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節
這還沒當上太子呢,就先將自己的位置給擺上去了。 王喜姐看也不看女兒,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伸過手去將女兒牽了,感受到女兒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旋即平靜了下來。 功夫還是不到家啊。到底年輕。 鄭夢境也是嚇了一跳,怎么兒子問得這般直接。她小心地朝皇后和榮昌看去,見她們面上并無什么特殊的模樣,這才稍稍放了心。 朱常溆說的是林海萍的老本行,她答起來自然得心應手?!拔摇碱I兵,旁的不管,先得讓底下的兵士三餐都吃飽了?!?/br> 一句話便語出驚人。這下連王喜姐也無法繼續淡定,睜開眼與女兒對視?!叭统燥柫??這是何意?莫非尋常的兵士,竟是連飯都吃不得了?” 青年壯漢,吃不飽飯怎么可能會有力氣去打仗,去為國效力?簡直笑話! 鄭夢境想的更直接。林海萍不諳官道,說話直來直去,有什么說什么,當是不會糊弄人的。她的心一下子降到了極點,這是不是說,往后朱常洵就會饑一頓飽一頓的,連溫飽都做不到。 林海萍對王喜姐的發問覺得很奇怪,“難道娘娘不知道嗎?各處兵士都是一日兩餐的,有些是一日一餐。每日訓兩個時辰。我還當這是朝廷定下的呢。我自己是吃不了這種苦的,飯都吃不飽了,還能做得了什么?人愿意來當兵,可不就是為了能有口飯吃,一月有些餉銀可拿回家嗎?若是在這上頭虧欠了人,誰還愿意跟著你一起混啊?!?/br> 起先知道的時候,林海萍還生氣得很。難怪有人心甘情愿落草為寇也不去當勞什子的兵油子。飯吃不飽,餉銀拿不著,活路都給堵沒了,打什么打呀。后來問了史賓,人讓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她才放下心來擼起袖子不走尋常路。 旁的千戶、鎮撫都笑她傻,也怠懶去理。林海萍可不想自己和史賓,還有手底下的兄弟們拿命去填那個窟窿。坐過海賊的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惜命。 原以為自己沒做錯,可看著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林海萍又開始緊張起來。是不是自己又說錯了什么?她將身子往邊上偏了偏,用力扯了扯史賓的衣裳,讓他給自己開罪。 史賓沒有理她。 你倒是說句話呀!就等著一會兒娘娘打我板子嗎?林海萍急得快哭出來了。同假倭和佛郎機人真刀真槍地過招,她從未怕過??膳R入宮前出去打聽一圈,聽說宮里貴人們愛打下人板子,天子還會讓人廷杖朝臣,不知為何,她就慌了起來。 朱常溆瞪了史賓一眼,怨他為何不早日上報父皇??赊D念一想,怕是這次上京帶著林海萍就是史賓的意思吧?他非監軍,只是奉命行海商營利,若是私下將此事捅上天,往后可就別想在太監堆里混了。 監軍的太監哪一個不是叫人用銀錢填飽了肚子的。太監無妻無后,也就指望多撈點銀子等老了能過個晚年。捏斷了人家的來財路,可不是將人往絕路上逼嗎? 同為太監,史賓這么干了??删偷媒腥苏f上一句“相煎何太急”了。 朱軒姝的心里還好受些,覺得自己當時熬夜給朱常洵縫制了夾有銀票的衣裳真是派上大用了。起初本是想著讓朱常洵拿了錢去何處捐個官什么的,現在看來卻是能救自己弟弟一條命。 噺 鮮 鄭國泰還在京里的時候同他們提過宮外多少銀子能買多少米糧。朱軒姝現下算算自己零零碎碎夾進去的銀票也有幾百兩了,能夠讓朱常洵吃上好幾年的。 鄭夢境只得了這么一句話,再往后就不想說了。她在心里反復呷摸著林海萍說的話。倒是朱常溆問得很仔細,將林海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里頭了。 林海萍還是有所保留的,諸如她在漳州親眼所見有錦衣衛中飽私囊,也并不說出來。為官之道她是不清楚,但做人是怎么個做法,她還是知道的。 鄭夢境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看了眼一臉滿足的朱常溆,心知該放林海萍回去了?!坝袆谑饭??!?/br> 史賓起身弓著腰行禮,領著有些不知所措的林海萍退出殿外。 殿中靜默,誰都沒說話。對于他們這些被拘在深宮之中的人而言,林海萍說的一切聽起來都好似天方夜譚。卻又不得不去相信,這就是如今的事實。 王喜姐沉默了半晌,才道:“怪不得先前播州之亂剛起的時候,大明朝的軍士根本就無還手之力。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克扣餉銀?!边@日子,換做是自己,都不想過下去了。 鄭夢境沒搭話,默默起身借口身子不舒坦先領著幾個孩子回宮去了。 王喜姐點了點頭,倒頭歪在榻上。今日應酬了許久,她已是有些撐不住了。朱軒媖聽了這么多自己從未接觸過的事,也顧不上再去想朱常溆是不是有逾矩之行,只顧著自己慢慢消化。 要是駙馬知道了這等事,會是怎么想呢? 朱軒媖心里默默記著,等下回徐光啟入宮來看自己的時候,一定得把今日林海萍說的話悉數告訴他,聽聽他的看法是什么。 回宮的肩輿上,鄭夢境一直反復想著。自己真的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去對抗嗎?剛重生那會兒的勁頭去哪里了?中止文忠公家的清算,阻撓了本該發生的萬歷怠政,甚至就連與己身毫無相干的朝鮮之戰都改變了。 為什么她不能再往前跨一步呢? 鄭夢境將低垂的頭重新高高昂起,眼中的目光不再充滿頹喪和悲意。她絕不會讓自己的兒子過上吃不飽飯的日子。玉牒除名前,他是自己兒子,除名后依然是。自己絕不會因為洵兒離宮就此撒手不管。 王喜姐先前說的那番話又回蕩在鄭夢境的耳邊。她為后,溆兒為國本。他們乃是母子,愿意同心同力去改變。 時隔多日,笑容又重新回到了鄭夢境的臉上。沒錯,她的確不懂政事。不懂事情交由旁人去做不就行了嗎?她只要將自己能做好的事做到極致,便是足夠了。 回到殿中,鄭夢境讓幾個孩子先去洗漱歇息,自己在榻上歪了一會兒。醒來后,雖覺得身體還不算大安,卻也有勁了。她喚來都人們,“替我洗漱更衣,我上二皇子那兒去瞧瞧?!?/br> 吳贊女默不作聲地走過來替她束發,兩只眼睛一直留心著鏡中鄭夢境的表情。見皇貴妃終于是開了顏,心便松了。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情,她的性子又跳脫,往日娘娘愿容著,現下可不一定,若是叫娘娘皺了眉,怕是得從翊坤宮給趕出去了。 現在可好了,總算能笑出來了。 鄭夢境也從鏡中看到了吳贊女的小心思,“這幾日都辛苦你們了?;仡^讓帶金取了鑰匙去庫房拿賞銀吧,凡是盡心服侍的,統領賞錢去?!?/br> “謝娘娘!”吳贊女應得特別響,梳起頭來也越發仔細。 鄭夢境叫都人攙著自己去朱常溆的屋子。屋門大開著,守門的太監見皇貴妃過來,正要跪下,卻見皇貴妃讓自己噤聲不語。他便小心轉過身,讓開道來叫人好進去。 朱常溆縮在里殿,不知在搗鼓什么。那張他自小就用著的書桌已見陳舊,卻也舍不得換——他和朱常洵在這張桌上做了許多事情,如今人不在了,便是日日用著,心里惦念著,也是好的。 鄭夢境腳底穿著軟鞋,踩著地上鋪著的那塊毯子上悄沒聲息的。她停住了身影,低頭去看,還是那張因朱常洵而鋪著的毯子,隨著日子漸久,毯上原本鮮亮的顏色變得灰暗,不少地方已是有了破洞,線頭都露出來了。 鄭夢境慢慢地靠近兒子,書桌上,地上滿是木屑。桌上擺著一堆木雕件,有的已是雕完了的,有的不過是半成品,還需要精雕細刻一番。 朱常溆余光瞥見母親的裙裾,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澳稿??!彼鹕碜岄_位置,“這里有些臟,母妃不如去外頭坐?!?/br> 鄭夢境搖搖頭,坐下的時候,手在光滑的桌面上拂過,上面好似還帶著朱常洵的氣息,叫人懷戀。她信手取過一個雕好的小件,笑了一下,“給洵兒的?” “嗯?!敝斐d釉趯m人端來的水盆里洗凈手,“當日應了他要雕一套十二生肖,除了他手上的那個兔子,還差了十一個?!?/br> 鄭夢境無比懷念地道:“洵兒肖兔?!迸み^臉對他道,“待你給他做好了,另做一只小兔子給我好不好?” 朱常溆一愣,旋即一口應下。 殿外不知何時飄起了大雪,鵝毛般的雪覆蓋了整個琉璃瓦。白雪紅墻,彼此襯得分明。 劉帶金怕鄭夢境冷到了,特地去取了件披風給她穿上。她走到門口,望著外頭潔白似玉的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