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而他遇到了章曉。 這是他尋找到的正確答案,唯一的一個。 他牽著章曉的手,不吭聲,只是緊緊握住了。 章曉的處分決定下來之后,他被停職一周,并且被扣了三個月的工資。 一周的頹廢生活結束了,兩人要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他們要依靠高穹這個臨時工的兩千多塊錢工資生活。 “多出外勤,我去跟應長河說,讓他多給我倆安排工作?!备唏房粗ɡ锏挠囝~說,“外勤的補貼還是很多的?!?/br> 但高穹連續幾天都沒在文管委里見到應長河。袁悅和秦夜時、周沙三個人常常排列組合搞外勤,高穹覺得自己的工作量被大大削減了,十分不滿。 “主任最近忙死了?!敝苌澈怂闼@個月的工資,隨口道,“你可以啊高穹,你這個月一天都沒遲到過?!?/br> 高穹:“你看上去為什么這么不高興?” “你是小金庫資金的最主要來源?!敝苌痴f,“多睡幾天懶覺啊,跟章曉都住一起了,我們都理解的,嗯?!?/br> 高穹:“理解什么?” 周沙又露出了促狹的笑容,嘿嘿嘿半天,不回答。 高穹直接跳過了這個自己明顯無法應對的問題:“應長河最近忙什么?” “譚越那件事?!敝苌痴f。 博物館和政府方面很快就跟譚越取得了聯系。譚越一開始是不樂意的,她知道他們拿不出錢來購買筆記,她的目標客戶是收藏家。但隨著博物館方面的聯系同時抵達的,還有一份說明《吉祥胡同筆記》歸屬問題的函件。 歐慶是《吉祥胡同筆記》的作者,他當時把筆記托管給譚齊英,筆記的所有權仍舊在歐慶手里。歐慶現在已經死了,這份筆記理應歸國家所有,任何個人都不能非法持有。譚齊英盡到了自己保管的責任,但他沒有隨意處置筆記的權利,這個物品原本不屬于他,自然也不是他的遺產,譚越就更沒有售賣它的權利了。 譚越卻堅持,當年這本筆記是歐慶贈予自己繼父的。 在她的說明里,歐慶得知譚齊英要離開之后,因為不舍,所以將自己的手稿當做臨別禮物贈送給譚齊英,兩人之間不是托管關系,而是贈予關系。贈予完成后,筆記便歸譚齊英所有,譚越繼承了譚齊英的遺產,她自然有處置的權利。 問題的焦點集中在歐慶和譚齊英之間,到底是委托保管還是贈予。 但無論是博物館方面還是譚越這邊,都沒有辦法拿出確切的證據來說明。 博物館不能說出他們是通過陳氏儀來得到這些信息的,只好另外再想辦法。 “可能要打官司?!敝苌痴f,“挺麻煩的?!?/br> 高穹理不清這些彎彎繞繞,只知道應長河最近是無暇回文管委了。他想了又想,終于破例,使用自己的手機撥打了應長河的電話。 應長河正在開車。 “工作安排不是我決定的?!彼f,“所有的任務派遣表都是本館給的,我的意見沒什么用處?!?/br> “不可能?!备唏氛f,“你以權謀私不是第一次了?!?/br> 他昨天看了一部反腐倡廉電視劇,立刻用上了里面的臺詞,頓覺自己很厲害。 應長河掛了他電話。 “高穹以前跟我住的時候雖然話不多也不笑,但至少說話還正常?!睉L河說,“可跟章曉住一塊兒之后,都成什么樣子了!” 付滄海在副駕駛座上打瞌睡,聞言抬起眼皮:“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復雜,心情復雜你懂嗎?”應長河呱嗒呱嗒地說話,“就不是什么高興不高興能概括的?!?/br> 付滄海打了個呵欠:“聽不懂。都跟你說了別走這邊,堵得厲害?!?/br> 應長河聽若不聞。 “你能戴個假發嗎?”付滄海說,“你腦袋反光,我眼睛都快瞎了?!?/br> “瞎就瞎了吧!”應長河惡狠狠地說,“你這種腦滿腸肥的中年猥瑣男人,是不懂我們絕頂聰明之人的氣質的。咱倆不在同一個層次,好嗎?” 付滄海捂著眼睛,以行動表示抗議。 應長河被他氣笑了:“我警告你啊,一會兒見了周影,你再這樣擠兌我,我年末評優的時候絕對不投你票!” 兩人正堵在路上,是打算去跟周影見面。周影完成了身體檢查,在這兒住了幾天,見了幾個老朋友。危機辦昨天才解除對付滄海的監視,應長河第一時間聯系了他,告訴他周影來了。付滄海果然立刻就答應見面,應長河好不容易抽出半天時間,于是開車去接他。 “你以前投過我的票?”付滄海很驚訝。 “沒有?!睉L河說,“我就這樣威脅威脅你。你再踩我面子,我以后也不投你?!?/br> 付滄海冷笑一聲。 應長河見了他就討厭,簡直恨不能立刻就在這里把他扔下去。自己走著去吧,他壞心眼地想,等你走到了,我已經跟周影喝完茶,說拜拜了。 說實在的,他們這些老同學都知道付滄海對周影的那點兒小心思。這心思從讀書的時候就開始了,付滄海還寫過一堆酸溜溜的情書。應長河睡他上鋪,不止一次發現他晚上不睡覺,翻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民國情書大全》和《如何俘獲少女芳心》,一個字一個字地往方格子紙上填。應長河還在宿舍里念過他沒寫完的半封情書,結果引來付滄海一頓好打,還有長年累月的怨恨。 但付滄海和應長河都不是特殊人群,高中畢業之后,周影就讀的學校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進入的。 付滄海后來慢慢就沒提過這件事了。機緣巧合,三個人居然同在一個單位工作,他和周影都各自結婚生子,當年的那些心思像是沒了影一樣,消失了。后來付滄海的妻子離世,周影也失去了丈夫,應長河還拐彎抹角地敲打過付滄海,問他有沒有什么想法,自己愿意去做這個月老。但付滄海沒理他。 應長河只是覺得挺奇怪。他記得付滄海是非常關心周影的,當年819事件發生之后,他和付滄海費了很大的力氣,欠了一堆人情,終于保住了周影,單位沒有追究她的工作失誤。 他們都知道那自然不可能是工作失誤,周影也是最悲傷的受害人。 周影感激兩人,但離開單位之后,漸漸也很少跟他們聯系了。應長河心存愧疚,他現在仍舊是文管委的主任,周沙還在單位里工作,他知道周影是不樂意的,自己也沒臉皮再去聯系她了。付滄海卻不同,每年回家鄉過春節,都要去探望周影,應長河是知道這件事的。 但今天的付滄海精神卻不太好,像是心事重重。應長河反復提起周影,他也沒見有什么情緒波動。 在路上耗了一個多小時,兩人終于抵達約好的咖啡館。這店子也是他們的老同學開的,舊友常常在這兒聚會。 應長河的車子剛停好,本館的電話就來了。還是譚越那件事,他們組織了一些新的證據,讓應長河立刻回單位一起開會討論。 他掛了電話,低聲罵了幾句,讓付滄海下車之后,掉頭又往回走了。 付滄海走進咖啡館,下意識地觀察了周圍的環境。 沒有人盯梢。 咖啡館里人不多,進門后右轉直走到盡頭,周影就坐在那里,笑著等他。 付滄海慢慢走向她。 春節的時候他和周影見過面,互相問候之后他還把周沙和原一葦的事情告訴了周影?,F在的周影和那時候相比,并沒有什么區別,只是顯得稍稍消瘦了一些,也許只是冬春兩個季節所穿衣物不同的關系。 付滄海知道自己變了很多。在被調查和監視的這段時間里,他想了許許多多的事情,結果自己急劇消瘦,形容憔悴。 坐下來之后,周影的第一句話也是憂心忡忡的詢問:“滄海,你怎么瘦了這么多?” 付滄海沒理會她的問題。他心里像是揣著一個炸藥包,想按住,又想干脆點著,一了百了。 “周影?!彼吐曊f,“從我這里偷走人口數據管理系統帳密的人是你嗎?” 第70章 周影(3) 付滄海和周影上一次見面是春節的時候。 周沙不回家, 周影只能一個人過年。她和自己的父母親人來往不多, 逢年過節倒是同學朋友之間的走動還頻繁些。 付滄海知道周影現在在一個私立的工藝博物館里擔任館長職務,生活和工作都比較輕松。博物館的展品很特別, 它們都是由特殊人群制作的, 其中又以地底人的作品最多。地底人由于生活空間狹窄, 所獲取的信息有限,他們在感染了巖化病毒之后被迫從地面轉入地下生活, 這其中種種反差, 都刺激了這部分特殊人群中某些藝術家的創作靈感。 因為周影在這個博物館里工作,付滄海才難以理解她為什么要執意阻攔周沙和原一葦。 原一葦是一個很出色的人, 無論是以普通人的觀點來看, 或是從向導的角度來看。付滄海很欣賞原一葦, 當年他和應長河共同擔任面試官的時候,一個太嚴苛,一個太寬松,向導的就業環境也不太樂觀, 全場六十多位向導, 只有原一葦是同時獲得兩人認可的。 周影自然也知道原一葦很好, 她也明白周沙和原一葦的感情很深。但她的態度異常堅決:可以做朋友,可以談戀愛,結婚是絕對不行的。 獨立慣了的周沙對她說不出可信服理由的反對充滿疑惑,并且不打算屈服。 在知道周沙進入了文管委工作之后,周影和周沙之間爆發了一次極為激烈的爭吵。吵得最激烈的時候,周沙的樹蝰和周影的雪兔在房子里大打出手, 原一葦氣喘吁吁地勸架,樹蝰差點沒把他的小蜘蛛們都給壓死。 雖然母子之間關系很僵,但付滄海知道周影是很疼愛周沙的。周沙不跟她聯絡,周影脾氣也一樣擰,死撐著不跟周沙來往,付滄海便在兩個人之間不斷斡旋,逢年過節回家鄉都會到周影家里坐坐,跟她聊聊周沙的事。 應長河常常拿他當年的心思開玩笑,付滄海很煩。 那些往事對他來說是很美好的,他確實曾經喜歡過周影,也許現在也仍舊喜歡著,但他已不再是打著手電藏在被窩里寫情書的少年人。 兩個故友,在發生了這樣那樣的許多事情之后,能平平淡淡坐在一起聊天,本身就很奢侈了。 泄密事件發生之后他被控制了起來,危機辦的人反復多次訊問,甚至動用了一些手段,但付滄海什么都說不出來。他確實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但在被關押于單人牢房的時候,還有回到自己家中之后,有一個可能性越來越令他心驚。 他是做安全保衛工作的,自詡生活工作都有條有理,自己記憶力也很好,很難忘事。 唯有大年二九回家鄉的那天,他拎著從這邊帶回去的禮物去看周影的那天,發生了一些事情。 周影不大喝酒,陳麒以前還在的時候,家里總會藏著幾瓶茅臺或有了年份的干紅,他特別喜歡用它們來接待朋友。那天周影拿出了一瓶酒讓付滄海帶回家。付滄海也不大喝酒,但周影說這是陳麒的珍藏,自己不喜歡喝,怕浪費了,付滄海只好收下。周影說前幾天自己已經啟封,讓他干脆先倒點兒嘗嘗。付滄海見她心情這么好,想到要把周沙和原一葦的事情告訴她,便決定順著她的意思做,先暫時保持著周影的好情緒。 他沒喝多少,滿打滿算也就半杯,結果很快開始眩暈。 他知道自己沒醉,只是有些糊涂,以為太久沒喝過這種度數的酒,一時間犯暈,當時就坐在沙發上不敢動了。 周影起身去開窗,說是讓他透透氣。 付滄海半閉著眼睛坐在沙發上,聽見周影在自己身邊走來走去,把溫熱的毛巾敷在自己額頭上。 他有些唏噓,有點兒感慨,想起了過去的許多事情。 這時,他聽到了幾不可察的振翅聲。 他腦袋一低,嚇了一跳似的清醒過來。自己仍舊坐在沙發上,周影也仍舊在他身邊,眼神里盡是擔憂。 房間里沒有鳥,沒有雀,當然也沒有那種古怪的振翅聲。 他似乎只是在沙發上坐了片刻,意識也清楚著,好像并沒有發生任何古怪的事情。 只是額上原本溫熱的毛巾,在這片刻間已經變得極為冰涼。 付滄海當時并不覺得有什么古怪。 但他后來不斷回憶,記憶之中那奇特的空白感越來越強烈,當時的振翅聲也漸漸被他咂摸出了些不一樣的味道。 他和應長河是普通人,但是兩個人都因為長期跟哨兵和向導一起工作,可以隱隱約約看到精神體的輪廓。雖然沒辦法辨認出更清晰的細節,但是付滄海卻一直記得秦夜時的狼獾在自己身邊發出的吼聲。 猛獸的低吼像是被一層又一層的障礙物阻隔著,但障礙物是通透的,聲音并沒有完全被遮擋,還是隱約透出了一些。 不夠清晰,模模糊糊,但能捕捉得到。 在周影家里聽到的振翅聲就是這樣的感覺。 付滄海終于意識到那是一個精神體。它是從被周影打開的窗子外飛進來的。一個陌生的精神體侵入了向導的生活范圍,周影不可能不知道。 因此,周影認識那個神秘的精神體。 它為什么會出現?為什么偏偏在自己神智昏沉的時候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