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潘公?哪個潘公?”鄭承憲不像兒子,喜歡鉆研內廷外朝。兼之潘姓是個大姓,朝中內外潘姓者不計其數,一時竟想不起是哪個來。 鄭國泰急得直跳腳,“就是嘉靖二十年的那位榜眼公,潘晟!” 這么一說,鄭承憲就想起來了。潘晟在隆慶年間曾做過當今圣上的老師,萬歷八年因身體之故致仕。在鄭家父子離開京城之前,便聽聞他被宣召入京授予了武英殿大學士之職。這便是要入閣拜相了。 潘晟與張居正同為朱翊鈞的老師,關系很是不錯。據說張居正病逝前曾上密奏,舉薦了潘晟入閣。 鄭承憲心里還沒轉過彎來,又聽兒子說道:“潘公還在路上呢,未至京中,這就叫致仕了。嗨呀,這都是什么事兒嘛!人家一把年紀,路途奔波。我這位妹夫慣會耍著人玩?!?/br> “噤聲!”鄭承憲瞪了一眼兒子,“那是你能叫妹夫的嗎?!” 鄭國泰挨了罵,便縮回了脖子,乖乖立在一旁。 鄭承憲在屋里轉了幾圈,余光瞥到鄭國泰的衣袖一角,指著問道:“這是什么?”上去撩了來細看,發現竟是半干的蛋清蛋黃和一些碎蛋殼。他沉著臉,“可是在外頭惹了什么禍事?” 鄭國泰連連擺手,“我還惦記著混個伯爺做做呢,哪兒能同以往那般做些雞鳴狗盜之事?!彼麚蠐项^,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方才叫父親一唬,我竟忘了。我是來叫父親同我一道離開張家,另尋住處去的?!?/br> “這又是為何?”鄭承憲奇道,“張家有人對你不敬?” “倒也不是。人是書香門第,不像咱們這等人?!编崌┑?,“父親不常在外頭跑,所以不曉得,我卻見得多了。前些日子就有人張家門口叫罵的,今兒我出門的時候這不就遭了殃?!彼e了舉自己臟了的袖子。 鄭國泰試探地看著父親,小心翼翼地說道:“張家怕是不行了” 鄭承憲舉起手,示意兒子別往下說了。潘晟致仕,看起來不過是正常的外朝人事變動。怕只怕,這后頭真正目的,乃是要清算張家。 鄭承憲不在京城,無法得知更多的消息,他不僅想起鄭夢境當日勸說自己接受皇商之職時,特地讓他們來江陵的話。莫非女兒早就知道圣上要清算張家?自己生的自己最清楚,鄭承憲不認為鄭夢境有那等大神通,可以未卜先知??上惹?,圣上的言行,也不像是要清算的樣子。 張文忠公是大明朝唯一生前就被授予太傅、太師的官員,真正意義上的官居一品。這等殊榮可是獨一份。 鄭承憲不僅猜測,莫非京里有大事發生?雖說后宮不得干政,可女兒常伴圣上左右,總能聽得什么。若因此扯上了干系……他不敢再想下去,當即寫了一封家書,叫兒子找人送去京城。 鄭國泰捏著信,又問:“那搬出張家的事?” 鄭承憲搓著手,“先不忙走??纯辞樾卧僬f?!?/br> 鄭國泰“哎”了一聲,自去找人送信不提。江陵至京城,信得走上些時日。且說京里卻已是鬧開了,鄭夢境為著馮保被收監的事,急得嘴上起了一圈又紅又腫的大火泡。 事情的源頭還要從幾個月前朱翊鈞下的一道詔書說起。 隨著張居正病逝,馮保告老離宮,生母李太后又專心含飴弄孫,全副心思撲在皇長子的身上。曾經壓在朱翊鈞頭上的三座大山登時消失不見。沒了壓力的朱翊鈞開始真正地大權獨攬,一心想要做出功績來的他就連后宮都去的少了,鎮日在乾清宮看文案奏疏。 這日看到張居正條鞭法的耕地丈量后,朱翊鈞就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這擴隱也擴得太多了,與隆慶年間的耕地相差數額太大。想起曾讀過的歷代史書筆記中,有官員欺上瞞下之行,朱翊鈞便不由覺得這其中必有地方官為了考績而將宅地、墳地一并充入,算作耕田的不法之行。 由此,他下了詔書,要求重新丈量耕田,廢除先前的那一次。 雖然詔書中并未提起張居正半個字,卻叫朝中的不少人嗅到了空子,開始參劾當年與張居正交好的官員。演變到了最后,就牽扯到了已故的張文忠公身上。從起先的接受賄賂,賣官鬻爵,到最后成了居心叵測謀權柄的陰險毒辣小人。 這些彈劾奏疏與輿論一一傳進了朱翊鈞的耳中,與他心目中的張先生高潔形象絲毫不符。但他相信世事從不空xue來風,興許張先生果真做過某些事。雖然朱翊鈞并未對張家下手,卻還是讓張居正舉薦入閣的潘晟致仕。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朱翊鈞對張居正的敬愛不見絲毫,但他內心明白,昔日那種毫不懷疑的信任已經開始崩塌。 看著南京刑科給事中阮子孝的彈劾張文忠公二子爛登科舉奏疏,朱翊鈞很是生氣,“張敬修的才學朕是親眼所見的,難道還是朕當年點錯了人不成?”說著將那奏疏丟去一旁,不想再看見。 這些言官真是越來越沒譜了!尋個由頭就能上折。 張四維笑呵呵地道:“陛下何須動怒?不過以諫充直罷了?!彼焉狭颂鎻埦诱q的奏疏,此時便不再多提,話鋒一轉,“壽宮已是開始建造,陛下近日心煩,倒不妨去壽宮看看,權作散心了?!?/br> 近來外朝的攻訐的確讓朱翊鈞心緒不寧,當下便應允了,叫張宏去安排各處。 這段日子唯一能叫朱翊鈞高興的事,就是鄭夢境終于懷孕了,已是五月有余。剛發話要去壽宮巡視的朱翊鈞有些后悔,自己不該那么早去的,這般一來,鄭夢境就不能陪著一起去了。自己還想給她看特地為她選的地宮,緊挨著自己,就在右邊。 朱翊鈞安慰自己,下次再帶著鄭夢境去也是行的??尚睦锏降子X得愧疚,也沒有與王皇后商量,便下了旨意,將鄭夢境晉封為德妃。 希望自己回來就能看到小夢和皇子了。朱翊鈞在心里喜滋滋地想著,讓張四維告退后,帶著張誠張鯨二人就去了翊坤宮。 途徑御花園之時,張誠向張鯨使了個眼色。張鯨會意地點點頭,從懷里摸出個夜明珠來,疾走幾步,跪在朱翊鈞的身前,舉高了那顆夜明珠,“陛下,奴才有事稟報?!?/br> 朱翊鈞看著那顆半個拳頭大的夜明珠,心道張鯨這小子,可是要獻寶?他笑道:“有何事,起來說話?!?/br> 張鯨一臉憂愁,不斷抬眼去看朱翊鈞,就是支吾著不敢說話。這叫朱翊鈞不耐煩了,“快說!” 張鯨被嚇得又跪下,“奴才、奴才前些日子在宮外,見到馮家人在售賣這顆夜明珠。奴才覺得內有蹊蹺,便買下來?!?/br> 夜明珠雖然是稀罕物,宮里倒也有不少。先前馮保離宮時,朱翊鈞也有賞了他幾顆夜明珠,現下倒也不甚在意?!按蟀榉屉薅嗄?,朕亦有此等賞賜。你說說看,哪里蹊蹺了?” “這是馮大伴從張家帶出來的?!睆場L覷著朱翊鈞陡變的臉色,心中竊喜,面上還是照舊惶恐的樣子,“聽說大伴曾在文忠公離世前去過張家,文忠公以五副珠簾、九顆夜明珠相贈。近來不知為何,馮家不斷地將大批物品拿出來售賣,其中還有不少宮里都不曾見的無價之寶?!?/br> 朱翊鈞臉色陰沉得滴的出水,他倒是知道內監貪財,蓋因無后,便想著多些銀錢傍身。這也是為什么馮保離宮時自己贈予他銀錢的原因。 張誠與張鯨對視一眼,附和道:“沒曾想馮保竟是這等人,往常奴才還覺著他清廉呢。不料家中竟私藏眾多財寶。怕是要比私帑還要多吧?!?/br> 張鯨點頭道,“奴才后來叫了錦衣衛的人去暗訪,回報稱馮府家財似有億萬計?!彼葱募彩椎乜薜?,“陛下對馮保信任非常,予以重任。他竟以權謀私,想來賣官鬻爵之事斷不會少。陛下!此國蠹,不除不足以平民心??!” 張鯨舉高了夜明珠,“此賊蒙蔽圣聽,罔顧圣意。這些,全是民脂民膏!不誅此人,日后內廷外朝的貪墨之事何以為刑?” 張誠也跪在了張鯨邊上,“陛下理當籍沒其家,將馮保的罪狀公布于天下。叫百官知道,貪墨受賄其罪當誅。讓百姓知曉,陛下會為他們平冤?!?/br> 朱翊鈞已經沒了去翊坤宮看鄭夢境告訴她封妃的事,他陰著一張臉,“回乾清宮!” 第14章 朱翊鈞回來的時候,正好撞見張四維帶著壽宮賬目來覲見。他抽過賬目,看著上面的龐大數額蹙緊了眉。 潞王也到了成親的時候,再過些日子就要下聘大婚。這又是一樁要用錢的地方。 朱翊鈞想起自己并不豐厚的私庫,再對比張誠張鯨所言的馮保家產,心動了。與此同時,他又想起先前江西、云南、山東的三位監察御史彈劾馮保的奏疏。莫非大伴果真……有不法之事? 但馮保到底伺候了自己十幾年,真要籍沒,朱翊鈞還是有些于心不忍。他問張鯨,“如果……大伴入宮吵鬧爭辯,朕……該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