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如玉習慣了躲在他的背影里睡覺,倒不覺得有什么。他三更才睡,五更起來要去上朝,出門見院子里桃花眼看要開,折了兩枝回來插屏,轉身才要走,便聽竹外軒門外有重重的拍門聲。 今夜值在門房的是許媽,她忽而一聲尖叫,隨即便沖了進來,叫道:“王爺,王爺,怕是不好啦!” 張君本在窗前插瓶,打開窗扇問道:“許媽,何事你要大呼小叫?” 不過片刻間,七八支火把高舉,一群人前擁后擠竄了進來,簡直要將竹外軒那點小門擠破的架勢,到了游廊上,更是前奔后擠,彼此呼嚎不止。 張君轉身摘了墻上佩劍,到隔壁屋子里抱過初一,偎到也從夢中驚醒的如玉懷中,凝神道:“瞧著像是一群文官,你抱緊孩子,我出去看看!” 許媽早不知被這幫人踩到那兒去了。張君單手提劍,隔門問道:“你們是誰?為何來此?” “承旨大人,永王殿下,是老臣,中書令周野!”外面一人朗聲說道。 周野是宰相,也是張君在朝政中的良師。但新朝才立不久,支持趙蕩的人不在少數,張君也不敢擔保周野是不是明面上投誠,心底里一直追隨著趙蕩。他問道:“中書大人三更半夜帶人入我府中,有何事?” 門外嘰哩呱啦一通亂吵,有人要高呼萬歲,有人在叫王爺千歲,周野好容易將眾人之聲彈壓下去,說道:“方才快馬急信到宮門口,說皇上在外大行。大行皇帝無有子嗣,老臣們無法,眾人議過,已捧來龍袍御冠,望您即刻加身,于此危難之極率老臣們頂起新朝大業啊皇上!” 他這聲皇上一喊出口,接著便是群臣們山呼的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如玉已經穿好了緊褲窄管的春衣,將小初一也包裹的嚴嚴實實,背上還背著個小包袱兒,湊過來問張君:“這幫老臣怎么回事?我們收拾好了,現在怎么辦?” 張君下意識搖頭:“這不可能,昨夜皇上自前線發來疾報,仍還在行軍途中,怎么可能會死?” 周野道:“皇上,大行皇帝那份疾報發自昨日一清早,他中午在行軍途中駕崩,死因不明,方才死訊才傳入京城,您必須出面主持大局了,皇上!” 如玉這會算是聽明白了。張震死在行軍途中,因為他無子而亡,才立起來不到一年的新朝無主,群臣要推舉張君做皇帝了。她懷里抱著小初一,見張君始終猶疑不定,攥過他的腕子道:“無論消息是否屬實,你都必須出去主持大局,至于皇帝,至少目前你不能做?!?/br> 萬一只是誤傳消息,張震沒死,還活著了? 張君不得不出去了,他轉身過來,抱過眼兒圓睜睜的初一,在他額頭上深深吻了一吻,再還給如玉,低聲道:“待我將群臣引出去,你就到隔壁去,和老三兩口子呆在一處會安全一點?!?/br> “爹!”初一忽而喚了一聲。張君應聲回頭,便見那永遠笑嘻嘻的小家伙也是一臉嚴肅:“小心!” 才不過一歲三個月的小家伙,也知道叫父親小心。 主屋大門咯吱一聲開啟,穿著三品文官服的學士承旨走了出來,清瘦挺撥,在火把的光耀下面色玉白,手持一把劍,打量著一眾擠在桅廊下的一二品重臣們。 一眾群臣自發退到了院中,于草地上齊齊跪下。周野親自捧著明黃繡五彩團龍的龍袍,以及旒冕,雙膝跪地,將托盤高高捧起,叫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君左右掃視一遍,并不接那龍袍,冷盯著周野問道:“宰相大人唱的,這是那一出?” 周野解釋不及,告了聲罪站起來,捧起那龍袍就要往張君身上披:“大行皇上駕崩在外,朝中無主,臣等公議之后,一致推舉由您來做皇帝。朝事煩忙,金遼連軍還不知要怎么反撲,如今不是推讓的時候,您得趕緊入宮,以穩朝堂,震懾民心啊皇上!” 張君劍挑過那襲龍袍,一個劍花遠摔到屋檐上掛著,閉了閉眼道:“即刻入宮!” * 到了隔壁,蔡香晚也早到了,妯娌三個起的太早,兄弟們又全入宮了,府外已經守了里三層外三層的府兵,想必就算有叛亂也沖不進來。如玉親自煮奶茶,三妯娌就著和悅昨日新做的南棗糕吃。 南棗糕本就是酸甜的味兒,和悅新孕,喜食酸物,所以做的格外酸。初一鬧著不肯吃,還是隔壁許媽送了牛乳粥來,如玉才喂給他吃。 蔡香晚就著棗糕喝光了一碗奶茶,見如玉又提壺斟了過來,連忙雙手接了道:“若是果真二哥做了皇帝,二嫂是要入宮做皇后的,我們倆也是糊涂了,怎么能叫你給我們煮奶茶?!?/br> 如玉斟碗了奶茶,一口口吹著給初一喂著奶粥,低聲道:“如今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老四是守門的,這會兒也該來報信兒了,怎么還不見他來?” 正說著,披甲掛纓的張仕沖了進來。三妯娌同時站起來,問道:“怎么樣,朝里是個什么情況?” 張仕一眼掃過來,跪倒在如玉面前,哽噎道:“大哥是真的沒了!” 如玉問道:“皇宮了,如今是個什么情況。你二哥可有送信出來過否?” 張仕搖頭:“二哥自打被那群老臣們擁入宮之后,就沒有消息送出來過?!?/br> 蔡香晚見如玉手中還拎著那只奶茶壺,不知是開玩笑還是感嘆:“果真二嫂要做皇后了!” 永王兩府六弟兄,若張震死,似乎也唯有張君才可以主持大局。帝崩在外,如此大的變故,于一個才立起來不到一年的新朝來說,簡直仿如滅頂之災,再有趙蕩在外虎視眈眈,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得過去。 如玉順勢將壺遞給蔡香晚,抱緊初一,吩咐張仕:“一定將咱們府各處的門都守緊了,暫停進出,等宮里有消息出來,必得第一時間報到我這里?!?/br> * 張君做了整整六年的學士承旨,親身隨侍過三任皇帝,在張震死后兄死弟及,其間沒有任何異義,也沒有大臣出聲反對。至于大行皇帝的遺后周昭,向來自禁于延福宮不涉朝事,對于此事,也不過一聲知道了也就罷了。 整整五天后,迎接新后入宮的鳳駕才到永王府門上。這五天當中,京城也曾有過幾波由前朝舊臣,或者地痞流氓們挑起的內亂,但很快便叫官府出兵平定。 永王府關門閉府整整五天,其間,蔡香晚和和悅兩個一直守在竹外軒。用了五天的時間,兩個小在如玉耳邊嘰嘰喳喳,頭一天興沖沖替她和初一翻尋入宮該穿的衣服,該佩的首飾等物。 第二天做好了送別的準備,兩個強拉著如玉哭了又哭笑了又笑,蔡香晚更是將自家的奶寶兒抱來,要叫如玉從小叫親戀奶寶兒,將來好封王封爵。 到了第三天,和悅孕吐下不來床,又舍不得走,遂在那張榆木大床上躺著。蔡香晚焦急不堪,暗猜張君是不是忘了如玉還守在府中等著,替如玉頗有幾分抱怨。這一日又是怏怏等到天黑。 等到了第四天,和悅和蔡香晚兩個認定張君已經棄了如玉,三個婦人抱著兩個孩子,仍是守在竹外軒熬守了一日。 第五天一早,蔡香晚來時如玉正在吃早餐。窗外雀鳴啾啾,桃發三兩枝,小初一才學會走路,在檐廊下跑來跑去,見蔡香晚進來,奶聲奶氣叫道:“小嬸嬸早!” 蔡香晚忍不住抱起來親了一口,捏著初一的小面頰贊道:“我的乖兒,你這嘴怎如此的巧?” 隔著窗子,如玉放下碗筷,取濕帕子擦過手,笑問道:“你可吃過了否?要不要用些我的?” 蔡香晚放孩子到地上,搖頭道:“不必,我早用過了?!?/br> 她細心打量初一,這一年前入府的孩子,果真與那前朝大皇子趙蕩長的形肖。前年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前朝老皇帝駕崩,趙宣即位,當時西市有過一場截殺,之后如玉出城,張君父子皆言她是去秦州,回娘家了,而后,一年之后她帶著小初一回來。 若不是昨天夜里蔡香晚纏著張仕,聽他所講那些風言風語,蔡香晚死都不敢想如玉竟被趙蕩劫走過,而這面貌肖似趙蕩的孩子,也許恰是趙蕩的種兒。這也就難怪入宮五天,張君到如今都不肯接如玉入宮了。 若他是個親王,養個別人家的孩子也就罷了。但如今他成了皇帝,按例長子是要做太子的。叫這高鼻大眼的異域孩子做太子,永王府兩代人,兄弟五六個打下來的江山又得回到趙姓父子手里去,張君就算再傻再沒腦子,也不可能這樣做。 春暖日和,如玉正在給奶寶兒和初一做夏衣,如意云紋的緞面,內套純綿質的里子,一人一件齊膝的半長襦衣,已經衲好了大樣兒,正準備要卷邊兒。蔡香晚繞窗進了屋子,站在如玉身后看她埋頭做針線,忽而問道:“二嫂可聽說過朱蒙朱丞相府上的二姑娘朱顏?” 如玉略停了停針,應道:“知道,還曾見過了,相貌極甜的小丫頭?!?/br> 蔡香晚低聲道:“她昨兒入宮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張震:作者,我就這么死啦? 作者:是的。 第135章 延福宮 如玉并未停針, 嗯了一聲,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回頭, 便見蔡香晚鼻按著帕子,眼兒紅紅:“二嫂, 那朱顏姑娘相貌生的肖你, 我就小人之心一回,二哥是不是要學大哥那樣, 將那朱顏姑娘捧上天去,卻不肯好好待你, 給你皇后之位?” 如玉這回是真的停了針, 她道:“我曾見過那朱顏姑娘, 并沒覺得她像我?!?/br> 事實上人所看到的自己的相貌, 與外人所看到的是不同的。她當初在晏春閣見那朱顏,本能覺得那小女孩生的漂亮, 親切可人,卻未覺得她肖似自己。 蔡香晚并未見過朱顏,也不敢肯定, 只道:“昨兒夜里, 二哥叫老四親自將那朱顏姑娘從清頤園提出來,送入宮廷。他說千真萬確,那姑娘穿的衣服都跟你一模一樣,聲音相貌無一處不像,黑天胡地的, 他險險認成你,還跪了一回?!?/br> 如玉端了把銅鏡過來,湊光細看自己的臉,再回想記憶深處那朱顏姑娘的臉,果真形肖? 她扣下銅鏡,問道:“老四可有說過,那朱顏姑娘怎么會住在清頤園?” 清頤園本是皇家園林,前朝老皇帝指給和悅做公主府,后來有了新朝,周昭本欲仍將它還給和悅,后來這事兒就沒動靜,周昭給和悅和張誠另指了府第,如玉與和悅還曾閑議過,今日始知原來那里頭早都住了人了。 蔡香晚瞧著院子里那歡歡喜喜捉蝴蝶的小初一,比張仕在外養小老婆還要傷心:“老四說他送那朱顏姑娘入宮的時候,是在垂拱殿見的二哥,二哥早已龍袍加身,身邊跟的全是禁軍侍衛,一個老臣也無,瞧那樣子,二哥像是當夜要寵幸那朱顏姑娘。 只怕二哥早就將她養在清頤園了,否則怎么登基四五天,連你都不肯接入宮,巴巴兒的先把她接進去?” 如玉自己也是一肚子的怒火,心說張君這廝大約小時候大約太過呆傻,凡什么東西,只要大哥瞧過一眼嘗過一口,都會覺得香甜無比。對于那朱顏姑娘,只怕也是這種想法??呻m說心里氣憤,但妯娌面前不好罵丈夫,遂辯道:“那朱顏姑娘入宮,不定也是因為朝事了。你二哥既要再找,也得找個更漂亮些兒的,找個臉兒長的像我的,豆腐換成白菜,圖什么?” 蔡香晚道:“還能圖什么,圖個年青新鮮唄!” 倆人正吵著,忽而張仕跑了進來,在游廊上便孜孜喜氣的大叫:“二嫂,宮里來人,要迎您入宮了!” 蔡香晚看如玉,如玉看院子里的孩子。她還是家常服飾,放下針線問道:“來的都是誰?” 張仕隔窗道:“太常禮儀院新任院使鐘源,帶著禮部官員,以及皇宮內廷宣詔使等人,手持諭指,抬鳳駕,捧冠服,如今正在竹外軒門外候請?!?/br> 蔡香晚道:“新鮮了,大嫂要入宮那一回,三請四請,終究是大哥親自來請,大嫂才肯入宮的。我瞧著你們兄弟頗有幾分飛黃騰達之后就不將女人放在眼里的戲兒,二嫂,你可得想好了,二哥不親自來請,就不能去?!?/br> 如玉道:“冠服不必著,那鳳駕我也不坐,但宮必得要入,這樣,老四你親自備馬備轎,咱們從西華門入宮,去看看大嫂,也看看你二哥究竟在做什么!” 就這樣,由張仕親自駕車,如玉也不從宣德樓下正門入宮,抱著初一自西華門入。即位不到一年的年青皇帝張震大行,雖靈柩還未入城,整個皇城已經處處白縞。小初一自來愛看窗外的熱鬧,小小孩童不知悲苦,在如玉懷中跳跳躍躍看窗外,忽而叫道:“娘,娘,我想我爹!” 這孩子才不過一歲三個月,大多數這樣大的孩子連話都不會說。如玉聽他這樣完整的說一句,也是吃驚無比。誘哄道:“為何想他?” 初一也是腦子里的靈光一現,再叫多說是不能的。 如玉細細打量自己這褐發褐眼,面兒白俊俊的小寶貝疙瘩,蔡香晚早上那一番話激起她無比的悶氣。她氣勢洶洶,下了馬車卻不知該先往那里去,見張仕也悶頭悶腦站著,吩咐道:“走,咱們先去瞧瞧大嫂!” * 被廢的前朝皇帝,如今的洛陽侯趙宣在位時,無論起居皆在新修建的勤政殿。張震接過權杖之后,自然也選了那新修建的勤政殿為自己起居,并詔見大臣之所。 張君入宮第三天,在切實知道張震已死,并且靈柩已在回鑾半途之后,就自己披上那件深青色的龍袍,開始做皇帝了。 仍如往常一般,他入宮便到政事堂,與六部尚書并宰相等人商議政事。大約唯一的不同是晚上不能再回永王府,坐在如玉床邊批折子,身邊的人從殿下改稱他為陛下。 整整五天,在御駕親征的皇帝急病去世之后,從調兵遣將守住國門,再到調突擊在前線的大將軍們回走守城,這些原本張君只須要看個結果的重要決斷,全要由他來做。除此之外,京城,諸州縣之間是否因此而有前朝舊臣們想要起兵謀反,或者營救洛陽侯趙宣,這些事情全得要防。 張君帶著一眾大臣們整整熬了五天,才能歇一口氣。自從趙宣登位后,他就沒有在宮里過過夜,自然也沒有住的地方。 在選擇起居大殿的時候,一幫老臣們自然建議他仍舊選擇勤政殿,畢竟是才蓋兩三年的新殿,寬大敞亮,殿中所用之物,亦是趙宣當初窮極天下,掏空皇家典藏而造成,極盡奢華舒適。 張君從政事堂出來,站在午門內中軸線上看了許久,終究腳步左拐,往垂拱殿而去。他年少時與趙鈺打架,頭一回入宮見歸元帝,便是在垂拱殿。那五十仍還精爍的老者,竟也死了四五年了。那是文武兼修的帝王,不像他和張震,無論死了那一個,都猶如壯士斷腕,朝要失去半臂。 宰相周野年不過三旬,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緊跟在張君身后,問道:“皇上要居垂拱殿?” 張君道:“是!” 居勤政殿的兩位皇帝,要嘛早死要嘛做不長,頗有些晦氣。周野輕笑一聲道:“您選的不錯?!?/br> 張君止步,問道:“為何?” 周野笑而不語,見內侍省的宦官們一溜煙兒跑了來,隨侍于下首,再不言語,恭禮過之后,目送新皇轉身離去。 周野為官十二年,到張君這一任,隨侍了四任皇帝。一個帝王崩駕,一個新的帝王接過權杖,仿如石股水面波瀾不驚,在朝在野幾乎都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這樣平穩的過渡,周野其實并不吃驚。事實上從新朝伊始,朝政所有基礎的工作全是張君在做,張震不過領了皇帝的名號,從上任就出征在外,勤政殿那張鑲金嵌寶的龍榻,一夜都未曾睡過。 而那漸行漸遠,往垂拱殿而去的,溫默刻板,但又勤勤懇懇的年青人,比張震更適合做一個帝王。他謙懷,理智,知道什么樣的人才該安頓到什么職位,也知道自己的缺點在何處,能揚長避短,能才盡以用,唯一的遺憾,便是邊有虎視眈眈的趙蕩,而張震死后,很難有人能與趙蕩抗衡。 * 張君帶著一群哈巴狗一樣的宦官們一路疾行,連連問道:“皇后可入宮了否?初一可也跟著?前面那位可搬了否?” 宦官們平日走路也快,卻也比不上張君兩條飛毛腿。他到垂拱殿外,將手中奏折扔給近側那位小宦官,皺眉道:“娘娘未穿冠服,也未坐鳳駕,還一個人入了延福宮,你們到底是怎么辦事的?” 宦官們面面相覷忙著推諉責任,轉眼的功夫,皇帝兩條飛毛腿影子一閃,已經不見了。 * 新朝延舊朝之治,皇宮內庭宮婢們地位低下,雖有掖庭局,宮闈局等女官署,但女官署官階地位低下,掖庭局有二掖庭令,官職不過七品而已。相對來比,內侍們的官階則會高出許多,如延福宮使,內客典使、宣政使、宣詔使等使臣們的官階,俱是三品,與朝廷重臣相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