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節
朱華彬搖搖頭,“殿下有所不知,因有功名在身,朝廷給了學子很大的優容,其中有一項,便是可減免鈔關?!?/br> “不錯?!边@事兒朱常溆是知道的。 朱華彬接著道:“此事本為天家的仁懷之心,特地關照學子,卻被人拿來當作生財之道。不少商賈私下給了舉子銀錢,叫他們謊稱商船是自己家的,免了鈔關的稅賦?!彼毤氂^察著朱常溆的表情,“只我這一路上,就見了不下十幾回,想必平日里也是如此猖狂的?!?/br> 這件事當時讓朱華彬心中很是憤懣,天家對商賈并不重視,收的商稅極少,現在為了逐利,竟連鈔關的錢也不想給。今日你不給,明天他不給,需要龐大稅賦支撐的大明朝哪里還能撐得下去。 只吳氏怕會擔事,所以一直壓著兒子不讓說。即便吳氏心里也同樣看不慣,可到底人生地不熟,無權也無勢。若是叫人趕下船也便罷了,若為此丟了性命,實在是不值當。 朱華彬將這事一直記在心里面,想著什么時候捅出來。正好現在撞見了朱常溆,便趕緊上報于他。 “你有心了?!敝斐d訉⑦@件事放在心里,“若我大明朝的官員,都能有你這般的用心,就好了?!?/br> 朱華彬見皇太子語氣誠懇地向自己道謝,眼睛都亮了。他知道自己的話是被皇太子給聽進去了?!拔?、我會努力以海忠介公為楷模的!” 朱常溆語噎,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接話。海忠介公是不錯,可……對天家而言,這是個一言難盡的人物。他強笑道:“兩年后,我在金鑾殿上等你?!?/br> “嗯!”朱華彬目送著皇太子離開,雙手緊緊地抓住衣襟。今日同皇太子說上話了,下回見了母親,一定要和她說,讓她也和自己一樣高興高興。 回宮的路上,朱常溆就想著這件事。一直以來,大明朝的稅賦就太過于偏重田賦,雖然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和父親討論過關于稅賦之事。不過彼時年幼,兼之過了這么多年,很多事早已有了變動,并作不得準。 不過現在看來,稅制卻是需要改一改了。祖宗在開國初年定下的那些,而今已是有許多不適用的地方。 可要進行稅制變|法,談何容易。 當年張文忠公再如何權傾朝野,一手遮天,仍然沒敢動宗親和鄉紳。朱常溆不知道那時候文忠公不動宗親,是不是出于外朝對于宗親的忌憚和不屑,認為他們構不成什么威脅??扇珖泥l紳,確是不能輕易就觸及的。 遠的不說,就說京師吧。多少朝臣就是出身于鄉紳的。大明朝的官員俸祿本就低,真為了一腔抱負,而不貪墨的,恐怕也只有這些人了。這世上,又能有幾個海忠介公呢? 朱常溆想得心頭煩躁,暫且拿這事兒沒法子,想先放到一邊去。偏今歲二月江西景德鎮,又因稅監而引起了當地瓷工的暴動。 雖然事情已經暫時告一段落,可到底治標不治本。只要大明朝的稅賦一日不進行變法,隨著進項減少,支出增多,遲早會像前世那樣,爆發出越來越多的民變。 這樣,就又會走上前世之路。 朱常溆最不愿意看見的就是這件事。他強迫自己收回了心思,將目光放到當下來。 眼下要緊的,是如何渡過王家屏辭世后的這段時期。 一旦沈一貫被廷推為元輔,后果不堪設想。黨爭便再也失去了能被掌控的機會了。 回宮后,朱常溆發現大家都等著晚歸的自己,并未用膳,心里覺得很不好意思。朱軒媁倒是沒覺得有什么,她的小肚子早就點心給填滿了,現在也吃不下多少飯。 倒是朱翊鈞,有些心不在焉。用完了膳,他拉著兒子去了偏殿?!吧匣啬阏f要趁著開市備戰,可有了什么章程?” 當最后那層自欺欺人的窗戶紙被捅破了之后,朱翊鈞就開市有些急切了起來?,F在內廷倒是稍安,可外朝照舊不安生,他還不想將這件事告訴幾位閣老。沒有真憑實據,輔臣們也不會完全相信自己——畢竟剛剛離開的努|爾哈赤看起來是那么地卑微模樣。 可大學士們不管這件事,并不意味著朱翊鈞就不能通過內廷去放手做。只是頭一回沒了輔臣們的協助,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畢竟雖然已存了心思,可卻不能叫女真起疑,事情得隱秘些,不能由朝廷出面。 朱常溆沉吟了一番,道:“和蒙古、女真相戰,從來明軍都是吃虧在騎兵上。我們缺少好馬,也沒有地方可以大批飼養良駒的馬場。沒有馬,就只能全靠人力。若是有好的火器,興許還有一戰之力??裳巯律駲C營看起來可不頂什么用?!?/br> “你的意思是……還是得想法子弄些馬來?”朱翊鈞想了想,“要不要叫李如松去辦這件事?”廣寧和義州都是在遼東一帶,而那里勢力最大的莫過于李氏一族。 朱常溆搖頭,“不妥,努|爾哈赤對李氏實在是太熟悉了。何況兒臣聽聞,似乎李成梁和努|爾哈赤有舊,若是叫他透出風聲去,豈非打草驚蛇了?” “那……這成批地運馬,可非易事?!敝祚粹x有些犯了難。若是讓李如松出手,倒是可以從陸路走。若是走水路,哪里有那么多的官船去運呢,便是私船,怕也沒有人愿意和天家做這等交易。 朱常溆微微一笑,“父皇可是忘了,史賓現下在漳州,可是混得風生水起。只要有他出面,想來相熟的海商都會幫忙。原本開市的交易,就是在河上進行的。只不知道他們的船會不會太大,進不去?!?/br> 提起史賓,朱翊鈞有些抹不開面子,期期艾艾地道:“就沒了旁人嗎?” “兒臣就只能想到這個法子?!敝斐d觽阮^想了想,“而且史賓還不能自己出面,只能私下去請了海商做這事。只要有人愿意做,我們就出錢?!彼麌@了一聲,“剛從楚藩抄來的銀錢,還沒捂熱呢,就又要送出去了?!?/br> 朱翊鈞苦笑著搖頭,“錢的事,再想想法子吧。眼下卻是緊著這事兒?!?/br> “好?!敝斐d訌埩藦堊?,想將在義學館發生的事告訴父親,不過最后還是沒能說出口。 眼下還不是時候。 隨著壬寅科進士們陸續被分配到各部觀政,三十年也隨之悄悄走到了盡頭。 鄭夢境裹緊了身上的狐貍毛斗篷,捧著手爐站在廊下看雪?,摪椎难┗▽⒔馉N燦的琉璃瓦全都覆蓋住,而今只余下宮墻的紅色相映成趣。 “怎么出來了?”視朝回來的朱翊鈞從鑾駕上下來,身后的陳矩趕忙將傘打了,替他遮雪,“只穿這么些,可夠了?仔細回頭腿又疼了?!?/br> 鄭夢境笑了笑,“奴家還沒謝陛下賜的這皮子?!彼焓置嗣樆瑵嵃椎暮偯?,“女真進貢的東西果真是不錯?!?/br> “能用得上便好?!敝祚粹x過去牽了她的手,皺眉道,“都讓手爐暖著了,怎么還這般冷?!?/br> 鄭夢境的鼻頭叫風吹得微微發紅,兩頰卻白得同透明一樣,甚至能看見皮膚底下的青色的紋路。朱翊鈞莫名地有些心疼,兩只手在懷里捂熱了,給她搓著冰涼的臉頰?!翱焱乙坏肋M去?!?/br> “在這里賞會兒雪不好嗎?”鄭夢境有些不依,這段日子她被關的夠嗆,就連去御花園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熬鸵粫?。奴家叫帶金去暖壺酒來,陛下陪著奴家一起,好不好?” 朱翊鈞哪里有不依的,“你歡喜就好?!碑斚虏盍巳嗽诶认聰[了桌子和酒食。 鄭夢境倚著他的懷里,捻了一顆帶著焦香的花生,放進嘴里慢慢磨著,登時香氣自唇齒間溢了出來,勾起了朱翊鈞的食欲。 “往后可不能這么早就飲酒,”朱翊鈞雖然依了她,可嘴上還是要說,“對身子不好?!?/br> 鄭夢境回眸,嫣然一笑。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 “……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 悠悠的曲聲在雪日里響起,但是滿足了朱翊鈞先前的心愿。隔了這許多年,他總算是又一次聽見了小夢再唱一回《西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