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朝臣們不答應，慈圣太后娘娘也不答應。他們覺得，有你大皇兄在，你就不能做太子?！编崏艟车穆曇舻偷偷?，“你父皇爭啊，爭啊。最后拗不過大家，立了你大皇兄做太子，之后許多許多年都沒有再上朝。再往后，大明朝也一日不如一日?！编崏艟撑呐闹斐ｄ谋?，“洵兒知道一個皇帝若是常年不上朝，會怎么樣嗎？”

    朱常洵搖搖頭，“我知道，可是先祖父不也不上朝嗎？大明并沒有很壞啊?！?/br>
    鄭夢境被他問到了，苦思了許久，“這個……母妃也不知道為什么?！?/br>
    朱常洵板著小臉，給自己母親上課，“母妃，洵兒覺得你這樣想是不對的。夢就只是夢，并不能當作是真的。況且先生曾在課上說過，無為而治是最難的事。夢里的父皇興許就是效仿先祖父呢。孩兒聽聞三皇兄先前在經筵時曾有‘何不食rou糜’的說法，洵兒不認為這樣的皇兄，日后能讓大明越來越好?！彼难劬锫冻鰩追终T惑，“要是……皇兄做太子，興許就會變好了呢？”

    鄭夢境板著臉打了他一下腦袋，“要叫太子！還有，日后不要再提那件事，娘娘對你多好，聽了心多疼。一點都不知道輕重的小子?！贝蛄擞中奶?，伸手給他揉了揉，“夢雖然無法當真，可如果也不能當真啊。母妃知道你同皇兄感情好，站在他那邊，可儲位不能因愛而立?！彼杨~頭貼著朱常洵，“洵兒你還小，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甚至也許連母妃都做錯了，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就是對的。你同皇兄都是母妃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母妃也想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給你們。但有些事，母妃做不到，連你父皇也做不到。母妃一直在宮里，也不知道外邊兒到底怎么樣，只能憑自己的感覺，再三思量對不對。如果是對的，那就去做?！?/br>
    朱常洵微微嘟著嘴，“那如果母妃做錯了呢?！彼X得母親當日就不該特地找來李東璧，讓嫡子出生。沒了他，保不齊現在太子就是皇兄了。

    鄭夢境沉默了許久，說道：“如果是錯的，天佑大明，菩薩自然會把錯改成對的?！?/br>
    如果錯一直錯下去，沒有絲毫的轉變，那就意味著大明已然被拋棄了。朝代的更迭，不是憑她一人之力就能抵擋得了的。

    鄭夢境拍拍兒子的背，“好了，咱們走吧，別吵你皇兄休息了?！彼龔澫卵?，把兒子放在地上，又傾身去看看朱常溆的睡臉，輕輕摸了摸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如果文忠公還活著就好了，他一定會知道該怎么做的。

    朱常洵牽著母親的手往外走，他仰起臉，輕聲問道：“母妃，你心里……希望皇兄做太子嗎？”

    “從禮法、規矩上來講，母妃不希望?！编崏艟辰柚P門的機會，再往里頭看了一眼，“從私心來講，希望?！?/br>
    照在青磚上的月光越來越小，最后隨著門被緊緊關上而消失無蹤。

    聽見腳步聲再沒了響動，朱常溆才睜開眼。他把手蓋在眼睛上，身側的那只手重重地砸在床板上。

    清君……側是嗎？

    古往今來，縱觀青史，真正藩王成了的，也只有本朝的成祖那么一個。

    自己，真的能和祖宗那樣嗎？

    現在是萬歷二十年。鄭夢境沒有懷上皇七女。朱翊鈞冊封了太子，儲位不再空懸。申時行沒有致仕，王家屏沒坐上首輔。對大明朝而言，最不起眼，卻是對日后影響最大的事發生在遙遠的女真族內。努|爾哈赤的原配哈哈納扎青去世，而新娶的孟古哲哲在今年為他生下了第八子皇太極。

    萬歷十二年出生的朱常溆今年九歲，距離祖訓規定的皇子就藩年齡十五歲，還有六年。

    六年里，朱常溆不能扳倒皇太子，就必須就藩，在藩地收到官員們的轄制，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以備日后的清君側。

    這兩件事，無論哪一件都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

    鄭夢境想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讓人去把朱翊鈞請來。這是繼鄭夢境單方面冷戰后，她第一次向朱翊鈞低頭，發出邀約。

    朱翊鈞欣然接受。

    在見到鄭夢境的時候，他還有些惴惴的。小夢的表情看起來并不好，是發生了什么事嗎？

    鄭夢境摒退了宮人后，讓他們關上大門，自己卸去了頭上的釵環，跪在朱翊鈞的跟前。

    朱翊鈞低聲喚她：“小夢？”

    鄭夢境朝他磕了一個頭，“陛下，奴家教子無方。前幾日發現溆兒有不軌之舉，意在國本?！彼鹉?，表情很平靜，“此等不睦手足之舉，實是愧對陛下與娘娘對他的疼愛。陛下若要責罰，奴家絕無二話?！?/br>
    朱翊鈞靜靜地望著她，“你希望……朕給他什么樣的懲罰？送去鳳陽圈禁嗎？還是早早地將他封了王，指了藩地，不日就藩？”

    “奴家悉聽尊便?！编崏艟炒瓜码p眼，并不敢看朱翊鈞，心怦怦跳著。寬大的袖子遮住了她不斷擰扭著的雙手，讓人看不出她的緊張。

    朱翊鈞嘆了一口氣，把她扶起來，“小夢，朕知道溆兒不甘心?！彼胫鼇碇斐Ｏ絹碓讲幌駱拥难孕?，“太子已立，大典即成，朕也無可奈何?！?/br>
    這句話似乎并非說給鄭夢境聽的。

    國本不可輕易動搖。嫡子無大錯，自己也不能輕易廢立。

    朱翊鈞有些惆悵地嘆了一口氣，“此事莫要再提起了，連皇后那邊也不許說一個字，知道了嗎？”見鄭夢境低著頭，輕輕點點，牽了她的手，“這件事朕會處理的，你別擔心?！彼囂叫缘貑柕?，“今夜，朕在翊坤宮宿下吧？”

    鄭夢境面色不改，“奴家這幾日身子不舒坦，雨露均沾，陛下還是去其他娘娘那里吧?！?/br>
    朱翊鈞輕輕磨了磨后牙槽，“史賓，去坤寧宮！”史賓應諾，剛轉身要去準備鑾駕，朱翊鈞就改了主意，“不了，還是回乾清宮吧?！?/br>
    史賓重新轉過身，等了一息時間，見朱翊鈞沒再說話，重復了一遍回乾清宮的旨意，就又出去了。

    不想他雙腳剛跨過門檻，朱翊鈞又道：“不必了。朕還是留下吧?！彼x自己一步之遙的鄭夢境，“小夢身子不好，朕要守著才安心?！?/br>
    鄭夢境微微側過身子，避開朱翊鈞的目光，“李公說，奴家這段時候都不便服侍?！?/br>
    “無妨?！敝祚粹x朝史賓揮揮手，“去《內起居注》上記下吧，今夜朕就宿在翊坤宮?！?/br>
    史賓應諾，確定朱翊鈞真的不會再改主意，才跑出去。

    只有兩個人的屋子顯得有些冷清，朱翊鈞有些不自在地松開了牽著鄭夢境的手，“溆兒呢？”鄭夢境喚來新招來的都人，“德女，帶陛下去二皇子殿下那兒?！?/br>
    田德女福了福身，腰肢輕扭，水光光的眼朝朱翊鈞怯生生忘了一眼，聲音聽起來甜絲絲的，“陛下，奴婢帶您過去?！?/br>
    朱翊鈞朝她看了一眼，“讓帶金過來領朕去。你退下吧?！?/br>
    田德女有些不知所措，慌張地朝鄭夢境瞟去一眼，當下就跪著，“奴婢可是做錯了事？”

    朱翊鈞不耐煩地一腳踢開她，自己走到外頭，也不叫劉帶金，徑直去了朱常溆的屋子。

    “娘娘?！碧锏屡疁I汪汪地跪在鄭夢境的跟前。鄭夢境將她扶起來，“不怪你，是我想岔了。原以為后宮空虛，陛下身邊正缺個知心人?？磥肀菹陆鼇碚辗泵?，無心于此。以后還有機會的?！?/br>
    田德女點點頭，委委屈屈地去外頭守著。

    去歲王榮妃沒能熬過來，死在了正月里。十六年，張順嬪撐不到年節，也沒了。當年封的九嬪，一下就去了三個。拋去鄭夢境自己，統共留下了五個人。昔年與王喜姐一同留下“選三”，最后被冊封為宜妃的楊氏，也早早病故了。

    朱翊鈞的后宮連上皇后，有名有分的女子一雙手就夠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