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張君心愛兒子那犟兮兮的懵懂樣子,忍不住叫他逗笑,柔聲道:“好,那就再玩一刻鐘。一刻鐘后,必得去睡?!?/br> 小兒那懂得時間是什么。初一見老爹走了,又趴到如玉胸前,嗅來嗅去暗拱著,親她的臉揪她的耳朵,一支線香引燃過半,孩子漸漸玩累了,偎在如玉懷中沉沉睡去。 張君抱走孩子,穩了穩氣息上床,見如玉歪躺著,眼兒半瞇,長發如瀑泄于枕畔,看臉上不是很生氣的樣子,偎過去問道:“還在生氣?” 如玉亦想家,悶聲道:“新鮮了,日子過的好好兒的,我有什么好生氣的?” 張君再不說話,剛才沐洗過的胰子清香,那明黃色深衣罩著的胸膛仍還冰涼,相隔一尺遠的距離,他低聲問道:“可是今天我做月老,拉的紅線叫你不滿意?” 天已經夠熱了,她穿著件淡粉色秀水仙散花的綠葉薄裙,前開襟,玉筍般的腿管兒半露,張君心猿意馬,竭力想要討好奉承。做皇帝已是苦差,好容易得休一天,終于送走了孩子,還不知道能不能吃得到嘴里。 如玉略往后倚了倚,望著坐在杌子上那鋒眉俊貌的年青男子。上天生了一幅好皮囊給他,卻沒有生給他相應該有的,討好女人的圓滑與手段。大約從五月初一開始,他就在謀釀一場賜婚,想要堵了那些不停上折的老命婦們的嘴。于是親自前往京外兩座大營考察青年才俊,又請老太太們帶著小閨秀們入宮,凡有動了入宮心思的,大筆一揮全拉出去賜婚。 如此一來,那些年青的將士們能抱得美人歸,當然高興,也會忠心拜伏于新帝。 至于滿朝老臣并那些世家們,大約一段時間內也會消停了往宮里送女兒的心。 他做完了這一切,得意洋洋,又惴惴不安,坐在床沿上捉住了耗子的貓一般等著她來表揚。她一肚子的悶火,偏生還發不出來。 如玉耐著性子說道:“你既早有這樣的心思,就該早早兒的告訴我。今兒一路的花言巧語,進了浣秋閣卻將那小嬌娥們一個個拉過來細看細問,我怎知你是要給她們賜婚?” 張君也不知真傻假傻,終究沒悟過來,反問道:“那你覺得我是想做什么?” 如玉再忍不住,一只引枕甩了出去:“在我看來,你就是心有癢癢想納兩個妃子進來,好充后宮!” 張君一急便臉紅,猛得一下跳了起來,乍乍著雙手道:“那不過些小丫頭,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動那樣的心思?” 如玉也坐了起來,針鋒相對的吵:“你一個一個的看,一個一個的問,在我看來,你就是動了那樣的心思?!?/br> 張君舉著手道:“我若有那樣的心思,天打五雷轟……” 舉到一半,他忽而想起在陳家村的時候,山窖里他不過發了個誓,一聲驚雷便劈死了老皮皮叔,暗道那一回或者自己心志不堅,這一回卻是問心無愧的,越發將手伸的老高:“天打雷劈!” 如玉一把推了枕頭,扯了那明黃緞面的錦被過來,將自己裹了個嚴實。 張君摸上床,討不到被子,心想干點壞事兒,狼吃月亮無處下爪,連連哀求道:“我不過是多看了她們幾眼,也是想給那些小侄女們尋房滿意親事而已,那相貌如今我已忘得一干二凈,你為何還要惱了?” 如玉總算說話了:“看也不許看!” 張君連連點頭:“好好,以后絕計不會再看,就只看你一人,可否?” * 凡帝后同榻,宮闈局的宦官們便要在外守夜。 前些日子因為皇帝回福臨殿的時間總不能定,而且進殿也不過片刻就走,所以福寧殿少監便阻止他們入內。今夜看皇帝的樣子,都是想整點事兒出來的,所以兩個宦官此時一左一右,就守在寢殿門外。 從來沒有帝后這樣吵過架。副使給那正使眼色,當然是想問,這樣的吵架,可要錄下來。 正使手卡過脖子如刀一拉,輕輕搖頭。 這樣的話寫進去,大約他們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如玉!如玉!你來摸摸,我覺得你那一腳踢壞了我,否則他怎么一點信兒都沒有?”兩個宦官乍耳聽著,但不知那個他是誰。 忽而呀的一聲,再接下來,不必說一個哼哼嘰嘰一個哎哎呀呀,半推半就要弄到一起了。 副使經驗不比正使,與張君一樣也是個榆木腦袋,高聲叫道:“皇上,千萬要注意龍體,五毒月中不可行房啊皇上!” * 張君撥云撩雨好容易哄著如玉肯共赴巫山,聽到外面這陰陽怪氣的一聲,閉眼伏了許久,喝道:“滾!” 如此三更才歇,張君頑性不減,笑道:“這些宮人少見多怪,不知恰因為是五毒月,才要以毒攻毒。 這個月必得夜夜都要來一回才行?!?/br> 如玉仿似酷暑中淋了一場透心涼的雨,又仿佛寒冬臘月泡了一回熱氣騰騰的澡,混身沒有一條筋絡不透著酥。 這皮性不改又傻里傻氣,犟兮兮的男人,外事精明,一朝文武沒人能玩得過他?!酢跎虾?,端地是個呆子,一句好聽的話兒也不會說,無論何時想討好她,總要氣的她火冒三丈。 大約唯一一點好處,唯一叫她能忍下去的,也就床上這點事兒。無論再怎樣的氣惱,悶懷,著他般弄一回,看他也順眼不少,看這座皇宮也順眼不少。 如玉道:“方才出延福宮,初一說他想家了?!?/br> 張君也頗懷念一家三品擠在竹外軒的日子。家事國事天下事,有近一年的時間,全是他一人在竹外軒那間小小的臥室中,如玉的床前所批閱,決斷。 她就睡在床上,半夜苦熬不過困倦時轉身看上一眼,描上兩筆。 金戈鐵馬,美人橫陳。山河表里,她身上的脈絡。他生來六親無靠,唯有背靠著她,才能安心做事。 兩人相對而臥,張君笑道:“這幾個月來,每日在前朝處理事務,傍晚宰相與各部尚書,侍郎們踏著夕陽回家,我站在宣德樓上遠眺他們離去,深覺他們無比的幸福。夜里回到這殿中,看你沉睡在床,恨不能一被子將你和初一裹了,回到永王府,回到竹外軒?!?/br> 入宮之后,她清瘦不少,纖腰不過一尺圍,才行過人事的紅暈還未褪去,蔥管似的手指壓在頰畔,唇抿一抹笑,亦盯著他,并不語。 張君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堅持到什么時候,但你是我的妻子,無論我能走到那一步,你也必須得陪我堅持下去,好不好?” 如玉仍舊不語。 “你當初不過陳家村新寡的婦人,我也不過一個差點叫母親遺棄的孩子。能住進這座宮城已是奇跡,總有一夫一妻的帝后,能執手走到最后,是不是?”張君話未說完,如玉撲了過來。 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自己這一整天竭盡腦汁的綿綿情話終于觸動了她,叫她心有癢癢還想討點苦頭,正準備再以毒攻毒一回,只覺眼前一黑,如玉已經撥滅了燭。 作者有話要說: 照例12點還有一更??! 第141章 朔方 她重又躺回里側, 低聲道:“大嫂曾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嫁只猴子滿山跑。我既嫁給你, 無論你走到那一步,也只能跟著, 又怎會說走的話??晌曳路鹇犎俗h論, 說趙蕩所率的遼金連軍已經將當初大哥所占來的西夏舊地全部奪走了,可有此事?” 張君道:“有!” 當初花剌與大歷聯軍滅擠在中間的小國西夏, 將西夏亡國的疆土一分為二,各據為已有。再后來, 安九月死, 花剌國主安達轉投西遼, 與金、遼三國聯兵, 南下攻伐由張震建立的新朝大齊。 在新朝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金遼聯軍幾乎占領了整個河西走廊, 以及西寧府,夏州府。直到張震兩次御駕親征,才將這些地方都奪了回來。 他之死, 于新朝來說仿如當頭棒喝。這些日子內外交困, 趙蕩所率的金遼聯軍,如龍卷風一般肆虐而下,重新又占領了整個河西走廊以及清海湖,邊界持續往南壓縮,若果真叫他們自金城關渡過黃河, 一朝功業,張震打下的基石就全沒了。 如玉與趙蕩本為表兄妹,國仇家恨歸不到個體的人身上,而如玉對于趙蕩個人的影響一直以來都還頗好。在她心目中,他大約是個癡情的、時運不濟而敗走,終于在異域它鄉再度崛起的英雄。 張君心中一點自私,不肯叫如玉知道邊關戰線上狼煙死起,將士們沙場埋骨一事,所以一直將這些事情瞞的死緊,卻不期她還是知道了。 她比他預料的要平靜許多,也不過多問及趙蕩的私事。只道:“當初沈大哥死時,我曾答應他要將他的尸骸帶到朔方去,葬到一座叫契吾山的地方。他說,我母親是他親手葬的,就葬在契吾山頂,他要我將他葬在另一座山頭上。 若金遼聯軍再往下攻,重新占領朔方,我想往契吾山,只怕會更加困難。所以我想趁著如今朔方還在咱們手里的時候,去一趟?!?/br> 張君道:“你如今是皇后,出宮已頗多麻煩,要越幾千里路程到朔方去,難上加難?!?/br> 一國之后,何其重要,更何況趙蕩如今常駐西平府,只要風聞一絲消息,不出三天功夫就能出兵將她劫走。新朝始立才有兩年,皇后丟了,國也就沒了。 如玉自然也考慮到這一點。她道:“所以我想私服,悄悄出宮,只須帶上幾個功夫底子好的皇家侍衛即刻?!?/br> 張君默了許久,才道:“容我考慮考慮!” * 西平府本是原西夏國的都城,在黃土交錯,風沙肆虐的西北高原上,西平府是一片綠草青青,碧水環繞的大平原,北有賀蘭山拔地而起,直指蒼穹。南有六盤山如蛇蜿蜒,劃破天際。 趙蕩的行宮,就設在曾經西夏的王宮之中。西夏人虔誠信仰佛教,所以佛寺處處都有,宮殿也建的仿似廟宇一般,又基石沉厚,古樸莊重,但比之大歷皇廷建筑,終究是少了太多精致雅意。 從朱瓦黃墻的寢宮正殿二樓望出去,賀蘭山高聳入云,碧宇晴空下仿佛觸手可及。 趙蕩穿一件沉潭色繡桃枝,左衽繡金紋的窄袖長袍,腳踏翹尖綢靴,發飾象牙簪。碧服,略顯微深似小麥色的皮膚,寬闊,瘦削而又緊實的肩膀,眉弓比之在鴛鴦淖時還要高挺,眸深眼褐,負手持弓,遠眺著晴天碧宇下賀蘭山頂那抹白雪。 在他身后一丈遠處,坐著名梳雙辮的契丹族少女,她并不知道背對著自己的男人眸中能夠吞噬一切的冷漠,還在喋喋不休告那北院側妃完顏雪的黑狀,將完顏雪之惡,說的天上有地下無。 趙蕩忽而轉身,眼角微微細紋,眸盛笑意:“那完顏雪不過罪囚之女,竟敢欺負我們遼國金尊玉貴的公主殿下,看來她是活的不賴煩了。也罷,她畢竟比你先入孤這寒陋之門,你帶上從達坂城來的那位高昌公主,一起將她趕出去即可!” 原來,當初趙蕩娶完顏雪,并非只娶她一人。同時,他還娶了西遼公主耶律季旋,以及來自達坂城的亡國高昌公主馬棉兒,和她的meimei馬蜜兒。如此正好東南西北四院四位側妃,好不熱鬧。 自從三國聯兵要滅取大歷而代的新齊以來,金國兵馬大元帥完顏胥戰死,膝下最得力的幾個兒子一個接一個的戰死,金國如今元氣大損,西遼卻保持了實力,兵肥馬壯。 耶律季旋一聽國父竟要自己主持去趕完顏雪走,心中不由竊喜,嬌聲道:“我不過一個側妃,那完顏雪也是側妃,名不正言不順,我怎好趕她走?”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她想要坐穩國父大人府中正妃的位置。 趙蕩踱到耶律季旋面前,雙手按上她的肩膀,西遼金尊玉貴的公主,皇帝律季連的長姐。相貌連完顏雪都及不上,心思倒很深沉。 從一嫁給他,就在圖謀那個正妃的位置。趙蕩柔聲道:“你在孤的心目中,獨一無二,比正妃還要尊貴。之所以孤不許你正妃那個位置,是因為還有更尊貴的位置,孤會帶著你一起去實現! 現在,帶著達坂城的那兩個,三人一起把完顏雪趕走!” 耶律季旋一顆小心肝兒怦怦亂跳,暗猜那比正妃更高的位置是什么,仿佛袖里摸龍,只摸到一個鱗片兒的瞬間,心中火光微閃,一聲嬌呻,雄赳赳氣昂昂的走了。 趙蕩重又踱步到窗前,這一回上來的是曾經大歷的舊人,歸元帝御前宣詔使馮忠。他對著趙蕩的背影深深一禮,叫道:“王爺!” “趙如玉可動了心思否?”趙蕩回頭,直截了當問道。 馮忠道:“奴婢手下的人賣通了趙如玉身側一位小宮婢,這些日子來,那小宮婢常在她案頭擺些《禮記.祭義篇》,以及《韓詩外傳》等書,書中提到亡人喪葬,自然先講入土為安。她為沈歸故,已在悄悄計劃西行?!?/br> 距今一年半,國破,家亡,細雨濛濛中相依在破廟里,她細語輕言的撫慰。鴛鴦淖那寒風呼嘯,大雪紛飛中圍著炭爐閑話喝茶的日子,距今約有一生那么長。分別不過一年半而已,可他覺得自己仿佛過了一生那么長。 等北院側妃完顏雪提劍沖進正殿的時候,趙蕩所騎的快馬,已經出了西平府,往朔方而去。 * 沈歸的棺木由其屬下的將士們運送,先行一步到達朔方。 如玉輕裝簡從,只帶著個小丫丫,由禁軍侍衛長曾禁護送,從延安府方向往朔方而去。 到了朔方,如玉也不多作休息,由曾禁帶路,直奔縣北七十里的契吾山而去。 契吾山本不過一座荒山,紅黃間色的泥土山,六七月間也只有些頑墻的蓬蒿生于巖縫之中。 她母親的墓,果真只是個黃土包而已。但顯然沈歸年年都來掃墓,方圓一圈青磚轉砌,正值夏季,墓地所占的整個山坡上青青一片綠草,絨細似毯。有丁香、格桑、銀蓮,全是在鴛鴦淖的草原上,如玉才見過的野花。 在朔方這種荒草灘頭,這一方草灘必是人力之為,顯然也是沈歸的手筆。 到人世二十三年,孩子都有了,才第一回 祭拜亡母之墓。如玉接過丫丫手中的酒奠了,輕聲叫道:“娘!” 只這一個字,她便止不住淚如雨落。 她娘是花剌人,按理來說不通漢話的。于是如玉又改成花剌語,輕聲說道:“女兒坎坷一生,到今日才有機會來您的墓前一祭?!?/br> 心有千言萬語,在墳前哽咽,卻是一句也說不了來,唯有伏地而哭。山脊上禁軍侍衛環侍,丫丫站了墳闕之外,如玉一人跪在那一片如毯織成的綠草中央,捶地而哭,七月的暑風刮過,哭聲回蕩在山谷之中。一襲墨綢深衣的趙蕩,手持把油紙傘,就站在三里外的另一座山頭上,望著對面背身而哭的如玉。 三里路,是說上山與下山的距離。對面那座山頭略低,若相對而望,能連彼此的眉眼都看的一清二楚。若喊話,不必太大聲就能聽得見。 那是沈歸替自己選的墓地,是仰視的姿態,能叫他時時望著對面沉睡于綠草灘中的,遼亡帝的元妃。 尊他的遺言,他的墓,也只是掏了六尺見方的深坑,就地起土埋葬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