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于是她拉住洪少娜的手,小聲安慰:“一個花瓶而已,沒事啦?!?/br> “你先去看看那是什么瓶子?!?/br> 幾米外的聲音讓李不琢暗暗一驚。 男人聲線潤澤低沉,敘述平緩,卻清清冷冷的叫人無端骨縫生寒。 洪少娜驚惶地轉過身去,朝坐在單人沙發上的那人連連鞠躬,“對不起沈先生,真的真的很對不起?!?/br> 看清楚后,李不琢腦子里嗡嗡地響成一片。 居然是沈初覺。 他穿一件質地上好的白襯衫,衣領長而尖,棱角分明,中襟線垂墜平整。兩邊袖子以相同間距層層上挽,露出精瘦的小臂,即便他此刻蜷起胳膊倒茶,衣料也未堆出過多褶皺。 窗外陽光傾涌,他正好坐在屋內的明暗交界線上,閑閑地呷一口茶,抬眼看過來。 見這兩人毫無動作,沈初覺放下茶盞,沉聲道:“還不快去?!?/br> 李不琢冷著臉走向浴室。 流金紋大理石地板上,散落一地的瓷瓶碎片頗為惹眼。 她蹲下撿起一塊大的,認出這不是客房的瓶子。青花瓷呈色濃艷,藍中泛黑,憑她僅有文玩知識,隱隱感到這玩意兒價格不菲,手不禁微微發抖。 “青花龍紋六方瓶,出自清乾隆,是我去年冬天在倫敦蘇富比拍下的?!鄙虺跤X不知什么時候走到身后,抱著胳膊看向她們。 李不琢做了個深呼吸,決心同他好好商量,不過眼下蹲著,氣勢矮他一籌,便坦然起身。 可惜還矮他一頭。 “對不起,沈先生。這個瓶子我們照價賠償,絕不讓您蒙受任何損失。就是有個不情之請……”李不琢抬頭,看向他深邃的眼睛,和清晰的雙眼皮痕跡,“想拜托您不要將這件事,向樓層主管或客房經理投訴。我知道這不符合規矩,但還是不抱希望地希望您能網開一面?!?/br> “你們照價賠償?”沈初覺盯著她,像在認真考慮這個提議。 李不琢轉開眼睛,“是?!?/br> 被沈初覺看久了,會讓人陷入一種深情的錯覺,她從以前就不太敢和他對視。 他似乎也察覺到,垂眸輕聲報了個數:“二十五萬?!?/br> 李不琢松一口氣,捏了捏拳頭,“行,我和洪少娜可以分期一年……” “英鎊?!?/br> 李不琢一瞬雙目圓睜,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站在一旁的洪少娜幾欲暈厥。 沈初覺臉上仍是一絲波瀾也無,視線掃過她小巧水潤的珊瑚色淺唇,玲瓏的鼻尖,小刷子一樣濃密的眼睫。 他眉心動了動,隨后低頭湊到李不琢耳側,和緩地說:“所以你,別想辭職?!?/br> 第2章 華澍酒店是新加坡s集團在中國投資的第二家奢華五星級酒店,坐落于澍城南端,臨海,是整個城市唯一一家讓所有客房面水而居的酒店。 三站地外便是稠密的金融商業區,華澍酒店在繁華帶的尾端,獨享一片清凈。因為是享譽世界的酒店品牌,成為文化商旅名人和娛樂圈明星來到澍城首選的樂棲之所。 而在最近一個月,這家姿態倨傲的奢豪酒店剛經歷了一場人事劇變。 集團總部調走原先所有的外籍高層,又裁去一些在其位不謀其事的中層,補上一批空降兵,一線員工倒是在這場變動中得以保存。 大家拊掌相慶,感慨自己逃過一劫。 唯獨李不琢笑不出來,回想一周前和沈初覺達成的協議,嗟嘆自己怕是要給華澍打一輩子工。 下午換班的時候,洪少娜皺著一張臉待在李不琢身邊遲遲不肯走,拼命說:“對不起啊,不琢,都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你?!?/br> 李不琢笑笑:“這澍城物價那么高,你一個外地的單身mama沒有家人接濟,小孩身體又不好,同事再不幫一把,非被逼死不可?!?/br> 洪少娜不過三十五歲,模樣卻被生活的辛勞磨礪得直奔五十。 但是人好,又勤快,不怕吃苦,還懂一點外語,就是膽子小了點,被其他人當面嘲笑破鞋也不敢還嘴。李不琢見不得自己人被這么欺負,幫了她幾次,漸漸熟起來。 聽李不琢這樣說,洪少娜連連嘆氣,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放低了聲音:“那位沈先生,真答應了不追究?” 正填寫交班記錄的李不琢筆尖一頓,“嗯?!?/br> “啊,他真是位大好人!” 你可別被他騙了,人心不古,鬼曉得他打什么算盤。李不琢剛想這么駁回去,抬眼瞧見洪少娜一臉的崇敬,只好把話咽回肚子里。 然而洪少娜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理解,碎了一個二十五萬英鎊的花瓶,沈初覺為什么不予追究。 可惜當時她被嚇到臉色煞白,雙腿癱軟,被沈初覺溫和地請出房間,說他會與李領班單獨解決。所以后來發生了什么,她毫不知情。 她按捺不住心里的那點好奇,晚上給李不琢打去電話。 “那天……”李不琢略有遲疑。 * 那天沈初覺把洪少娜送走,順手掛上了“disturb”的門牌。再折回去,看見李不琢蹲著,戴了手套把地上的碎瓷片一塊塊撿起。 他沒說話,立在門邊,好整以暇地看著。 李不琢動作又輕又慢,像是害怕被瓷片鋒利的切面割傷。她收起慌亂,一點一點冷靜下來,不動聲色地說:“沈先生,冒昧問一句,這么貴的古董應該買了保險吧?” “沒有?!彼穆曇舨槐嫦才?,仿佛在說跟自己不相干的事。 李不琢不再吭聲,只感到有幾塊瓷片異?;?,她明明夠小心了,依舊脫手幾次。她撿起稍大的一塊正反面仔細打量,認出這是六方瓶的細頸。放在鼻下,嗅到一股淡淡的白茶清香。 她看向盥洗臺上幾瓶寶格麗白茶洗浴用品,忍不住回頭對沈初覺說:“洪姐在華澍做了五年,從未犯錯,我不信她搬動青花瓷瓶還要先用沐浴乳擦拭,這根本說不過去?!?/br> 沈初覺一言不發,只是垂眼看她。 他倚門站立,雙手插入褲袋。 深色暗紋長褲是修身剪裁,面料垂墜柔軟,愈顯雙腿修長,廓形極具雕塑感。他像個為時尚雜志拍大片的冷肅模特,一身優雅的貴族氣。 看他不說話,李不琢胸口直發悶,盯著手上的碎片決心跟他杠到底。 僵持間,沈初覺緩緩開口:“還有嗎?” 李不琢聽出這話是問她還想說什么,便又回過頭,“你迫不及待地把洪少娜趕走,不留下她重述事發經過,是心虛嗎?我現在懷疑這個瓶子是不是真值那么多錢……對,既然是拍來的,成交確認書總該有吧?我們難道不該走走正常流程……” “正常流程?”沈初覺歪了下頭,“走正常流程,你早被我送給客房經理了?!?/br> “還有,如果不是我,換做其他客人,你也這么大聲?” 李不琢張張嘴,一下傻了眼。 沈初覺終于面露笑意,“這件事跟你沒關系,你不必那么仗義。就往上通報,讓酒店和那個服務生一起賠?!?/br> “不行,洪姐會被開除的。她兒子患了肺炎,她需要工作?!?/br> 沈初覺輕嘆,“那你就得聽我的?!?/br> “聽你的?”李不琢費勁地抬頭看他,好像沒聽懂這句話。 她看見沈初覺唇角勾起的淺笑,雙眸深如幽潭,眼里藏著她讀不懂的什么。 她從以前就讀不懂他。 “你不能離開華澍?!鄙虺跤X往前一步,低頭看她,“這個,聽我的?!?/br> 李不琢瞬間xiele氣。 她抱住膝蓋,低頭沉吟半晌,應一聲:“好?!?/br> 沈初覺看向軟軟搭在她頸后的發絲,記得她第一天來酒店還是中分長發,發尾微卷。那時還沒想到,她能堅持這么久。 轉身離開前,他順口問:“還不起來?” 李不琢小聲哼了哼,“腿麻了……” * 不但投了誠,還以被沈初覺攙扶站穩作為收梢,那天對于李不琢,是個難以啟齒的失敗。 于是在電話里,她囫圇略過,只說沈初覺為那瓶子投了保,有保險公司賠償。 “謝天謝地!”洪少娜激動得竭力壓低聲音,“遇上沈先生那樣的客人,我命真好?!?/br> 這下輪到李不琢哭笑不得。 自從一年前第一次撞見沈初覺,獲悉他包下一套行政套房整整一年,每月卻入住不到一周,李不琢就謹慎地避免再與他碰面。 原因無他,尷尬。 那樁多年前的舊事兩人都不再提起,實在避無可避,李不琢就公事公辦地笑著叫一聲“沈先生好”。 他每次都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看得李不琢心里直發毛,然后才點頭作回應。 幸好這樣的照面一只手就數的過來。 洪少娜那邊忽然傳來巨大的嘈雜聲,李不琢問了幾次都沒人回答。正納悶,洪少娜慌慌張張地叫道:“不琢,你聽說了嗎?s集團剛才發布了酒店新的人事任免!” “還沒……”她剛出聲,桌上電腦屏幕蹦出新的郵件提示。這是一封群發郵件,發信人是“generalmanager”。 李不琢一點開,沈初覺的彩色照片赫然眼前。 照片上他穿著淺色西裝,笑容溫雅迷人。 李不琢掛了電話,震驚地癱坐椅子上。 難怪那天他那么有底氣,想必早就知道自己是下任當家。 不過不要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有什么招數盡管使出來好了。 * 第二天李不琢排中班,照例巡樓后,去了趟房務中心,添上被中班服務員漏補的房內物品,氣泡礦泉水,或是minibar的茶包和膠囊咖啡。 過道光線舒緩幽暗,腳下是阿拉伯風格的地毯。酒店內所有的公共空間,及每層樓道鋪設的地毯,均織著繁復的花紋,圖案色彩絕無雷同——全由s集團從法國請來的五人設計團隊完成挑選和排定。 李不琢從房間出來,迎頭撞見喻融,嚇了她一跳。 “喻總監,晚上好?!彼f著,轉身要走。 “你等等?!庇魅陔p手背在身后,說完就閉上嘴,只是笑。他眼睛本來就小,一瞇眼,看起來陰惻惻的。 李不琢也回他一個笑,“喻總監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