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近海一帶,馬六甲有佛郎機占著,聽鄭國泰說,他們對大明朝的茶葉、絲綢、瓷器非常感興趣。雖然佛郎機人屢犯大明朝的海境,但這并不意味著不能同他們做生意。 更何況佛郎機的火器一直比大明朝要好上許多,若能打通了關節,向他們買些最新的火器拿來仿制,增進大明朝的軍備,也是很有可為的一件事。 朱翊鈞興奮地大力拍著自己的腿,一把沖過去把還在懵懂之中的朱常治抱起,左邊“啪啪”一下,右邊“啪啪”一下,還嫌親得不夠?!案富实墓灾蝺?!” 朱常治不明就里,但父親夸獎自己的話還是懂的。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光頭,“嘿嘿,多謝父皇夸贊?!边€不忘轉過臉,朝鄭夢境得意地一笑。父皇都夸我乖來著,母妃可不能再打我了。 一直縈繞心頭的煩心事總算有了眉目,鄭夢境也心情好上許多,不同兒子計較。 不過很快,新的問題接踵而至。買船的事,鄭國泰應當能干得了。他在江浙一帶做過營生,多少還有人愿意賣他面子??捎珊稳硕睫k海商之事,朱翊鈞猶豫不下。鄭國泰還在孝期,幫忙買買船,問題不大,寫一封信而已,人不用出京跑一趟。但要離開京城,遠赴重洋,朱翊鈞開不了這個口。 鄭國泰不是朝臣,沒有奪情之說。世人還是以孝道為先。朱翊鈞還記得當年為著文忠公奪情,朝上不知起了多少事。 史賓在一旁默默聽完了所有事,他是個機靈人,見朱翊鈞沉默不語,就猜中幾分天子的心思。此時他就站了出來,“陛下,奴才愿離宮,前往月港,為陛下督辦海商一事?!?/br> “你?”朱翊鈞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下意識地轉過去看鄭夢境,見對方和自己一樣都是覺得莫名。 史賓道:“奴才仰慕鄭三寶久矣,如今正好有機會,可以效仿鄭公公,求之不得?!彼门酃蛳?,“奴才秉性如何,陛下圣心自明。奴才自認也擔得起這份重任,還望陛下成全?!?/br> 鄭夢境嘴唇微張,旋即又合上。 內廷現在正是風云變幻之際。陳矩領司禮監掌印,兼東廠。史賓屈居其下,為秉筆,掌御馬監。本來史賓和督管西廠的田義都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司禮監掌印之人,若此時抽身而退,興許史賓此生都會與掌印無緣。 朱翊鈞看著史賓良久,心里想了半晌,腦海中晃過無數人的模樣,還是點頭,“既如此,就交給你了?!?/br> 史賓額頭觸地,“奴才謝陛下。月港之行,奴才必不辱命?!?/br> 鄭夢境忍不住道:“公公不善商賈事,怕是有些艱難?!彼难酝庵?,是希望史賓可以留下,爭一爭掌印之位。前世她就欠了史賓一個人情,這次一定要還上才是。 史賓垂首,不敢看鄭夢境,淺笑道:“娘娘不必心憂。奴才確不善商賈之事,但萬事都是可以從頭學起的。只要愿意下功夫,總歸是學得來?!鳖D了頓,“奴才雖無鄭公公之才,卻也心懷雄志?!?/br> 人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鄭夢境也沒法兒再說什么。她勉強點點頭,心里無不擔心,“那本宮就祝公公馬到成功?!?/br> “多謝娘娘?!笔焚e道,“陛下可擇一人代替奴才的秉筆之職,這幾日奴才就收拾行裝,動身去月港?!?/br> 朱翊鈞點頭,“那就……田義吧。朕從私帑撥五萬兩白銀給你,若是到了月港,覺得不夠再寫信回宮來?!编崏艟趁Φ?,“本宮也有一萬兩,一并給了公公?!彼ゎ^望著朱翊鈞,“銀錢只怕少,不怕多。奴家兄長應當也能湊出些來?!?/br> “好,此事就這么定了?!敝祚粹x低頭望著牽了自己手的朱常治,笑意溫暖?!爸蝺哼@次替父皇想的法子很好。父皇允你想做的一件事,你可有所愿?” 朱常治臉上登時發了光,“治兒想去看皇兄們的騎射課?!?/br> “好!”朱翊鈞應得很痛快,“明日就讓你去?!?/br> 鄭夢境望著高興地拍手的兒子,叮囑道:“只能看看,可不能親自上去玩鬧。刀劍不長眼,仔細傷著了?!?/br> “哎,知道啦?!敝斐V涡睦锿低迪胫?,明日騎射課,一定要讓總是欺負自己的四皇兄出個大丑才算完。 史賓回去之后,就著手安排幾個可靠的心腹,問他們愿不愿意跟著自己一起去月港。有些人倒是應下了,另一些覺得月港路途遙遠,何況日后常在海上,食宿頗為不便,婉拒了。史賓也不怨人,將幾個愿意去的記下來,同朱翊鈞知會一聲,就收拾起東西帶人去福建。 這是史賓第一次離開直隸。坐在離京的馬車上,史賓撩起門簾,回頭望著皇宮金色的屋檐,看了很久,很久。 史賓一路并沒有走官道,更沒有住在驛站。朱翊鈞心里一直惦記著先前鄭國泰所說的月港船引辦理麻煩的事,所以讓史賓喬裝,并不打著天家的名頭出行。他想知道,在沒有天子的威勢下,月港的官員小吏,究竟能到一個什么地步。 途徑無錫的時候,史賓正好撞見當地敲鑼打鼓,不僅心生好奇。他特地拖了一日再上路,決意先去看看當地百姓究竟為何高興。 跟著人群一路走,不曾想,瞧見了立在門前,正笑意吟吟,朝百姓們拱手相謝的顧憲成。 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上前,“此次有勞顧公決意修繕書院,此后無錫百姓又多了個念書的地方?!彼岄_身,后頭幾個年輕人一同抬著一個蒙著紅布的牌匾,“這是大家湊錢做的,還望顧公莫要嫌棄?!?/br> 顧憲成連稱不敢,讓人將牌匾按上書院大門正中間。待放好后,他與無錫、常州知府互相謙讓一番后,信步上前,一把將紅布拉下。 東林書院。四個偌大的鍍金字映入史賓的眼中。 “此后顧某便于此地講學,若有人看得起,愿意來聽的,直管前來便是?!鳖檻棾晒肮笆?,謝過簇擁過來的百姓,與兩位知府并幾個好友一同入內。 百姓還在外頭聚著,并未散去。幾個竊竊私語的聲音傳入史賓的耳中。 “顧公家學之淵源,可堪為相。當今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竟叫有如此大才的顧公致仕?!?/br> 一個書生打扮的人趕忙捂了他的嘴,“妄議今上,也不怕叫人聽了去?!?/br> 那人將書生的手從自己臉上拿開,滿不在乎地道:“天子大開言路,并不責怪清議,有何說不得的?何況此事確是天家做錯了?!彼荒樑d奮地望著那個書生,“方兄聽見沒?先前顧公說了,日后都能來書院聽講。我是決意要日日來的,你呢?” 兩人邊說,邊走遠了。只言片語也沒能從風里帶過來叫史賓聽見。 不過僅是方才的幾句話,就足以讓史賓這個剛離開內廷不久的人引起重視了。 回到馬車上,史賓對同行的幾個人道:“行程有變,我需在無錫多呆上幾日。你等可先行前往月港,等事了,我自會前去?!闭f罷,他在車內的小桌上攤開了白紙,拿筆沾了還沒磨好的墨,揮毫草草寫了一封信。在信上加了火漆后,他遞給當中一人,“此信務必盡快送入宮中,交予陛下?!?/br> 那人應下,并未細問緣由。他與史賓共事久矣,知他并不是個行事毫無章法之人?!凹热绱?,史公子先留下?!彼麄冸m然在馬車上,并未下來,但方才經過的兩個書生對話,里頭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邦檻棾梢巴H大,于無錫當地很是有民望,你可要小心些?!?/br> 史賓點頭,“我知。且安心,只是打探些消息,并不會做些什么?!贝朔鰧m是為海商一事,遇上顧憲成建成東林書院,并決意講學,不過是偶然撞見罷了。史賓心里很清楚,這事兒不該由自己來多管閑事。若宮里真覺得有什么不妥,自有后招。 兩廂告辭后,史賓就在無錫城里找了個不起眼的客棧租下。他特地上了趟成衣店,買了一套士林學子所穿的衣裳,回來自行改成合身的模樣,在顧憲成頭一次講學時,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在位置上坐下后,旁邊一人打量了他,問道:“兄臺非無錫人吧?” 史賓特地cao著一口直隸口音回道:“本為直隸人,屢次落第,無奈之下只好四處游學求訪名師,望有些長進。前幾日聽說顧公于今日講學,特來一聽?!?/br> 那人點點頭,“難怪我不曾見過你?!彼麙吡搜凼焚e身上簇新的衣裳,抖了抖自己的衣服?!案覇栃峙_是哪一科的?可曾中過舉人?”心里卻篤定了史賓不過是個童生。 史賓正欲答話,卻聽周圍人開始激動。他轉過臉去看,見顧憲成正從邊上走過來,于上首坐定,笑意晏晏地讓諸位學子安靜。他同身邊那位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的舉人道:“兄臺的話,某稍后再答,聽顧公講學要緊?!?/br> “正是?!蹦侨艘婎檻棾沙鰜?,登時改了顏色,身子坐得格外直,心里對史賓倒是有了幾分好感。這人雖不過是個童生模樣,不過倒是很有一番尊師重道的樣子。 顧憲成等眾人稍稍平靜后,道:“今日并不講學?!迸_下眾人嘩然,“所謂無規矩,而不成方圓。今日雖不講學,說的也是極重要的東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