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朱翊鈞捏了捏鼻梁,看著賬冊上記下的數字,劃出一半來,預備做犒軍的金花銀。 剩下的一半,再劃出一半。朱翊鈞怎么看心里都覺得不夠,不免嘆了口氣。 默不作聲的宮人們將頭低得更低了。 朱翊鈞深感疲憊地閉上眼,將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雙帶著幾分涼意的手撫上他的額頭,力道不輕不重地替他按著。 “怎么醒了?是不是朕動靜太大?”朱翊鈞并不睜開眼,伸手上去將鄭夢境的手給捏住,“再去睡會兒,現下還早著,聽話?!?/br> 鄭夢境一雙睡眼含著水霧,聲音聽起來嬌嬌嗲嗲,“奴家哪里睡得著。陛下一嘆氣,奴家這心里就顫三顫?!彼埳蠏吡艘谎?,“陛下什么時候干起了戶部的事兒?” 朱翊鈞笑著睜開眼,拉著她在宮人搬來的繡墩上坐下?!半尴胨闼?,私帑還有多少銀錢,能不能撥出來去造新式火器?!?/br> 鄭夢境動了動唇,沒說話。 早前朱翊鈞試探性地問了朝臣,閣臣領著頭一個反對。他們的理由很充分,從近幾年的哱拜之亂和朝鮮之戰中可以看出,大明的軍力還是足以應付現狀的,并不需要花特別大的精力再去開發新式火器。在朝臣們看來,與其將錢花在這種不實用的地方上,還不如攢下來防著年后可能會到來的天災。 從表面上看來,朝臣們想的是眼前,急迫的事;朱翊鈞心里念著的是長遠的事。分兩頭來看,誰都沒錯??蓪嶋H上,朱翊鈞明白,這是朝臣們對自己的不滿,和抗議。 自去月港的史賓暴露身份后,舉國都知道天家開始染指海利。這倒不算什么,不偷不搶,還明明白白地交稅領船引,倒也并未引起太多的輿論。但史賓靠著林海萍,將近海一帶的假倭給予沉重打擊的事,卻成了沿海一帶士林們和朝中之臣心中的一根刺。 這些人大都染指海利,以前都為了不交稅而與假倭私下進行合作。假倭負責護送,每年從他們手中抽一筆錢,劃拉下來,比每次從月港領船引出海要劃算得多?,F在假倭不敢輕易攬事,他們也懼怕海上的倭寇和佛郎機人,無奈之下,只得前往月港,同史賓結伴出行。 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就這么從自家手里落入天家的腰包,一個個都心疼得緊。也不能明面上指責朱翊鈞,只得讓清議散播些天家與民爭利之類的無稽之談。再有,便是于朝上同天子暗中作對。 虱多不癢,卻也難受。朱翊鈞煩不勝煩,可也無法彈壓,只得死死忍了。 前日史賓來信,說是在佛郎機和倭國走了一遭,發現他們的火器要比大明朝的好上許多。他可以負責偷偷從他們手里搞到新式的火器,希望朱翊鈞可以撥出一筆錢來仿制。 這也是林海萍提出的要求,現今大明朝的火炮并不利于海上作戰,射程不夠遠,威力不夠大。幸好遇上的幾波都是零散的,若是開戰,怕是只能夾著尾巴逃回月港。 朱翊鈞從史賓的信中,看到了大明朝重新制霸周遭海域的曙光??赏虾笸鹊娜藢嵲谔嗔?,沒有閣臣點頭,他的旨意根本無法施行。何況私帑已經沒有錢了,縱有史賓源源不斷地補充,但這一年多來私帑的錢就像流水一般地出去,收支嚴重不平衡。 所幸鄭國泰今年就能出孝,到時候再賜個皇商的身份,又多了一筆進賬。 可錢還是不夠。 朱翊鈞為著一個錢字,這些時日愁得頭發一把把地掉。鄭夢境在一旁看著也著急。她自己的小金庫里也沒多少錢,日日的花銷都是宮里撥的,尋常穿戴的衣物根本沒可能運出宮去,更何況是想法賣了。算一算沒打了印能帶出去用的銀錢,統共也就萬把兩白銀。 可鄭夢境那日宮宴上,親眼見著一個從四品官兒的嫡妻,露出來的貼身衣裳那質地比自己的還要好。 錢全在江南士族的手里。 有時候,鄭夢境不禁想,雖說唐朝之后就沒了世家,但現在的士族又與世家有什么區別?同樣都是國蠹。整日只盯著禮法、規矩,結黨營私倒是頭一份,誰都不想落下。偶有幾個清流,也給擠兌走了。 外頭的天將將拂曉,霞光把夜色驅趕走。 朱翊鈞打了個哈欠,“快去床上再歪一會兒,回頭叫風吹了頭,又該吃藥了?!彼鹕?,讓田義將賬冊全都收好,“今日有朝會,朕得走了。你就去歪著瞇一會兒,別送了?!?/br> 鄭夢境哪里肯。她眼下一片青黑,與朱翊鈞不遑多讓,但看對方在眉間留下的細紋,心里就放不下?!安贿^幾步路,奴家送一送吧?!?/br> 朱翊鈞拗不過她,只得聽了。兩個人剛走到門口,朱常治就抱著枕頭從朱常洵的屋子里出來。他揉著眼睛,“父皇,母妃?!贝蛄藗€哈欠,“今兒怎么起的這么早?” 田義手上的賬冊叫風吹開了書頁,里頭夾著的字紙掉在地上。朱常治走過去,將東西撿起來。晨風撲面,帶著寒意,驅散了他的那一點睡意。 朱常治看了一眼,隨手放在賬冊上,田義趕忙收好。 “父皇,里頭有一個算錯了?!敝斐V蝸G下一句,踩著軟鞋踢踢踏踏地往自己屋里去。 朱翊鈞挑眉,算錯了?可他明明來回算了好幾遍。不過現在卻是沒空再回頭重新算了,他道:“田義,將賬冊都留下,等會兒五皇子清醒了,叫他照著上頭打一遍算盤看看?!?/br> 田義低著頭,應了。親自將書送回內殿的書桌上,這次他特地用鎮紙給壓了,心道可萬萬別再叫風給吹了。 送走朱翊鈞,鄭夢境憋了個哈欠,再撐不住回內殿去歇著了。后來是叫清脆的撥算盤的聲音給吵醒的。她躺在床上,懶懶的不想動,翻了個身,透過紗帳去看在書桌上算賬的兒子。 朱常治算的很認真,左手打算盤,右手捏著筆,時不時地停下來翻頁。 劉帶金見鄭夢境醒了,彎腰貼著耳邊道:“娘娘?!?/br> 鄭夢境點頭,雙眼半睜半閉,同樣輕聲回應,“治兒算了有多久了?” 劉帶金在心里估摸了下,“大概半盞茶的功夫?!彼斐V文莾嚎戳丝?,“已經算了大半了。奴婢方才替殿下換茶,看到陛下寫的紙上許多地方叫墨跡給劃了一道,邊上給改了新的?!?/br> “治兒……好像打小就對算術特別喜歡?”鄭夢境沉吟著,她記得朱常治剛記事的時候,就跟著女兒學了商賈之道。那時候還小,雖然懵懵懂懂的,但瞧著倒是有幾分樣子。 算盤珠子的聲音啪啪作響,極有節奏。鄭夢境還沒完全睡夠,同劉帶金略說了會兒話,眼睛一張一合,在這聲音中又睡了過去。 朱常治算完之后,長舒一口氣。他很是驕傲地彈了彈滿是墨跡的字,想著等會兒要同皇姐炫耀番才行——因朱軒姝日后出嫁是要管家的,鄭夢境怕她叫底下人給蒙騙了,管不住偌大的公主府,特地叫了有經驗的幾個夫人教她。朱軒姝旁的倒是一點就通,就是算盤打不好。弟弟在邊上看都看會了,她還算不準。 “母妃還睡著?”朱常治踮著腳往床邊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失落。他原本還想同母親顯擺一番來著,既睡著,那便罷了。 劉帶金輕輕掀了帳子一角,“方才殿下打算盤的時候,娘娘醒過一次,后頭又睡了?!?/br> 朱常治點點頭,回到桌前,重新謄抄了一份干凈的?!八腿デ鍖m給父皇?!彼麙吡搜圩郎虾鷣y擺著的幾本賬冊,攏了攏,全都塞到內監的手里,“這個也帶去,別丟了啊。不然就要丟腦袋了?!?/br> 內監連連點頭,抱著賬冊就跑。 朱常治摸著下巴,微微噘著嘴。沒想到父皇竟然這么窮,那以后自己就藩的時候,還能給得出多少銀子??? 看來還是得靠自己!朱常治右手握成拳打在左手掌心里,決定回去翻翻自己床頭邊的小箱子,等下次鄭家舅舅來宮里的時候,同他商量著看看能做什么。 聽說潞……哦,不對,是皇叔就藩衛輝那時候,父皇給買空了整個京城的珠寶。嘖嘖,真是叫人羨慕。 朱常治心里打著小九九。他不喜歡朱翊镠那么張揚,反倒更喜歡悶聲發大財。甚至都想好了,到時候就藩,他就坐一條船,叫大家都知道他兩袖清風,窮得很,回頭就不會打他主意說借錢。他聽說底下不少宗親過得不好,說好的歲祿都叫地方官給扣了,只能借錢度日。借給親戚朱常治倒是無所謂,但這是有借無還,和白送沒什么區別。 都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朱常治絕對不想做那個送魚的。 不過現在都是還沒影兒的事。連大皇兄都還沒娶妻就藩呢,自己急得什么。朱常治伸了個懶腰,朝內監揮揮手。抱著書的內監點頭哈腰地服侍著的他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