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太廟前立起了步幛,草席就地一鋪,一張小杌子擺在席前,文房四寶置于杌子邊。 劉帶金磨好墨,鋪平了紙,退到草席后面,跟著鄭夢境跪下。 鄭夢境抬起頭,望著遮頂的烏云和極遠之處的蔚藍天空,深呼一口氣。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太廟的匾上,而后挽起袖子,抽出匕首。 狂風夾裹著跪地宮人們低低的哭聲。 腕上的血在寒風中很快就凝住了,鄭夢境忍住疼,就著血墨飛快地在紙上寫著。每寫完一張,她就放在一旁,并不拿鎮紙壓了。血墨書寫的紙張四處飛散,就好似發喪時,不斷撒在空中的紙錢。 史賓望著一張紙被吹到自己跟前,偷偷抬起眼皮看前面還在奮筆疾書的鄭夢境。他飛快地拿起那張紙塞進懷里,慌慌忙忙地退出步幛。 步幛外頭也有人跪著,是鄭夢境的三個孩子。 史賓來不及行禮,趕著要上乾清宮。他經過的時候,聽見朱常溆說道:“史公公還請速去速回?!彼麤]有回話,一路在薄冰上踉蹌著往乾清宮跑,幾次差點跌跤。 乾清宮里,朝臣們全都跪在朱翊鈞的面前,懇請他降旨廢妃。朱翊鈞的臉冰若寒霜,無論底下的臣子們如何哀求或語帶威脅,都一言不發。 他甚至不曾廷杖。 朱翊鈞很清楚他們就是在逼著自己,哪怕是廷杖也在所不惜,搏個直名,正好能青史垂名。自己絕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申時行雖然跟著跪下,但并未說話。他不想得罪滿朝文武,也不愿讓朱翊鈞難做,隨大流才是更好的做法。老油條許國堅定地跟著首輔走,首輔跪他也跪,首輔不說話,他也不會蹦一個字。 比起他們二人,王錫爵的心里更難受一些。他是教過朱翊鈞的,當得起一句先生。他不愿相信自己一手教出來的皇帝,竟會是個沒有主見聽憑婦人之言的人。這種挫敗令他懷疑自己是否曾經沒有盡心教導朱翊鈞,甚至想,如果當年自己再盡點力,用些心思,是不是天子就不會有今日這番舉措。越想心里越難受,王錫爵的鼻子開始發酸。 史賓在乾清宮前的臺階上跌了一跤,下巴重重地磕在了石階上,半顆帶著血絲的牙從嘴里吐了出來。他連滾帶爬地跌進乾清宮,從懷里掏出那張有些破損的紙,高高地舉了起來。 不等朱翊鈞使眼色,張宏就下去拿了。在交到朱翊鈞手中之前,他裝作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登時面色大駭。朱翊鈞見他的模樣,一把搶過。 上面的血墨映入眼中,還未看清寫了什么,朱翊鈞的眼眶就紅了。他直著眼睛,把紙遞回給張宏,“念念?!?/br> 皇天在上,祖宗有靈。妾鄭氏,乃大明朝第十三帝之妃。妾自備九嬪之選,侍執巾櫛,倚蒙圣恩,誕育皇嗣,兢兢夙夜,愧無圖報微功。今儲位空懸,jian佞當道,蔑妾以污名,脫簪待罪,命不可惜。祖宗在上,若妾實冤,他年六月飄雪。 跪著的朝臣聽罷,面面相覷。 鄭夢境的意思很簡單,自己是冤枉的,什么都沒做。哪怕拼了這條命不要,也要自證清白。 說得更直白點,你們能死諫,我也能。 朱翊鈞把紙從張宏的手里奪過,扔向下面,“你們自己看!”他站起身,匆匆離開。史賓跟在后面,“娘娘此時在太廟前頭跪著?!?/br> 紙落在申時行的面前,他是第一個看的??赐旰?,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漸行漸遠的朱翊鈞的背影,心情沉重起來。 不消片刻,短短一張紙就傳遍了大半。 申時行第一個走出乾清宮,方才史賓說的清楚,大家都聽見了。 天子是往太廟去的。 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朝臣們呼啦啦地從乾清宮紛紛走了出來,向太廟的方向前行。 他們到的時候,只看見太廟前圍起了步幛,步幛外跪著三名皇嗣。 看到三位皇嗣也跪著,絕大部分朝臣就又收回了先前起的惻隱之心。還說鄭氏無城府,她要自證不惜命也就算了,竟還連帶上了皇嗣。這不是叫天子心軟嗎? 忽聽步幛內朱翊鈞的厲聲高喊:“速速喚太醫!”而后,就見他懷抱一人從步幛內疾步走出來。 百官們低下頭,紛紛給天子讓路。 那懷中之人當就是鄭氏了吧,申時行稍稍抬頭去看。明黃色龍袍與血紅色的裙交相輝映。他有些怔愣,甚至忘了要收回目光。 張宏沒有立即跟著朱翊鈞離開,他年紀大了,腿腳不便,跟著一道去的是史賓。他慢悠悠地經過百官跟前,聲音不高不低,說不出悲喜,“皇貴妃娘娘滑胎了?!?/br> 鴉雀無聲。 朱常溆被弟弟扶著站起來,他徑直走到黃鳳翔的面前,往前一步,拜了一拜?!跋壬?,學生有一問?!秉S鳳翔趕忙還了一禮,“二殿下但講無妨?!?/br> 朱常溆避開先生還禮,“先生曾教我,事無證,當三思。請教先生,今朝臣以性善妒,涉國本為由,誹我母親,可有證據?” 誰也沒有說話。當時大家鬧得正厲害,根本沒有想過這些。 黃鳳翔卻是不得不說話的拿一個。寒冬臘月,他發現自己在朱常溆的灼灼目光中出了汗,“無證?!?/br> 朱常溆得了答案,朝黃鳳翔一拜。而后走到于慎行的面前,照樣先拜,再問?!跋壬浴鹾顚⑾?,寧有種乎’,并舉漢高祖和本朝□□為例,以示只要心系萬民,便為大德。學生請教先生,明德皇后仁乎?慈乎?德乎?” 于慎行道:“明德皇后開創《起居注》,教異母子精心,起居節儉,不以貴而奢。楚王案中,多次勸漢章帝寬宥。仁也,慈也,德也?!?/br> 朱常溆不像先前那樣,得了答案就離開。他上前一步,拜謝于慎行對自己的指點,后退一步,再次上前一拜?!跋壬芍?,明德皇后乃伏波將軍馬援之女,今石柱土司馬千斛乃是其同宗后人?!?/br> 這句話的意味就深了許多。如果說之前問黃鳳翔,是指責朝臣無證無據,空口誹謗鄭夢境。那么這句話,就是指明《閨范圖說》新增補之后所添加的第一位明德皇后不僅在過去來頭不小,并且連著現在。指責鄭夢境,就得捎帶上明德皇后,而馬千斛是馬家族譜上有名有姓的馬援之后。 土司是當地的土皇帝,說翻臉即刻就能揮兵開戰。 于慎行沒有回答,朱常溆也不在意,他要問的還有。 “申先生大才,乃嘉靖朝之狀元,父皇之帝師。學生請教,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若父在,改也不改?孝也不孝?”朱常溆在朱常洵的攙扶下挺直腰,“母親遭jian佞誹謗,身染污名。我等自愿請罪,望祖宗顯靈,除jian佞,證清白?!?/br> 朱常溆說得很明白,他們和鄭夢境一起跪在太廟前面,不是因為鄭夢境的要求,而是他們幾個孩子出于孝道,出于圣人言。 幾番話說完,朱常溆也走了。雖然一瘸一拐,看上去很沒有氣勢,但每一步都踩在在場所有人的心里。 可惜非嫡非長。不知道多少人心生這樣的想法。 申時行回過神來,當下安排了幾個人同自己一起回乾清宮去。 這事兒絕對還沒完。申時行已經做好了準備,會龍顏震怒。幾個官職低微的小吏倒是可以走,但身居高位的,諸如內閣的大學士,還有剛才跳得最起勁的,一個都不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