第5節
程二自然不想做這個愚人,于是他咬牙閉嘴了。 等他們好不容易走到那山峰間的凹地時,程二和少年都已經是一身狼狽了。反觀陸長亭,衣袍干凈整潔,微風吹來,還飄飄然似仙童。 程二瞧得差點沒咬碎一口牙。后來回憶起這日,他都一度認為,陸長亭一定是故意的! “就是此處?”少年仰頭看了眼那高聳的山峰,又低下頭來,瞥了一眼山峰間的凹地。 “就是此處?!标戦L亭肯定地說著,然后走入了那凹地之中。 少年也忙跟著上前兩步,誰知此時竟像是觸發了什么機關一般,淅淅瀝瀝的小雨從頂上飄落了下來,少年面上立時蒙了一層水汽,兩邊鬢發也耷拉了下來。這模樣,是越加地狼狽了。 第007章 程二猛地上前一步,將外衫脫下來往少年頭上罩,同時沖著陸長亭怒目而視,“你做什么?”怒吼完之后,程二倒是漸漸冷靜下來了,他意識到了,陸長亭就是本事再大,也不可能cao控雨水從天上落下來,就為了故意折騰他們。 少年伸手推開了程二,“無事?!?/br> 程二面上閃過愧色,連忙向陸長亭道了歉,“是我無禮了?!?/br> 沒事,反正最后給錢的時候大方些就好了。陸長亭轉過了身,沒有搭理他。 等程二之后醒悟過來,誤會了他太多次,那程二心底肯定會更覺愧疚,愧疚之下必然就會加點錢。結局皆大歡喜,這樣挺好的。何況之前讓程二摔那一跤,就已經償還夠了呢。 “風水中,要尋一處好的地方,首要看的便是山水?!标戦L亭指了指山峰,指了指凹地上的一彎溪水,這彎溪水倒也奇妙,難以瞧見源頭,流動的方向也是繞著山峰而去的,這樣溪水便不會輕易曝在人的視線中了,從而也就降低了這里被人發現的可能性。加之山峰隱蔽在兩側,這里的確頗具隱秘性。 “山水環繞聚氣,聚靈氣于此地?!标戦L亭指了指腳下的凹地,“因而草木滋長?!?/br> 少年和程二的目光跟著陸長亭的手指轉了一圈,默默點了點頭。只要是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出這個地方,的確給人以山清水秀、靈氣充沛之感,沒有人還能身在此處的時候,說出這個地方很糟糕的話來。 “敢問夫人性情如何?”陸長亭突然道。 少年有一瞬間的錯愕,他皺著眉細細思量一會兒,道:“我……我不知?!?/br> 這回答可有些怪異,哪會有不知道自己母親性情的?不過陸長亭也依舊沒多問下去,他只淡淡道:“山水怡情之所,對于夫人來說,應當是會讓她喜歡的安眠地吧?!?/br> 少年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此處水環山去,去勢內斂,又受山峰庇佑,再安全不過?!标戦L亭頓了頓,方才又道:“總而言之,這里是個好歸處,足夠隱秘安全,還能福蔭后人?!?/br> 許多人都愛聽那最后一句話,他們希望自己的父母先輩死去后,也能發揮剩余的價值,葬在福xue之中,那可不就是福蔭后人嗎? 因而,陸長亭猶豫一下,還是加上了這句萬金油的話。 少年再度點了點頭,他站在那里,任由雨水落在自己頭上,一陣涼風吹來,陸長亭都覺得那絲冷意快扣到骨頭縫里去了,偏偏少年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猶如風中一桿槍,半點不動搖。 半晌之后,他似乎是滿意了,于是收起了打量的視線,道:“那就在此處吧?!?/br> 少年的手動了動,陸長亭這才看清他一直沒有拿出來的左手,竟是還拎了個籃子,只是因衣袍蓋住了,他又極少注意那少年,這才沒有注意到。 程二接過了籃子,毫不顧忌地雙膝跪地,他按了按面前的土地,道:“就在這里挖下去嗎?” 陸長亭看得目瞪口呆,到這一刻,他已經可以認定,這二人是完完全全的門外漢了。 尋中了xue,還要找準結xue處,最后點xue才是??! 而這兩人卻是全然不知這個過程。想一想那老瞎子竟然連他們倆都沒能騙過,手段該拙劣到了何等地步。 “等等!”眼看著程二掏出了隨身的刀,就準備開始往下挖,陸長亭立即出了聲。 “還要等什么?”這一次程二倒是有耐心多了,大約是他不想再冤枉陸長亭一次了。 “風水學中講究一個結xue,知道何為結xue嗎?乃生旺之氣在一定位置聚集形成的地域。唯有葬在結xue處,方可能風水局,你這樣胡亂藏下去,那有什么作用?”陸長亭上前幾步,他抬起腳尖輕點幾下那塊區域,道:“在此處挖吧?!边@樣勉強算是給人點了xue了。 少年順著陸長亭的腳尖看去,發現那處土地微微凸起,顯得有些不平。少年并不敢小瞧陸長亭,能以此謀生,將自己捯飭得這樣干凈,還氣勢不屈于人,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人物,哪怕年紀小,那也不能小覷。所以此時少年相信了陸長亭的話。 少年低聲道:“那便依照他說的去做?!?/br> 程二點點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只是還不等他往前走,陸長亭又開口了,這回他的語氣里帶著點兒驚訝,“你還真打算用刀挖下去?去附近農家借個鋤頭吧?!?/br> 程二也是一時間腦子被其它東西填滿了,這才沒有想到,此時聽陸長亭說起,不免臉上閃過赧然之色,“那勞煩你等一等了?!贝藭r程二心中的天平也漸漸朝著陸長亭去傾斜了。 畢竟陸長亭的談吐、行為,都讓他顯得不像是個十余歲的小孩兒。 程二去借鋤頭的時候,陸長亭回頭看了一眼少年,那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在用盡力氣來記住這個地方。他眼底的血絲越發明顯,給人以落寞之感。如果陸長亭此時二十來歲,那他一定會覺得少年的模樣還挺讓人不忍心的。只可惜,現在他也就十來歲,于是陸長亭就眨巴了兩下眼,最后挪開了視線。 少年突然低聲問道:“你叫什么?” “陸長亭?!?/br> 少年有些驚訝地輕呼了一聲,大概他根本沒想到,一個小乞兒還能有這樣正經的名字。 正在說話的間隙,程二回來了,他拎著鋤頭、鐵鏟一路狂奔,手臂上的肌rou拱起,讓袖子都跟著鼓了起來,不過等他跑到凹地中來的時候,連氣都沒有喘一聲。這可就實在有些厲害了。 程二先用鋤頭呼哧哼哧地挖了起來,而后少年卷起了袖子,也上前拿起了鐵鏟,開始往外鏟土,沒一會兒,二人就是渾身汗水混合了雨水。 陸長亭好整以暇地站在旁邊,他只有一個念頭,要是風沒有這樣刮臉,身上沒有這樣冷,那就更好了。 實在冷得狠了,陸長亭便只有轉頭去盯著他們,也好打發一下時間。 這時,陸長亭隱隱約約瞥見,那少年臉上混合著不僅有泥水和汗水,似乎……還有眼淚?只是少年面色更為冷酷,教人忍不住覺得眼淚只是錯覺。 那二人很快就挖出了深坑,陸長亭看了他們將籃子埋了下去,又看著他們填好了土。 陸長亭低聲問:“我能走了嗎?” “能?!鄙倌暌贿呎f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了錢來。那是一錠白銀! 果然大方! 陸長亭瞇了瞇眼,伸手接過銀子,這才露出了這一天以來的頭一個笑容。他的眼眸瞬間被點亮了起來,水汪汪,似蒙了一層薄霧,實在好看得緊。 程二愣了愣,實在沒想到這乞丐堆里也能長出這樣俊秀的人。 那少年頓了頓,轉頭對程二使了個眼色,于是程二又從袖中掏出了一袋銅板,遞到陸長亭手中,“去買些藥,莫染了風寒。只是今日之事,勿要對任何人說起?!背潭f著笑了笑。 但誰也不會因為他這抹笑容而放松。陸長亭很清楚,這兩人是在告訴自己,若是守規矩,那就能得豐厚的錢,若是不守規矩,他們能給他這么多錢,到時候也能將他教訓得很慘。 而陸長亭恰好極為遵循職業cao守,于是他將錢收好,淡淡地應了聲,“好?!闭f完便當先轉身離去了。 他還得回去瞧一瞧安喜呢,也不知道那小傻子,一個人跟那兒玩兒得餓了,會不會直接哭起來。 待陸長亭那抹小小的身影漸漸遠去了。 那少年才低低地與程二道:“你也許久沒有回去看過了,明日我便陪你回去瞧一瞧你父親的墓吧?!?/br> …… 陸長亭在這城中來去一年多,也漸漸混成了個熟面孔,他與城門的守衛打了聲招呼,便一路小跑著往家趕了。 老瞎子已經離開了,而他那破屋的門還是開著的,冷風直往里面灌。陸長亭心覺不好,他大步踏進去,就見安喜坐在他的床榻上,抽了抽鼻子,“長亭,餓……” 陸長亭低頭一看,他懷里的糕點早吃光了,還灑了他一床的殘渣。這也就罷了,小傻子安喜連門也不知道關,就坐在床上生生把自己吹凍著了,現在鼻子下面還掛著晶瑩透亮的兩道杠,就差一點,就能落進他嘴里去了。 陸長亭又是氣又是心疼,只得洗了手巾,先幫安喜擦了擦鼻涕,然后問他:“你家在哪兒?” 陸長亭從來沒關心過安喜的家庭背景,因為這對于他來說都不重要。但是這時候,他卻不得不關心了。安喜被留在屋中這樣久,他那下人卻仍舊不見蹤影,陸長亭覺得,那個下人已經徹底踏過了自己心底的線。 安喜乖巧地報了地址,想來是他家里人也憂心他在外出了事兒,好歹教會他報家中的地址了,別人家哪怕是撿到了他,見他穿得不凡,為了拿筆賞錢,也總會把他送回去的。 陸長亭牽著安喜就往外走,“今日我送你回家?!?/br> 安喜開心地瞪大了眼,“真、真的嗎?” “嗯?!?/br> 陸長亭帶著安喜走到了他家的府門外,然后他松開了手,摸了摸安喜有些冰涼的臉頰,道:“去敲門,讓人來給你開門。他們若是問你為何一人回去了,你什么也不要說?!?/br> 安喜這時候一句話不說,也足以頂得上千萬句話了。 安喜對陸長亭有著極為深厚的信任,他點了點頭,自己走回到了府門外,然后舉手敲門,手都敲得通紅了。 陸長亭看得有些心疼。 過了會兒門開了,下人們見著了他,登時慌亂了起來,沒一會兒,出來了個中年男子,那名男子將安喜凍得鼻涕眼淚滿面的模樣一瞧,再一瞧他那紅通通的手,登時面色一寒,連忙抱著安喜就進去了。 等到那府門再次關上時,陸長亭松了一口氣。 這下……都搞定了。 第008章 入夜時分,秋風將門板吹得呼啦作響。 老瞎子、安喜還有風水之事,暫時都被陸長亭拋卻到了腦后。他躺在床上,摸了摸懷中的銀子。 明朝通寶白銀多是固定重量的,陸長亭估摸著那少年給他這一錠,便足有十兩。 十兩銀子能做什么? 能做的太多了。 陸長亭頭一次取得這樣的大財,腦子里卻已然暢想起了,購得豪宅、住起大屋,不用再忍受這般秋風呼嘯的生活了。 不過很快陸長亭就清醒了過來,他知道,這事兒不是有錢便能做的。他是乞兒,屬于流動人口,沒有自己的戶籍,如今居住的地方,還是洪武七年起,洪武皇帝逼著官員富戶拿出錢,建起來的救濟瓦房。平日里這些地方,乞兒、平民扎堆,誰拳頭硬,誰就先占著,左右也無人來管。漸漸的,瓦房就破敗了。 但除了這里,陸長亭沒有資格購得任何房產。 陸長亭的母親死了,他年歲又小,現在想要落個戶籍都困難。只是落了戶籍,他便交稅了。不過交稅又如何?相比之下,陸長亭更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身份,好歹總能讓他找回點上輩子中國公民的滋味啊。 好在陸長亭是個心寬的人,聽著外頭秋風刮動的聲音,陸長亭不知不覺倒也睡著了。 第二日一早,陸長亭便被敲門聲吵醒了。 是安喜?還是又惹了主顧上門的老瞎子? 陸長亭臭著臉起身,懶洋洋地穿上了衣衫,這才上前去開了門。 “長亭!長亭!”陸長亭剛一開了門,安喜便叫喊著擠開了他,就這樣闖進了他的屋子,那動作實在熟門熟路得很。 換作往日,陸長亭定會叫住安喜,嚴肅地告訴他,這樣的行為會惹人不快,但今日,陸長亭卻什么都沒說。 他發現,安喜身后的人變了。 不再是之前那個極不耐煩的下人了,而是兩個笑嘻嘻的年輕小廝,他們見陸長亭打量過去,還忙沖著陸長亭笑了笑。 這一點倒是令陸長亭有些想不通了。 既然換了跟在安喜身邊的下人,那他的家人,又怎么會允許安喜再來到這樣的地方渾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