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節
朱載堉全部一口應了,他還琢磨著去請那些大儒來。他在懷慶時,就好結交名流文士,現在這些昔年的人脈全都派上了用。 宮里的朱翊鈞聽說宮外有這一番動靜,不免也關心了起來。不過朱載堉近日為了籌建義學館的事太忙,根本沒空覲見,所以問的是朱常溆。 “這么多的銀錢,你皇叔父可有說過交由誰去負責?”朱翊鈞皺眉,“雖然皇叔本身算術就好,可還有許多旁的事等著去做,他一人哪里忙得過來?” 朱常溆輕笑,“這些事啊,父皇就別惦記了,皇叔父應當自有人選?!睂嶋H上他早就和朱載堉私下舉薦了自己的親弟弟。朱常治能算是朱載堉的學生,又有皇子的頭銜,由他出面也能鎮得住一些宵小之輩。 “你說……”朱翊鈞想到了已經除籍的女兒,“徐家也有個兒子,也差不多是年紀該參加科舉了吧?你說你皇姐……大jiejie會不會也存了心思讓他入學?” 若是有這個念頭,自己這個做父親少不得舍了臉皮,去求一求皇叔。錢,私帑是沒有,不過天子的臉面總比錢還值錢……吧? “父皇不必擔憂,兒臣聽說大jiejie已經說動了永年伯府,永年伯府讓出了一塊地用來建造義學館?!敝斐d油赣H,“永年伯府在大jiejie除籍后依舊不忘,父皇看著,是不是到時候尋個由頭給人升一升?” 歲祿肯定是不給的,宗親除籍說到底,還是削藩,為的便是那點歲祿。外戚領不了什么官職,唯有虛銜是不論的。 朱翊鈞笑道:“這個還用得著你說?!彼烈饕环?,“朕決定等明年孝端皇后祭日,下一道旨,讓永年伯世襲三代,你以為如何?” “可?!敝斐d狱c頭。大明朝外戚的爵位很少有世襲的,到了如今的萬歷二十五年,也只一個武清伯,那還是占了已故的慈圣皇太后的光。 朱翊鈞將手中批好的奏疏擺在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可知皇叔打算請哪些大儒來?” 朱常溆扳著指頭,“泰州學派,師承何心隱的李卓吾,說是要請來授心學。有韻文皇叔父說不打算請了,而今沒有幾個作詩文好的,通比不上七子?!?/br> “李卓吾?李贄?”朱翊鈞皺眉,“何心隱的學生?朕覺得此人不好?!?/br> 何心隱當年得罪了文忠公,被尋了由頭下獄處死。李贄師從何心隱,比其師荒誕益甚,為世人所痛心,哀嘆王公創心學不易,而今幾個弟子都是不守禮法,猖狂地令人生厭。 朱翊鈞對李贄的印象不好,并非因為何心隱之故,乃是李贄本身就太過放誕。四處講學本為好事,可總說些驚世駭俗的話就不好了。李贄的名言,譬如說焚書坑儒的秦始皇“千古一帝”,又稱女子為帝的武后“政由己出,明察善斷”是圣后。這些都是與時下風氣完全大相徑庭。 朱翊鈞是支持廣開言路,但并不希望李贄這樣的人也來摻一腳。 朱常溆心中微動,“父皇覺得他不好,可兒臣覺得他再好不過?!?/br> “哦?”朱翊鈞挑眉,很是不以為然,“說來聽聽?” “父皇,”朱常溆上前一步,“父皇可曾想過提高商稅?”他就不信父親不心動。 朱翊鈞愣住了,李贄和提高商稅又有什么干系?八竿子打不著。難道李贄還贊成朝廷提高商稅不成? 怎么可能?! 李贄六世祖本為泉州巨商,靠私船行海事牟利,只是后來家道中落。一個商人之后,再明白不過朝廷少收商稅的好處了,難不成還會支持?! 這個想法太過天方夜譚。 朱常溆之所以這么說,卻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李贄是萬歷三十年因時任首輔沈一貫的上疏而被下獄,而后自刎。無論是前世還是重生后,朱常溆都與他并無交集。 可在朱載堉透露出自己會招徠李贄入京授學后,朱常溆去細細打聽了一番,還將李贄已經刊印的基本著作都看了。幾番下來,對李贄就有了一個還算比較深入的了解。 朱常溆朝邊上豎著耳朵偷聽的馬堂掃了眼,將目光重新放回朱翊鈞的身上?!案富士芍?,李贄曾說過,‘不言理財者,絕不能平治天下’?!?/br> 朱翊鈞一愣,有些不確定地道:“李贄……支持重商?!” 好嘛,又是個同絕大多數人不一樣的觀點。 對朱翊鈞而言,對現下的整個大明朝而言,重商的確是個正確之路,可想要做到這一點何其不易。李贄能想到,還敢說出來,這份膽量的確值得敬佩。 “不僅如此?!敝斐d有Φ?,“他還支持重武?!?/br> 朱翊鈞眼前一亮,“其可為將才?” 朱常溆搖頭,“非也。不過父皇,他所贊成的,都是我們現今最急需的,也是朝臣們最為反對的。父皇,我們需要李贄,非常需要?!彼D了頓,“李贄曾為官,不過之后就致仕了。想來官途并非他心中所欲?!?/br> 這樣的人,錢財、爵位、官職,都是招徠不來的。 “不過勢必會想要將自己畢生學說找個弟子悉數傳授?!敝斐d咏器镆恍?,“這難道不是眼下的絕佳機會嗎?” 只要李贄在義學館授學,每一個曾經在這里聽他講課的學子,都會在心中烙下一個痕跡。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眼下這一點點,完全不起眼的水滴終究能匯聚在一起,成為一片汪洋大海。 朱常溆有幾分把握,自己需要的只是熬。等這些人步入官途后,才是真正改變大明朝結局的契機。 第126章 兒子的話, 朱翊鈞并非不心動。只是照這個說法算下去, 且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看到。去義學館的人大都是年方十五六歲, 等他們步入朝堂, 再一步步熬資歷上來, 少說也要二十年。 朱翊鈞想要的是現在就能看到成果,隨著年歲漸大,耐心也越發少了起來。他的目光對上了面前的朱常溆,只看了一眼,就又收了回來。心里既有一種對兒子小小年紀就有這番心思手段的欣慰, 又有一種時不我待, 己身已老的感慨。 更有一種嫉妒,并不強烈, 卻存在。朱翊鈞自認,在朱常溆這個年紀的時候, 自己根本就不曾想過這么許多,彼時的自己還糾結于笙歌燕舞,哪個伶人的歌聲更好聽,如何逃脫母親和張先生的管教,還有馮大伴的告小狀。 朱常溆發現父親看自己的目光變得非常復雜, 這是自己從未見過的。無論是從前世,還是重生后, 兩任父親從未這樣看過自己。他無法體會朱翊鈞此時的心情,也揣摩不透圣意。 只得將頭低得越發低,做出一副謙恭的樣子來。 朱翊鈞緩和了一會兒, 目光變得溫和了些,“你說的,倒也不錯。不過時曠日久,容易產生太多變數。為今之計,是要著眼當下,想想有沒有什么旁的法子,招徠人才效力?!?/br> 他心中一嘆,現在才意識到,內廷外朝之中,有志之士太少,有才之人更是不多。且看一個歷學,朝中唯有一個刑云路能站出來主持。旁的全是些閑散之人,諸如皇室的朱載堉、徐光啟,還有西夷傳教士利瑪竇等人。 泱泱大明,難道真的就沒有什么人才了?!朱翊鈞不信,打心底不信。便是一百個,不,甚至一千個,乃至一萬個人里,就不會有那么一個?能為己所用的? 朱常溆默然??v他活了兩輩子,于此事上頭依舊束手無策。能想到的,都已經慢慢提出來,并著手去做了,可旁的…… 朱常溆頭一回生出和父親一樣的想法,他們都是凡人??v有天子之名加身,亦不過凡夫俗子,逃不開生老病死。 父子倆正相對無言之際,一個小太監飛快地沖進啟祥宮,在進殿的時候被門檻給絆住,一跤摔在朱常溆的后頭,差點將他給撞了。 朱翊鈞皺眉道:“出了什么事?!如此不知禮數!”說著就要叫人將這太監拉下去打,手剛抬起來,發現不對——這是翊坤宮的人。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