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翌日朝會,朱翊鈞將張敬修所留下的《絕命書》與張誠送來的公文一并交由朝臣們傳看。 張四維作為首輔,第一個看。他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跳得厲害。將東西傳給余有丁后,張四維站定,沉默不語,等著朱翊鈞的風暴。 朱翊鈞敲著龍椅,看諸官看得差不多了,冷笑道:“刑部就是這么辦事的?屈打成招?嚴刑逼供?”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案桌上的文房四寶并奏疏全都彈了一下,“往年如這般逼供之事,怕是不會少了吧?把所有的案子都拿出來,重新審理!” 申時行忙上前,勸道:“陛下,此舉萬萬不可?!?/br> 朱翊鈞對申時行的感官不錯,至今還是叫一聲“先生”的,他緩和了神情,“申先生,為何不可?” 申時行只說了四個字,“牽連甚廣?!?/br> 朱翊鈞沉默了。他明白申時行的意思。 如今朝上趨于平和,黨爭雖有,卻并不嚴重??梢坏┡f案重審,這就給了那些蠢蠢欲動的黨爭之徒一個很好的機會。誰能保證審理后的案子就真的清白如實?難道不會掀起新一輪的朝堂風波?期間難道不會有借此傾軋? 不僅如此,被翻案后,原先斷案審理之人便是有罪責在身?;蛟S還會累及內閣——誰敢說自己在斷案時定無錯?千百年來,怕也只得包拯那么一個。當朝的海瑞恐也難以擔起這個重擔。 難得平靜的朝堂又會迎來新的風暴,這對岌岌可危的大明朝并非是一個好的現象。 朱翊鈞壓抑著心里的怒意,他此時此刻才體會到帝王之苦??此谱鴵碚麄€帝國,而實際上一言一行都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制。他小的時候,被李太后壓著早起上朝、上課;被馮保盯著時時向李太后匯報自己的言談舉止;被張居正摁著不許享樂玩鬧。脫離了之后,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為所欲為了,但更大的壓力涌向了他。 朱翊鈞登時覺得有些百無聊賴。半晌,他望著朝臣們灼灼的目光,無力地道:“就依申先生所言?!庇值?,“即刻召回刑部侍郎丘橓、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br> 朱翊鈞猙獰著臉,這兩個,他絕不會輕饒! 召回的旨意是用八百里加急送達江陵的。張家人在期間因張敬修的自縊而好過了許多,起碼不再像先前那般受盡百般折磨。更兼有了鄭家父子暗中重賄,不說與原先比,卻也吃得飽穿得暖,不用受人白眼和欺辱。 高氏娘家人曾暗中來過,勸高氏上衙門單方面遞交和離書,將命保下,回了娘家后,他們自會替她另尋一門親事。高氏聞后,又氣又怒,當下把娘家人給趕走,掛了繩子把凳子踢翻,打算去地府見自己的夫君。因有張敬修的前例,剛踢翻了凳子就被人發現,從梁上救了下來。 王氏抱著張敬修唯一的兒子,朝正翻著白眼不斷喘氣的高氏哭道:“便是不看敬修的面,也瞧瞧重輝??!他才幾歲?你怎得就忍心將他拋下?” 張重輝看著母親,眼里含著一泡淚,弱弱地喊著“母親”。 高氏將獨子緊緊地抱進懷里,再也不顧儀態地嚎啕大哭??蕻?,高氏一抹眼淚,拿起邊上籃子里的繡剪,在臉上狠狠花下兩道來。鮮血一下子紛紛涌了出來,染滿了高氏的整張側臉,看起來可怖極了。 高氏揚起下巴,“奴家此生斷不會再嫁!” 王氏上前牽了她的手,哽咽道:“是我張家負了你,是我張家……” “娘!”高氏淚眼相望,不許旁人上前替她診治傷處。她便不信,誰還會要個毀了容的二嫁媳婦! 鄭國泰瞧了,心里覺得酸酸的。同父親回了住處,他悶悶地道:“若我換做張敬修,倒寧愿阿鈺再嫁旁人。夫妻一場,看她后頭過得好,我死了心里也舒服?!?/br> 鄭承憲沒說話,但看著兒子的眼神比過去柔和多了。 果然多出來是好事,兒子到底長進了些。 而丘橓和張誠接了旨意后,皆知大難臨頭。他們將張家人全都交付給了湖廣巡撫任養心和荊州知府郝如松,匆匆帶著人北上回京。 張誠不比丘橓,他原就是內監,回了宮即刻就能上乾清宮去。丘橓還在宮門口大剌剌地跪著示眾,請求接見。他已忐忑地站在朱翊鈞的面前。 張誠特地行了個大禮,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芭庞胸摫菹滤?,竟將差事給辦岔了!”他抬起頭,卻見傳言快死了的張宏正似笑非笑地捧著拂塵立在朱翊鈞的邊上,他猶如見了鬼怪般,瞪大了眼睛,指著張宏,“你、你你……” 張宏冷笑,“我怎會沒死?你這等小人尚未繩之以法,我張宏豈能走在前頭替爾等開路?!” 張誠轉向朱翊鈞,發現圣上的表情不再和煦,冷冰冰的,不帶任何表情。 “司禮監秉筆張誠,御馬監監知張鯨,此二人賣官鬻爵,收受賄賂,證據確鑿。本該處死,念及多年服侍辛勞,即刻廢除一切內廷之職,發配南直隸孝陵行農事?!?/br> 行……農事?! 張誠癱在了地上。若只是前往南直隸,那還好說,留的命在,總會有陛下記得起自己的一天,還會再回來。行農事,便是去孝陵種菜,大明朝就沒有哪個太監能活著再回京城的。 朱翊鈞又道:“刑部侍郎丘橓,勾結內廷,濫用重刑,免除一切官職,貶為庶人,終其一身,再不得為官?!?/br> 張宏親自領著人,將張誠從地上拖起來,當著朱翊鈞的面,扒光了張誠身上的三山帽和蟒服。 張誠咬著牙,“你這個老匹夫!竟然使jian計陷害我等!是你趁我不在的時候去抄的家?!” 張宏“嘿嘿”笑著,“鋼易折,且不若柔婉些。只要能扳倒你這等渣滓,偶爾陰險一把又何妨?” 張誠縱再不甘心,卻也無法在朱翊鈞面前造次。他知道自己這次能免了死罪已是朱翊鈞開恩,只不知去了孝陵還會有什么等著他。 南直隸的守備太監與鎮守太監,可是當年自己親手送去的對手。 丘橓被貶的旨意經過內廷的掌印朱批后,再發到內閣又幾位大學士審核無誤后頒布執行。 自然,也就落入了張四維的手里。 張四維是斷不能攔的,再確認無錯后,便吩咐下去執行了。而他,從抽屜中將那份幾日前寫好的奏疏丟進了火盆里。 五日前,蒲州老家送來了家書。張四維的父親張云允齡病故。丁憂還是奪情,擺在了張四維的面前。張四維在猶豫之后,選擇了奪情。他才剛坐熱乎首輔的位置,不想那么快就拱手讓人。希望奪情的密疏也是早就寫好了的,就等著張家的案子告一段落,便即刻呈上。 可眼下的情形,由不得自己了。 鄭夢境有史賓這個耳報神,對前朝的事總算不會兩眼一抹黑了。她冷笑,張鯨張誠怕是沒想到吧,原想將馮保摁在泥地里,自己落得個前世馮保的下場。而張四維,便是他上了奪情折子,輿情也斷不會容他就此步上文忠公的后塵。 張居正的名聲從何處敗壞的?正是奪情一事。讀圣賢書長大的學子士人們,最是看重孝道。生父亡故竟欲不守孝?此等不孝之人怎能擔當首輔之重任?! 而此時丁憂的張四維,怕是不會想到。他剛到家,繼母胡氏便過世了,而后兩個弟弟先后駕鶴西去。而張四維,再也不會有回到京城的時候。 順利地解決了張家的事,鄭夢境的心里舒暢多了。雖然不算順利,但起碼最后還是成功了。這令她的信心大增。 也許以后,自己也可以一點點地,改變其他的許多許多事。 鄭夢境的手摸上微微隆起的腹部,眼神極盡溫柔。只要皇兒你這次平安出世,為娘的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