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節
“且先不忙京察的事?!敝祚粹x從一堆奏疏底下, 翻出個東西來,“朱卿先看看這個再說?!彼麑|西交給王義, 示意拿去給朱賡瞧瞧。 趁著朱賡看著那封萬民書, 面色變換不斷的時候,朱翊鈞問道:“明州市舶司開的時候,朝廷撥了多少錢過去給他們組建水師?” 朱賡看完那封萬民書后,心中不由后悔。早知道就不該抱著僥幸,想著萬一陛下恩準開京察,就全是自己的功勞了?,F在整個內閣,唯有自己一人在場。 更糟糕的是,朱賡自己就是浙江山陰人。事情又是出在浙江, 無論如何都是逃不過的。 “回陛下,總共撥了十二萬九千八百五十一兩?!敝熨s自座上起身,拱手回答,兩股戰戰幾乎要站不穩了。 朱翊鈞“唔”了一聲,“這筆錢當時是怎么算出來的?” 朱賡冷汗不斷滑落,腦子里一片空白,支吾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朱常溆看了他一眼,答道:“當是商量的是這支水師專屬于明州市舶司,以募兵為主,撥下的銀兩除了募兵所需外,旁的都是建造海船及船上火器所用?!?/br> 軍用銀本該走兵部,交到總兵官手中,再另行撥發給下屬部隊。不過自嘉靖以來軍餉被克扣得厲害,又有漳州市舶司的先例,所以明州市舶司的水師也是效仿了漳州。 倒也不是福建行省的人不想貪墨這筆銀子,而是漳州市舶司與其他的不大一樣。 曾任司禮監秉筆的史賓久居漳州不提,林海萍那一支水師,大都是招安的???,要錢不要命的主。于他們而言,沒了銀子就打上衙門,大不了自己再重新回去做???,進退皆可。 漳州衙門里的人惜命,也怕這些曾經刀上舔血的匪徒真的發起怒來,才沒敢層層剝下皮來。再者,月港乃是現今唯一開的市舶司,有的是課稅能拿。既然另有門路,就看不上這需要豁出命去要的“血汗錢”了。 換到明州卻不一樣了。明州是繼漳州之后才開的,剛起來不多久,課稅也不比漳州多,想要有錢,就得另外想些法子。畢竟那點課稅,粥少僧多,還要分出一部分來交給國庫。 一來二去,這筆撥給明州市舶司專建水師的銀子就給惦記上了。 朱翊鈞看著說不出話的來朱賡,叫了王義去把所有大學士都找來。待人到齊,都看過那封萬民書后,他道:“這已不是浙江一地的事了?,F在整個漳州都亂了,多少織工因織坊關張而沒了養家錢?再這么下去,豈非就要叫漳州也起民變?這怕不是嫌今年民變少了吧?” 沈鯉身為首輔,站在最前頭,也是額頭上唾沫星子被噴得最多的那一個。他等朱翊鈞說完,當即撩了下擺,跪在地上,“此事必要徹查,還漳州織坊、織工一個公道?!?/br> 大明朝雖看不起商賈、工匠,甚至連稅賦都不愿多收,但這幾年民變的起源都是由匠人起的頭,不得不重視起來。 民變多,乃亡國兆。 “這公道怕是已經晚了?!敝祚粹x嘆道,“著國庫撥出銀錢來,送去漳州,先安頓好了織工和織坊再說?!彼e起朱賡方才呈上來的奏疏,“京察?朕看還是先緩緩吧,查明了浙江貪墨一案再提不遲?!?/br> 朱賡看著自己的那封奏疏被“啪”地一下扔在了桌上,硯臺中濺出的墨跡染在了上頭。他合上眼,心中長嘆一聲?!按耸率律嬲憬?,臣……請乞回避?!?/br> 朱賡又豈會不知浙江官員貪墨,他雖性格溫吞,但并不意味著對事情看不透。早在京師決定要撥發款項的時候,朱賡就已經猜到了下文。 若舉國清廉,出了幾只國蠹,自然能下手處置??勺跃?,再到地方,甚至是縣令,無一不在貪墨,這能怎么辦? 法不責眾。抓了一個,就能牽出一串來。真要下狠心,朝廷恐怕就留不下幾個官兒了。 只是朱賡沒想到這事兒會鬧得這么大。不獨漳州織坊商賈的萬民書,還有前榮昌公主的信,甚至連行賄之物都有了。 朱賡此時心里不僅恨透了家鄉的那些官員,真真是蠢到了家。還尋上了人家,這豈不是坐實了自己貪墨之事?! 居上位多年,朱賡已然看明白了。這事兒最后絕不會善了,恐怕最終還會累及自己,從京師再被逐回山陰去。 朱翊鈞允了朱賡的回避,卻是在選誰主持這件貪墨案上犯了難。沈鯉是首輔,諸事纏身,并不合適。 余下兩個,李廷機剛正,若是他去浙江,必會順利結案,可如此一來,整個浙江上下怕是再無人可用了。而葉向高,雖圓滑,卻又怕留下個尾巴,處置不干凈案子,往后繼續留著那些國蠹敗壞朝綱。 朱常溆看出父親的猶豫來,此時上前道:“兒臣奏請,由李先生主持此次貪墨案?!彼祚粹x使了個眼色,“不知父皇以為如何?!?/br> 李廷機生平最恨的便是貪墨官員,正因這些人,才導致國庫空虛,自己心心念念的提高俸祿一事才一拖再拖。俸祿越是低,貪墨之風便越盛,一環扣著一環。聽聞皇太子舉薦了自己,李廷機當下一凜,振作了精神,挺起胸膛等著天子欽點了自己。 朱翊鈞看出兒子有話要對自己說,想了想,覺得也無不妥。退一步講,便是實在不行,還能再把李廷機給重新召回來,另換了旁人去。這般心思一轉,便點頭,“如此,李卿這幾日便準備啟程前往浙江吧。同去的查案官員名單速速報上來?!?/br> “臣領命?!崩钔C自座上起來,拱手行禮,“臣以項上人頭擔保,此行定不辱命?!?/br> 朱賡聽了,眼前發黑。由這人去浙江,那就不用指望有什么好的了。 待幾位大學士離開后,朱翊鈞趁著王義去送人的空檔,便將方才的不解說了出來?!颁觾合惹盀楹闻e薦了李廷機?” 朱常溆微微一笑,走近前去,“父皇可還記得,去歲春闈,朝廷比往年多取了一百進士?” “不錯?!敝祚粹x抖了抖衣袍,端正坐了,“當時沈先生還同朕來抱怨,說取了這么多人,屆時會有宋時的兀官之嫌?!?/br> 朱常溆往父親的身邊又走近了幾步,“這些進士自去年一直都分于各部觀政,也是時候授官了?!?/br> “你的意思是?”朱翊鈞眼睛一瞇,旋即眼神就亮了,“浙江?不錯!” 見父親明白過來自己的意思,朱常溆便松了口氣,“浙江多商賈,又是個沿海行省,當地海事素來繁榮。海商之利,現已毋須兒臣多說,父皇心中自有數??烧虼说馗火?,乃至于當地吃飽了的鄉紳不愿讓出一絲一毫來?!?/br> 朱翊鈞聽得認真,“你說的卻是不錯??烧嬉獙⑦@些進士都分派去了浙江……會不會太打眼了?”顯得天家早就看中了這里,“況且他們現今并無什么政績,便是去了也只能從個縣令、知府做起。這浙江巡撫乃封疆大吏,恐還得另尋了資歷老的人來才是?!?/br> “要的便是這個打眼?!敝斐d訐u頭,“只有足夠顯眼,才能引起當地鄉紳的重視,繼而引起他們的躁動。父皇,只怕他們不動,卻不怕他們動?!?/br> 所謂多做多錯,少做少錯。朱常溆就是想看著他們動彈,這動作越大便越好。 朱翊鈞想了一遭,覺得也可行,就此將這事兒定下,又道:“明州開了市舶司,已是亂成這樣。那溫州、秀洲兩地的市舶司……可還要接著開?” “自然要開,父皇,有了這一回打鬼,往后的路才好走。若是再晚一些,恐怕不等密州開市舶司……”朱常溆說到一半,發現接下去的話已經不適合再說了。 有些事,都是前世的因果,并不適合現在說出來。朱常溆知道遼東最后的木馬二市最終還是會關閉,可現在卻不能向父親全盤托出。 朱翊鈞卻將兒子的話想岔了,“你說的對,這要是開晚了,屆時女真和蒙古意識到我們要買馬備戰,就大為不妥?!彼牢康乜粗鴥鹤?,“溆兒真是越發能干了,許多事,父皇已是老了,看不透了?!?/br> “那里的話?!敝斐d哟寡?,自己要非重活一世,許多事也是想不明白的。前世的自己,還是差著許多。 朱翊鈞笑了笑,“要做的事還多得很,眼下且先將浙江貪墨一案了結了再說?!彼晔?,想起徐光啟去了漳州研制火器,“也不知漳州那面的火器——究竟怎么樣了?!?/br> “有大姐夫在,哪里還需要慌神?!敝斐d有Φ锰貏e賊,“聽說大姐夫忙里偷閑,還改良了織機,現在私房錢多得不行,連大jiejie都得問他要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