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節
驛站門口圍著看熱鬧的越來越多,王運覺不得已,只能將老嫗同其孫子,還有自己的母親章氏,一并請到了馬車上去說話。又催了家里頭養著的大夫先去后面的車,給那位老人家看病。 章氏見老嫗的神情不似作偽,雖未在心中決定要幫忙,但還是愿意聽她說一說自己的冤屈。王運覺在料理完外頭的事后,將瑣事交給了管家,也上了車——母親并不懂外宅事,萬一這對祖孫是訛人之輩,還是得由自己這個男子出面更為妥當。 “老夫人,您且說說,究竟遇上了什么難事?”章氏和藹地將稚童攬過來,取了個小碟子上的點心塞到他手里,“餓了吧?嘗嘗看?!笨粗赏峭袒⒀实爻灾c心,還有那骨瘦如柴的模樣,同家中的孫兒一對比,鼻頭微酸。 老嫗應了一聲,用袖子擦了擦淚,“回夫人的話,奴家的娘家姓羅,世代都居于寧波鄞縣。年方十六時,嫁于鄰居呂氏?!彼檬种噶酥负箢^的那輛車,“車上便是奴家的夫婿?!?/br> 章氏點點頭,“這么說來,你們一直都在寧波了?” “不錯?!绷_氏想起過往,臉上露出懷念的笑來,“婚后也算是琴瑟相諧,誕下一子,有幸得桃李滿天下的文端公之徒指點學問,不才考中了秀才?!彼н^過完了點心,正在舔手指的孫兒?!斑@便是奴家那不成器的孩兒所遺之子?!?/br> 王運覺問道:“照你所說,呂羅兩家當是一直在鄞縣,怎會今日北上?” 羅氏的眼淚又一次止不住了,“原本家中也算是殷實。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有幾畝良田。朝廷自來對棉桑減免了賦稅,奴家家中便靠種植棉桑溫飽?!?/br> “這幾年,因湖廣那一帶也開始興起了織坊,因質優價廉,搶了不少江浙織坊的營生。所以江浙一帶的棉桑被壓得很低?!?/br> “家中自此就開始過得略顯艱難了,可偏那幾畝良田叫當地的大戶人家瞧上,硬要買了去,說是同他家的良田合成一片。這事兒我們哪里肯?本就是難以度日,若沒了這些田,日子越發過得困苦了?!绷_氏面容哀戚地道,“誰知道他們竟在夜里頭放火燒了棉桑?!?/br> “我兒不忿,又因功名在身,便遞了狀紙,告至鄞縣縣衙。卻叫縣令以誣告為名,逐出衙門不提,更將功名也給抹去?!绷_氏嗚咽地抱緊了孫子,“可憐他自小身體就弱,氣急之下,便病臥在床?!?/br> 王運覺在一旁聽著,只覺得鄞縣這個名字特別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究竟。 稚童伸長了手,給羅氏擦淚,“祖母莫哭?!笨伤菑埳n白的小臉上,卻是蒼白極了。 羅氏握了孫兒的手,用手背擦了擦止不住的淚?!氨疽詾槭虑榫痛肆肆?。功名沒了也就沒了,本就不指望能考會試,得官身??赡闹思覅s不肯,竟來家中尋仇。那日恰逢初一,奴家同老伴帶著孫兒去廟會,待回了家……” 后面的話對于羅氏而言,便是一場再也不愿回憶起來的災難。 稚童卻在這時喃喃道:“我記得的,我娘,我娘吊在梁上。我爹在河里頭?!彼е婺?,嚶嚶哭了起來。 羅氏強忍了心頭的憤怒,將孫兒的未盡之言說了個明白?!八麄兩祥Tjian污了奴家那兒媳,還將奴家臥病在榻的獨子丟入河中溺死。奴家與夫婿請人寫了狀紙,再次告于縣衙,衙門不僅沒有收狀紙,還將我們給趕了出來。無奈之下,只得越級去寧波知府,可……” 羅氏咬牙切齒地道:“官官相護,剛進了知府的大門,奴家和夫婿就被按著打了五十棍子。就這樣,還不肯接狀紙。后來回家養了傷,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原來那戶人家乃是家中有人在京中為官,鄞縣縣令和寧波知府懼其官威,而不愿接狀?!?/br> 王運覺道:“越級上告,按大明律確是需先杖責五十。但杖責后,仍不接狀,就是寧波知府的不是了?!庇值?,“可有去杭州?找浙江巡撫?” 羅氏搖頭,“打聽清楚了那家來歷,奴家也就歇了心思。浙江巡撫乃是人家的同窗,便是去了,想來落不著什么好?!彼g著衣擺,“奴家不過是一介庶民,哪里敢和官老爺爭呢?原不過是想過清凈日子,一家子能吃飽穿暖,也就心滿意足了?!?/br> 章氏用帕子掖了掖眼角?!鞍傩罩?,蓋因當地父母官不作為。偏又有那同年、同窗關系牽連,有的時候就是想幫,也有心無力?!彼峭跫移恋脑浞蛉?,這數十年,見多了官場之事,不免有感而發。 “后來那幾畝良田,到底叫人給占了。我們只得另想法子做些營生過活?!绷_氏愛憐地摸著孫兒的頭,“只要能這孫兒撫養長大,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br> “可世上便多得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寧波知府將我們越級上告之事了同那家人說了,許是怕我們再生事端?!绷_氏咬牙道,“他們想要斬草除根,趁夜放火燒家,又抓了我孫兒……要、要……” 羅氏哭喊道:“夫婿為護著,傷了一只手,往后再做不得重活。奴家一介婦人,又有什么能耐?這老天爺,不叫人活!” 王運覺的目光轉向了稚童,心中不覺猜測羅氏未盡之言。 小男孩兒縮了縮身子,不自覺地將手放在自己的下|體前遮住。他眼神閃爍,不敢停留在任何地方。 王運覺的瞳孔微縮,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望著羅氏,“莫非?莫非?!” 羅氏嚎啕道:“奴家這孫兒往后再不能人道。一家子只這一條獨根,兩代單傳,徹底斷了呀!奴家這心里頭,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章氏聽完,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絞破了?!按说忍炫嗽怪?,他們豈能做得出來?就不怕遭了天譴嗎?!羅夫人,你要狀告的究竟是何人?我倒要看看,這普天之下,誰是有這么大的膽子?!?/br> 羅氏眼神堅定,一字一頓地道:“奴家要告的,乃是當今大學士,沈一貫。沈家仗著家中出了個大學士,在鄞縣作威作福,當地百姓深受其害,并不獨奴一家?!绷_氏抖著手,從懷里掏出仔細保存的東西來,“這是狀紙,這,是奴家搜羅得來的,沈家與假倭有私!” 王運覺這才想起來,即將升任下一任首輔的沈一貫,可不就是寧波鄞縣人?他望著羅氏擺在桌上的東西,神色肅然。 這不是件小事。說不好,整個京師的政局都會因此而改變。 王家,要不要趟這渾水呢? 王運覺拿不定主意。父親身故,他也因此丁憂。能不能在三年后復起,可說不準。沈一貫的身子健朗,三年后恐怕還在元輔的位置上。若是現在得罪了他,恐怕之后就與官途無望了。 羅氏看出主事的乃是王運覺,見其面上猶豫,便哀求道:“奴家知道此事為難人,也不求夫人和公子多的,只盼著能指一條明路?!彼鴮O兒,在車上“怦怦”磕著頭,“孫兒這般,已是此生無望,奴家與夫婿已是年邁,半只腳踩進棺材的人,便是豁出一條命去,也想討個公道?!?/br> “覺兒,”章氏躊躇著開了口,“若是能幫,且就幫一把?!彼耐吹乜粗媲斑@對祖孫,“實是過了頭?!?/br> 王運覺抿唇不語,半晌才道:“此事……容我想一想?!闭f罷,就跳下車去。 本不過是扶棺回鄉,現在卻橫生了枝節。 王運覺心里拿不定主意。若文端公還在,他是會幫忙的??涩F在人走茶涼,就是王家愿意幫,又有幾個人愿意伸出援手呢。 在王運覺看來,現下都已是自身難保。 不過,若能將這事兒給推出去……王運覺停下了腳步,片刻后又動了起來。 能推給誰呢? 怎么就偏叫自己撞上了。 王運覺有些懊惱,方才自己就不該去看的,起初不過是起了善心,現在倒是犯了愁。 章氏安慰了好一會兒,見羅氏的情緒穩定些了,便挑開了簾子,看著外頭緊皺了眉頭的兒子。心里微微嘆氣。都說龍生龍,鳳生鳳,可在她看來卻是未必。 這個兒子若能有文端公一半的果決,官途就不會止步五品。 王運覺的心思,章氏這個做母親的未必不清楚。坦白講,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會因此事而沾上什么不好來。略想了想,章氏的腦海中就冒出一個人來。 當今圣上和中宮的長女,云和公主。 因章氏的誥命之身,是外命婦中品級最高的。朱軒姝還未和離前,也曾在公主府里開宴,請過她。兩人不過是點頭之交,關系談不上很好。 不過,章氏隱約記得,云和公主卻是提過,宮里頭的五皇子經常會去義學館。只不知真假,還有一慮。越級相告,以及沖撞儀仗都是要杖責的。章氏對羅氏一行心存不忍,希望可以盡量避免他們的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