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鄭夢境總算笑了出來,“只你別嫌母妃悶就行?!弊屑毾胂?,自打重生來,自己過去許多喜歡的東西都給丟了。往日最愛讀的《西廂記》在柜上蒙了塵,不過朱翊鈞也沒空再聽她婉轉鶯喉唱曲兒。 “不會?!敝斐d油嵩谀赣H的懷里,枕著她的腿,看著她,“對溆兒來講,母妃永遠都不悶?!?/br> 鄭夢境俯身親了親他。忽地又想起這幾日一直車轱轆的火器來。她本還不太掛在心頭,但見兒子和天子都非常在意,也不免關心起來?!颁觾?,火器真有那般好?”見朱常溆點頭,便笑道,“你既說好,那母妃定要說服你父皇仿制?!?/br> 朱常溆轉了個身,把臉悶在母親的腹上,許久,才甕聲甕氣地道:“如果有了火器,指不定史公公就不會叫??芙倭巳??!?/br> 母子二人默然。 鄭夢境輕輕拍著兒子,腦子里不住地想,此時的史賓究竟在做些什么,他到底活沒活下來? “若史公公果真命喪???。母妃想要拿些銀錢去犒賞他在宮外的家人,溆兒你說好不好?” 朱常溆叫她拍撫地有些昏昏欲睡,嘟囔地回道:“好,回頭我也從自己個兒的私房里拿些銀子出來,母妃一并送去?!?/br> “嗯?!编崏艟匙焐线@么說,心里卻還是希望史賓能夠吉人天相,安全回來。 被京中人掛念的史賓,此時正和林鳳兒站在甲板上。確切地說,是站在甲板上的史賓抬頭望著爬上桅桿的林鳳兒。 海風呼嘯著刮過林鳳兒的臉,粗棉布打在身上,一下下,竟也有些疼。她的臉上不再有恣意,而是滿滿的擔心與凝重。 他們在海上已經行了好幾日,透過林鳳兒與手下的對話,史賓推測大概快到了他們的老巢。因林鳳兒還是對他不放心,將人整日關在自己屋子里,所以史賓并不能看到海上是什么情形。但他想來,海上還是有諸多不為人知的島嶼,想要尋一處無人煙的落腳,當不是什么大事。 今晨,林鳳兒還睡著,門就被“怦怦”敲得震天響。 “大當家!大當家!你快起來!出事兒了!” 林鳳兒不滿地披上了外衣,一時來不及貼胡子,只得拿外衣蓋住了大半個自己。將門打開,口氣不善,“何事?”自她橫行于海,鮮少撞上有什么能稱為“大事”的。 來報信的是那日在門口聽壁角的半大小子,他指著東南的方向,“咱們家起了黑煙!” 林鳳兒登時睡意全無,將門重重關上,飛快地給自己裝扮。草草看一眼碎了一個角的鏡子,確定妥當了之后,就將門重新打開,與門口守著的人擦肩而過,像個猴子一樣地蹭蹭爬上桅桿眺望。 因門沒關,被綁著手的史賓施施然地從里頭走出來。那小子瞪了他一眼,“你出來做什么?進去!” 史賓看了他一眼,“湊湊熱鬧??纯词鞘裁创笫?,會不會要我的命?!?/br> 小子五指并攏,作手刀狀,“你要是不進去,信不信老子現在就要了你命!” 史賓語出驚人,“你竟敢對你們大當家的面首下手?”小子愣在原地,琢磨著“面首”是什么意思。一晃神,史賓就走到了桅桿底下。 林鳳兒在桅桿上看了許久才下來。她面色很不好,“全速前進,趕緊回去。家里出事了?!?/br> 方永豐問道:“那后頭那條船呢?還要不要了?”有一個累贅在,總歸快不起來。 林鳳兒飛快地看了眼史賓,想了一會兒,“留著?!闭f罷將史賓往船艙那處一推,“進去里頭,別出來?!?/br> 方永豐一直瞪著史賓,直到他人消失在艙房里頭?!按螽敿?,會不會是這小子趁咱們不注意,偷偷報的信?” 林鳳兒搖搖頭,“我都將他的手給綁起來了,怎么捎的信?何況那個死太監并不知道咱們家到底在哪兒?!?/br> 史賓回到艙房內,在缺了條腿的桌前坐下,雙手雖然被捆,但手指卻還是靈活的。他給自己倒了杯茶。 林鳳兒方才擦肩而過時,對他說了一句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話。 “安分點,否則我也保不了你?!?/br> 海上的距離很難用rou眼來衡量,看著近,船卻一連行了三日的路程。林鳳兒他們趕到的時候,島上已是一片狼藉,房屋全都被燒毀,沙灘上四處都是死尸。鮮血從沙灘上浸下去,漸漸竟透到了海面上,近海一片淡淡的血色,引來不少魚。 林鳳兒跪在沙灘上,呆愣地望著自己曾經的家園,臉上有些茫然。她……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不,不是的。左邊那個穿著藍色夾纈衣衫的婦人是她的乳母,這次出海前還挎著籃子硬要將自己做的饃饃塞給她,讓她在船上自己開小灶。乳母邊上那個手握柴刀,頭朝下的男子,是她的乳兄,若不是乳母身子不大好,這次出海也要跟著一起去的。 沙灘上還有很多人,每一個林鳳兒都認識。出海的時候,他們都來送行,而她拍著胸脯打包票,說這次定會干上一大票,叫大家好好吃上一頓。 現在自己回來了,可這些人卻永遠倒在了這里,再也不會起來了。 ??軅円粋€個都沒有說話,默默地走下船,往更深處走去。 辛苦蓋的房屋全都被燒毀,雖然已經沒了黑煙,卻還能聞到刺鼻的焦味。眾人開始慢慢搬開燒成一截一截的斷木,看看底下還有沒有人被埋著。 但是沒有一個人活下來了。即便是方滿月的嬰孩也被悶死了。 林鳳兒突然醒過味來,瘋狂地往村子里跑去。她的腳步踉蹌,在柔軟的沙灘上摔了幾次,最終消失在村子的深處。 一塊粗糙木質墓碑被一刀砍成了兩半,在地上隨意地丟棄著,林鳳兒撿起墓碑,拉直了袖子用力擦了擦上面蒙上的黑灰,林門賈氏幾個字露了出來。她幼年時親手堆的土包已經成了一個坑,里頭所有的東西都被挖了出來??拥闹車⒙渲殉砂坠堑氖?。 林鳳兒跪在地上,將那些白骨攏在一處,“娘,娘?!彼劾锏臏I飛快地往下滴落,指甲縫里全是黑黜黜的泥沙,“娘,娘,娘——!” 不知是誰第一個哭了出來,繼而連成了一片??蕹蓾u漸震天般響起。 “誰!究竟是誰!”林鳳兒提著用布包裹著的,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白骨。她雙眼赤紅著,面目猙獰,“我林鳳兒定要叫他生不如死!” 海賊們將遇難者的尸首在沙灘上排好,夜□□臨,提前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片沙灘?;鹦遣粫r地爆出來,飛濺在人的衣服上,不多時,又滅了,只在布料上留下一個小小的,黑乎乎的洞。 林鳳兒面無表情地站著,手里死死地握著火把?!笆羌氉鲉??” 方永豐將敵人不小心留在島上被燒了一半的旗子交給她,“是陳三,領著佛郎機人上的島?!彼麄兦妩c了所有尸首,的確少了一個人。雖然許多人都被燒得面目全非,但誰會做這件事,眾人心里門兒清。 那個半大的小子哭成了淚人,“不會的!不會是我爹!”死的人里頭,有他的親生母親,他父親唯一的妻子。他朝林鳳兒飛撲過來,抓著她的衣擺,哭喊道:“大當家,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的??!” 林鳳兒硬著心腸,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衣服上扯開。她慢慢走上前,點燃了尸首身下澆了酒的干木頭。 方永豐拽著那個小子的手,一字一頓道:“你爹早就讓我們投靠佛郎機人,大當家沒答應。他,嫌這里過得太苦?!?/br> 海風吹過,摸了摸火焰,旋了個身,火一下子竄得老高,幾乎要燒上林鳳兒臉。史賓趕忙用手拉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