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然后就見這洋人很不禮貌地盯著他打量了好一陣,又嘰里呱啦和周耀華說了幾句,周耀華笑著答應了。 那洋人就回去讓他的助手不用把東西收起來,又重新架好。 對于這洋人神經兮兮的做派,柳愉生心里覺得有些好笑,但又因為聽不懂他和周耀華說的什么而略微有些郁悶。 周耀華這才將手里的大衣遞給柳愉生,道,“天有點冷,你穿得少,趕緊披上?!?/br> “我不冷,倒是你,還是把衣服穿上吧?!?/br> 周耀華穿得不少,而且,他家里從人還給他拿了大衣的呢,他也不好說這件衣服就是專程拿來給柳愉生用的,而且,還是他專程讓鋪子里給柳愉生做的,是柳愉生的尺寸大小,只道,“我不冷,這衣服還挺重,就讓你穿著,我不用拿了,會輕松很多?!?/br> 柳愉生穿著長衫,確實覺得有點冷了,便接了過來。 穿在身上正好合身,不像是周耀華的衣服,倒像是為他量身定做,他覺得挺詫異的,正要問周耀華原因,周耀華就拉著他道,“詹姆斯說要給我和你照張相,你看,我這樣子還行吧?!闭f著,用手指彈了彈衣服褲子,又給柳愉生整理了一下大衣領子。 柳愉生聽說要照相,馬上打退堂鼓道,“算了,我不要?!?/br> 周耀華拉著他,“多不容易的機會,我們到這里來,就讓詹姆斯幫著照一張,不然,下次還要去相館呢?!?/br> 周耀華別具北方人趕鴨子上架的特質,硬是拉著柳愉生照了一張相,還要照第二張,柳愉生便死活不愿意了。 站在石橋上,帶著青色的石頭欄桿,遠處的隱約在云氣后面的若隱若現的山脈,還有天空淡淡的白云,從近處向遠處蔓延而去的青青的小麥苗,周耀華雙手撐在柳愉生肩膀上將他制住按在自己前面。 柳愉生外面剛好穿的周耀華給他的那件紫貂毛大衣,大衣衣擺算長,就快到膝蓋了,正好讓柳愉生下面的那一截帶藍色的長衫露出下擺來,腳上一雙鹿皮皮鞋。周耀華是一身淺灰色的西裝,不是打的領帶,而是一個領結,正好從柳愉生的后面露出來。 柳愉生對于照相說不上抵觸,但也算不上喜歡,不能夠應付自如,他以前照過不少,但總不能適應那種要把自己一刻的神情動作留在膠片底上的怪異感覺。 他的面上神情正因為周耀華的趕鴨子上架而有點別扭,紫貂毛大衣的毛毛衣領擁著他一張帶著別扭神情的小臉,眼睛有些不自然地張大,頭發略微有些長了,掩了耳朵到了衣領處,這樣的他看起來年紀小了不少,就像他教的孩子般大小,清秀雅致的面孔。 周耀華應該是對照相很適應的,一臉嚴肅相,但只要仔細,就能從他那嚴肅的表情里找到微笑的影子,他站在柳愉生的身后,手放在柳愉生的肩膀上,兩個人看起來很親近,像親兄弟一般。 就是這一刻,在霎那間,在拍攝鍵的一按之下,保存在了膠片上,直到又過了半個世紀,照片里的兩個年輕人都成了垂暮老人,當再回過頭來一次次地反復看這張照片的時候,腦海里依然能夠記得,那個冬天,那個時候的事情。 黑白照片里的兩個人,一個高大挺俊,一個秀雅玲瓏,特別是秀雅溫文的那個人,臉部輪廓精致,身形秀氣,氣質文雅,真真如畫上去的精巧人物。 多少年后,周耀華看著那照片,用手指摩挲已經泛黃用高級嚴封膜封好的照片里的柳愉生,嘴角眼里都是笑。 第七章 小吃與路上巧遇 成都,天府之國。 即使是在戰時,這里的人也樂于追逐電影,看京劇看川劇,吃茶,吃書茶,發展研究美食……優游自在。 成都的小吃,尤其是一絕。 從白糕,油茶,醪糟粉子,醪糟雞蛋,蒸蒸糕,蝦羹湯,花生糕,羊rou燒餅,再到豆腐腦,蕎面,糍粑,湯圓,涼粉,蛋黃糕,艾蒿饃饃,鍋盔,抄手,包子,水餃,春卷,油糕……還有各種面食,可謂數不勝數。 周耀華帶著柳愉生辭別詹姆斯,往前走,要去郊外茶館里坐著等警報結束,從人都已經早過去預訂了好位置,甚至將從家里帶出來的吃食點心都放好了,就等他和柳愉生過去。 柳愉生在這座城市里的時間比周耀華多多了,可是,周耀華卻比他的人際交往面寬很多,兩人一路走過,就有不少官吏鄉紳巨賈富商及其家眷出來躲警報的或者到鄉下大宅子里去住一段時間的,邀請周耀華做客之類…… 柳愉生不得不感慨于周耀華的確是個人際交往的高手。 一個擔子邊上圍著一圈人,還沒有走近,便聞到誘人流口水的香味。 柳愉生最經不住的誘惑就是美食,而周耀華也知道他的這個性格特點,或者說是小可愛的地方。 在那擔子外圍站定,柳愉生就走不動了,沒有看里面是什么,他就笑著說道,“是抄手擔子?!?/br> 周耀華也聞到東西很香,便笑說,“真香?!?/br> 柳愉生點點頭,眉開眼笑,“我正好餓了,你餓了沒有?!?/br> 周耀華有些寵溺地笑著搖搖頭,“我午飯吃得晚,不餓,你要吃,就買一碗吧?!?/br> 那擔子被圍得嚴實,都在等著老板煮呢。 柳愉生為了吃,文人形象也不要了,撈了袖子就準備往里面擠,周耀華拉住他,道,“你等著,我來要?!?/br> 他人高馬大,在一眾比較矮的人里非常突出,他過去往里面一看,果真是煮抄手的擔子。 這種擔子攤,周耀華吃過很少幾次,都是很有名的那種攤子,味道很好。 成都的抄手擔子,抄手就是別地說的餛飩,皮薄餡多。擔子的一端鼎鍋里早已煮好了雪白肥嫩的大小豬腸,中間小橫板上瓦缽里是切好的心肝rou肺片,另有可以外加粉條、豌豆尖、冬菜、牙菜及佐料等。 周耀華聲音渾厚有力,“一碗抄手?!?/br> 原來排在里面的人都不由回頭來看他,周耀華覺得頗窘迫,但看到柳愉生站在一邊樹下笑,就心甘情愿,心情愉悅了。 先來后到,為了不得罪顧客,老板一般很注意這個的,于是,等柳愉生吃到香噴噴的抄手的時候,其實已經是等了很久之后了,而且沒有了他最喜歡的豌豆尖了。 在這郊外,當然是站著吃。 柳愉生仿佛對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并不看重。 他穿一件一看就知道非常上檔次,非常貴重的紫貂毛大衣,卻偏偏站在路邊吃擔子抄手。 柳愉生覺得自己一個人吃,而周耀華站在一邊等他不太像話,便把碗端到他面前,道,“要吃幾個么?” 柳愉生原還想著周耀華是很顧及面子的那種人,沒想到他這么一問,周耀華臉上一笑,沒有回答,卻直接張了嘴等他喂。 柳愉生好笑地夾了一個喂給他。 周耀華吃著嘴里的抄手,眼睛的余光全在柳愉生因為吃抄手而被辣的紅撲撲的臉蛋上。 吃了擔子抄手,往后面走又有鍋盔,于是,周耀華又停下來等柳愉生買鍋盔吃。 柳愉生一路走一路吃,后來對周耀華說,“看來出來跑警報挺好的,一路吃過來,多不錯啊?!?/br> 周耀華好笑又寵溺地看他,道,“下次又一起出來躲警報吧!” 柳愉生點頭應之。 最后敵機并沒有來襲擊,大家又懶洋洋回去了,全當這次是郊游。 周耀華原來因為擔心自己克制不住對柳愉生的愛欲,不怎么敢呆在家里和他在一起太長時間,自從這次躲警報之后,他就不這么想了,他覺得自己應該盡快將這人弄到手,于是,就改了策略,決定多花時間和柳愉生在一起。 柳愉生上完課,有幾位女同學叫住他。 周耀華專程來學??此?,就看到了這個場景。 柳愉生被圍在幾個青春靚麗的女同學中間,臉上是溫文爾雅的微笑,正和她們說什么話。 周耀華心里非常不舒服,害怕自己臉上會顯現出來讓柳愉生懷疑,便沒有走上前去,而是站在不遠處一直等著。 直到柳愉生看到了他。 柳愉生又和那些女學生說了什么,然后那些女學生都朝周耀華這邊看,她們笑著和柳愉生告別,然后走了。 柳愉生走向周耀華。 周耀華站在一棵梧桐樹下,樹上的葉子已經掉光了,日光照下來,在地上留下枯枝遒勁的影子,而周耀華在柳愉生眼里仿佛也帶上了這光禿禿的梧桐樹的感覺一樣,有些清冷孤寂,還有遒勁和堅韌。 “剛下課,你怎么來了?”柳愉生笑著問道,很不容易出現的12月的明媚陽光灑在柳愉生的笑臉上,讓周耀華覺得,柳愉生的笑帶上了天使般的圣潔與美妙。 周耀華強壓下柳愉生如此受女生歡迎的不快,臉上掛上了笑容,道,“事情忙完了,無事可做,就來看看你在這學校干得怎么樣?” 柳愉生笑道,“那你覺得我在這學校干得怎么樣?” 周耀華仿佛是在努力思考,過了一陣才道,“應該干得不錯。不過,估計這里的男同學都不喜歡你?!?/br> 周耀華這樣的評價讓柳愉生一愣,“此話何解?” 周耀華笑答,“你看你,如此受女同學歡迎,你吸引了女同學的目光,男同學自然就不喜歡你了?!?/br> 柳愉生聽周耀華說完,才知道好友原來是在打趣自己,道,“你想多了。是現在學風開放,和我們當年不同了,女同學都大方地很。前幾天學校一個老師才剛因為講課不經意間涉及到侮辱了一位同學,便被趕下了講臺,然后還被學校勒令辭職了?!?/br> 周耀華聽到,說現在學生真的越發民主自治,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畢竟,中國幾千年的尊師重道思想,也并不是只有新派說的壞處。 柳愉生笑道,“你看得還真透徹?!?/br> 兩人又笑著說了些話。 柳愉生說他的課上完了,要去一趟祠堂街買一些書,問周耀華接下來有什么安排。 周耀華當然說無事可做,也正好想買兩本書,就和柳愉生一起去祠堂街。 陽光明媚,天氣正好,柳愉生提議不要坐車,一路走過去。 周耀華求之不得,忙應了。 兩人邊走邊交談,大多是柳愉生在說學校里的軼聞趣事,周耀華回應兩句,然后點頭笑笑,周耀華也說了些自己在美利堅時候的事情,和和一些人的交往的趣事。 正轉過一個街角,對面一輛黃包車拉過來。 兩人本沒有注意,但那黃包車跑過了又跑回來,一個柔軟中帶著些微嬌媚之意的聲音喚周耀華道,“周三爺?!?/br> 周耀華在族里這輩里排老三,外人一般都叫他周三爺。 周耀華看著那人過來,眼里閃過一絲暗沉情緒。 “三爺,好久不見了,沒想到在這里巧遇你?!睆狞S包車上下來的人穿著杏黃長衫,頸上是銀色帶著淺藍花紋的長圍巾,長相秀氣,面色白皙,唇紅齒白,不笑而含情,眼波流轉間更是帶著一股媚到骨子里的媚意,此時對著周耀華面含一種含羞又期盼的笑意。 柳愉生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事了。這人估計是個名旦角。 只是,柳愉生除了小時候必須陪著祖父看川劇,長大后就更喜歡電影一些,京劇是基本不看的,于是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么名旦角。 但一看他對著周耀華的那種神情和說話語氣,便知道,估計以前周耀華和這人有些什么曖昧關系吧,不然,這人也不會乘車走過了又讓車倒回來打招呼,還如此含羞帶怯,媚態十足地和周耀華說話,這不是十足十的勾引和提醒又是什么呢。 柳愉生看到這種情況,趕緊閃一邊去。讓周耀華自行處理此事。 周耀華目光在柳愉生身上一轉,才放到這個他前不久經常捧場的名伶身上。 兩人沒有說多久,那人就復又上車走了,不過,神情已經很是落寂。 于是,柳愉生看著那轉過彎不見的黃包車也覺得帶上了那么些落寂。 第八章 隱藏的表白 柳愉生回頭看周耀華的時候,周耀華正以一種很苦惱的表情望著他。 柳愉生以為周耀華不好打發那舊日相好才苦惱,便走過去拍拍周耀華的手臂,笑著揶揄道,“大哥,你這般作惱卻是為哪般?” 周耀華看著柳愉生,不由嘆了口氣。道,“不是你想的那般?!?/br> 柳愉生臉上的促狹的笑更濃,“否認也沒有用,明擺著的事情嘛?!?/br> “你呀!”周耀華很無奈地又嘆口氣,道,“真沒那種關系,遇見你之前,被朋友拉著去捧過他幾次場而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