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朱翊鈞自幼比起武藝更愛讀書一些,是以弓馬并稱得上好,只能勉強騎著馬走,要疾奔怕是會出危險。 史賓跪倒在地,“奴才還請陛下顧念天下百姓,萬不可以身試險!” 同樣的話,朱翊鈞在幼年時曾對他的父皇隆慶帝說過,沒想到現在反成了自己的絆腳石。 朱翊鈞松開了抓著史賓衣襟的手,在原地來回疾步走了幾圈,心中的焦急與憂悶不減反增。他邊踱步,邊偷眼去覷著史賓,冷不丁地越過他沖了出去。 史賓當機立斷,從地上爬起來,高喊:“攔住陛下!” 眾人猛地聽到喊聲,尚不知發生了何事,就發現朱翊鈞搶了一匹馬,朝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陛下!陛下!”張誠挨打的地方還沒好,他被兩個小太監扶著從車上探出頭來,見朱翊鈞跑了,一扭身甩開了小太監,跌跌撞撞下得車來,急得直跺腳。他指著東廠的幾個錦衣衛千戶,氣急敗壞地道:“廢物!還愣著做什么?!追??!” 那幾個千戶這才醒過來,再顧不得行禮,紛紛騎上馬去追朱翊鈞。 史賓疾步過來,朝張誠行禮,出巡隊伍之中內廷屬張誠是最大的,史賓作為他的屬下,自當請他下令,“公公,如今我們該怎么做?” 張誠二話不說,抽手給史賓一個大耳刮子,把史賓的臉打得三指高,嘴角還被咬破流了血?!皼]用的蠢才!方才你離陛下最近,怎得不攔住陛下?!”他環顧左右,知道現在并不是處罰的時候,一跺腳,“叫人快馬加鞭,立即追上去。你的罪,待回宮后再行處罰!” “諾?!笔焚e擦了擦嘴角的血,頂著半邊腫起的臉一一吩咐下去。 朱翊鈞已經很久不曾這樣策馬揚鞭了,他每年雖然會參加秋狝,但這樣長途趕路的騎法從未有過。他全然不理會身后幾個他常見千戶呼喊聲,心里只有趕緊回宮的念頭。 一路的顛簸讓朱翊鈞感到苦不堪言,他幾欲嘔吐,卻仍不放棄地死死抓住韁繩,不敢松開半分。粗糲的繩子磨破了他的掌心,幾條淡淡的血絲被韁繩吸飽,有些發滑。朱翊鈞將修得光滑的指甲深深掐緊掌心rou里頭,心里擔心鄭夢境更甚對落馬的恐慌。 小夢,小夢,你千萬不能有事。 朱翊鈞沒有進過產房,但王皇后生產時他是在的。當時從房里不斷端出的一盆盆血水,此時又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疾馳帶起的狂風吹得他的臉涼颼颼的,不用伸手去摸,朱翊鈞也知道自己哭了。 是因為小夢可能會死嗎? 一想到這個可能,朱翊鈞的心便絞痛起來,臉上的淚隨風吹散。他想,自己終于明白史賓所說的“不能妄言”是什么意思了。 這就是人世間所說的情愛嗎?那個女子不是自己的元后嫡妻,不過三千佳麗中的一個,但卻牽動著自己的心,讓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她。 朱翊鈞幼年時,曾讀過皇祖父的《明世宗實錄》??v然百官皆道嚴嵩為jian佞,可在朱翊鈞小小的心里卻有不為人道的,對嚴嵩有著特殊的憧憬與羨慕。嚴嵩終其一身,只娶了歐陽氏一位妻子,夫妻恩愛非常,朝野皆知。 朱翊鈞記事的時候,他的父皇還只是父王。他親耳聽著皇祖父的端妃曹氏被剮,親眼看到自己所尊敬的陳太后被強制遷居冷宮。 帝王需無情,可既有心焉能無情。朱翊鈞自問自己做不到無情,如今想來,也許沖齡即位讓自己不得不迅速早熟起來,在生母與先生、大伴的嚴苛教育下,自己的心里急切地在等待有一個人出現。當朱翊鈞意識到那個人不是皇后的時候,他很失望,所以他無法讓自己愛上皇后,像孝宗皇帝那樣只有孝康敬皇后。 朱翊鈞一路策馬狂奔到宮門都不曾停下。宮門守衛看到一抹明黃色閃過,還來不及反應又見幾個千戶疾馳而來,趕忙攔下。 為首的千戶知道這是規矩,不得不下了馬,飛跑著入宮。 朱翊鈞跑到乾清宮前,終于松了口氣,從馬上跌了下來。張宏聽說有人騎馬入宮,趕忙帶著人出來,見朱翊鈞跌在地上都爬不起來,趕緊跑上去將他扶起。 朱翊鈞還沒開口說話,先吐得一塌糊涂。他抖著手拉住張宏的衣襟,氣都快喘不過來,“德妃、德妃、德妃……” 張宏顧不得清理自己沾了污物的衣服,立即道:“快去備鑾輿!”便將朱翊鈞小心扶進宮,“陛下且歇一歇,快去端碗參茶來!” 又累又渴的朱翊鈞搶過參茶一飲而盡,他扶著龍椅起身,“去,朕,去翊坤宮?!?/br> “是,是?!睆埡陮⒅祚粹x扶上鑾輿,一面看著有氣無力的朱翊鈞癱著,一面叫人趕緊往翊坤宮去。 到了翊坤宮門口,朱翊鈞連滾帶爬地從鑾輿上下來,揮開張宏的攙扶沖進里頭去。他剛才聽見鄭夢境的叫痛聲了。 他的小夢,他的小夢……朱翊鈞有些情怯,踏上臺階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兩宮太后和皇后看著狼狽的朱翊鈞有些傻眼,又有些莫名的恐慌,仿佛是什么開關被打開了。 產房內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在這寂靜的翊坤宮中顯得尤為響亮。 產婆抱著一個襁褓,笑嘻嘻地出來,“恭喜太后娘娘,賀喜皇后娘娘,德妃娘娘母女均安?!?/br> 母女……均安。朱翊鈞兩眼一翻,腿一軟,倒在陳太后的懷里。 陳太后上上下下將朱翊鈞摸了個遍,心疼地道:“這孩子,怎得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兒?” 李太后和皇后聽說鄭夢境生了個皇女,心下一松。 王皇后沒察覺自己的語氣有些酸溜溜的,“興許是擔心德妃吧?!?/br> 李太后笑而不語,從陳太后手里接過朱翊鈞,“都這么大了,還這般沒輕重的?!?/br> 朱翊鈞強自清醒過來,他還沒有親眼看見小夢,旁人說的都算不得準。他從李太后的懷里掙扎起來,一步一拐地撞進產房去,看也不看產婆懷里那個自己曾經無比期待的小生命。 陳太后與李太后面面相覷,想喊住朱翊鈞,卻怎么都沒張開口。李太后的面色逐漸轉為陰沉。 產房內宮人們都在默不作聲地做事,見朱翊鈞進來也只行禮,房里除了腳步聲和滴漏聲什么都沒有,靜得好似能聽見繡花針落地。 朱翊鈞的心提到了嗓子口,難道小夢已經……他加快了腳步,走到床前。 因為生產而乏力的鄭夢境正躺在床上。雖然衣服已經被換了,但頭發還是濕潤的,她的氣息很淡,幾乎看不到起伏,卻又很悠長而平靜。 朱翊鈞跌坐在床前,輕輕伸出手去,然后一把握住鄭夢境的手。溫熱而柔軟,這樣美好的感觸之后也會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 “小夢,太好了,太好了?!敝祚粹x用力拭去臉上的淚水,明明心里有許多話想對鄭夢境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王喜姐走進來,向把朱翊鈞叫出去。他剛回宮,還不曾向兩宮太后請安,這于理不合??赏跸步氵M來后,卻看到朱翊鈞坐在床下,牽著鄭夢境的手沉沉睡去。如鯁在喉的感覺,王喜姐木著臉又退了出去。 睡飽了的鄭夢境剛一動,朱翊鈞就先醒了,“小夢!你醒了?” 未施粉黛的鄭夢境看上去憔悴又虛弱,她有些不好意思,“叫陛下見著奴家的丑模樣了?!?/br> 朱翊鈞捏緊了她的手,堅定地道:“不丑,朕的小夢不管什么時候都是最好看的?!?/br> 鄭夢境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輕輕地撫上朱翊鈞胡子拉碴的臉,“看陛下這副模樣,就知道狂奔趕回來的,怎得不去歇著?是不是宮人們怠慢了?也怪我,平日里待她們太寬松了……” 朱翊鈞抓住撫摸自己的手,搖搖頭,“沒有,是朕自己舍不得離開小夢?!彼鹕韺⒒蚀闻畯膿u籃中抱過來,“朕早就想好了名字了,靜女其姝,就叫軒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