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袁悅第一次聽秦夜時的狼獾吼叫。這不是狼獾的聲音,更像是混雜了林中千萬種猛獸猛禽,齊齊發出的震懾之聲。 霧中那團瘦削的軀體猛地一抖,無聲落在了地上。 它顯然是被狼獾的聲音嚇了一大跳,落地的姿勢是戒備著的,尾巴緊緊縮在兩腿之間,頸上系著的小鈴鐺泠泠地顫響。 那是一頭云豹。 林小樂退了兩步,臉色慘白。 “狼獾……秦夜時,你是秦夜時!”他指著秦夜時,“你是危機辦的秦夜時!” 秦夜時顯然也沒想到自己和狼獾這么有名,手指稍動,狼獾便直接沖著云豹奔了過去。 云豹還處于驚悸之中,在狼獾撲到自己面前之前砰地散了,霧氣很快落在馬世明身后,再次凝成了云豹的形態。 馬世明看不到精神體,但他已經被嚇壞了。 “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他急急地阻止三人,“我把鐘妍給你,不要打架……” 林小樂死死盯著秦夜時,完全沒聽到馬世明的話。 “為什么危機辦的人會到這里來?一塊兩塊尸古,你們也有興趣?” 袁悅和秦夜時飛快對了個眼色:林小樂果然是警鈴協會的人,但警鈴協會不知道秦夜時已經在文管委工作,也不知道他們到香港來的真正原因。 如果內部有警鈴協會的人滲透,顯然這種滲透還不夠深入。 “警鈴協會為什么對鐘妍感興趣?”袁悅也問他。 林小樂眼中掠過一抹驚色,隨即抬頭看了眼自己的云豹。 云豹脖子上的鈴鐺太顯眼了。他心頭一陣后悔,隨即便是強烈的恐懼——如果因為他而讓協會暴露,那他回到基地之后…… 這恐懼難以壓抑,林小樂的氣息頓時就亂了。它的云豹也隨之瑟縮起來,低吼了一聲。 林小樂意識到這是警示的吼聲,連忙隨著云豹的眼神看向二樓。 他們幾人正在一樓的客廳之中,二層中央是一個貫通的空間,天花上吊著一盞大吊燈。 袁悅和秦夜時也看到了吊燈上倒吊的東西。 是那頭脖子上長著一圈獅子鬃毛的阿拉斯加犬。 它不知如何從地下室鉆了出來,此時四爪緊緊抓著吊燈,發紅的雙眼正盯著下方的馬世明,咧開的嘴巴中露出不屬于犬類的尖銳利齒,一串口涎蜿蜒而下。 第52章 對峙(1)(捉蟲) 馬世明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只是見幾個人都抬頭看著他頂上的天花板, 便立刻知道不好,連滾帶爬地從椅上移開。 他身形才一動, 懸在吊燈上的阿拉斯加犬立刻松了四爪, 直直沖著馬世明落下去, 亮出了口中的一排利齒。 就在利齒碰到馬世明的一刻,馬世明身邊忽然卷起一股強勁的旋風。阿拉斯加犬被這旋風彈了出去, 立刻踞在墻角, 嗬嗬低喘。 毛絲鼠碩大的身形凝聚了起來。 它站在馬世明和阿拉斯加犬之間,裂開細細的尖齒, 發出威脅的低吼。 林小樂大吃一驚:“這么大!” 秦夜時連忙拉了拉袁悅:“現在怎么辦……袁悅?” 袁悅臉上顯出一種奇特的表情, 像是沉浸在回憶之中, 又像是正凝神記憶著什么。 “袁悅?” 袁悅想回答秦夜時的問題,但他站立不穩,連忙扶著沙發靠背站穩,閉上了眼睛。 阿拉斯加犬被彈開的瞬間, 它的身體有一部分化為輕霧與毛絲鼠糾纏在一起。 鐘妍的記憶和情緒就這樣進入了袁悅的意識之中。 在接觸到鐘妍情緒的瞬間, 袁悅竟然覺得呼吸困難。 向導由于卓越的感知能力, 能比較容易地察覺哨兵的情緒,并且對易于因為情緒失控而陷入躁狂的哨兵來說,向導是最可靠的鎮靜劑。袁悅是一個很優秀的向導,在國博眾多的哨兵和向導之中,在每一年的考核和技能比賽之中,他從來都是出色的, 原一葦是綜合型向導,可以執行保護功能,也可以攻擊,但袁悅只是單純的保護型向導。在保護型向導里,像他這樣的人并不多。 但縱然如此,即便他在無數的考核和練習中都能快速地與自己的搭檔配合,并且安撫搭檔的情緒讓他們鎮定下來,在觸碰鐘妍的感情時,袁悅還是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一個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黑洞。 鐘妍的恨意和悲傷是兩股在這黑洞里糾纏不清的力量,它們相互融合、交纏,不分彼此,在這沒有盡頭的泥淖之中,袁悅甚至還沒找到一絲自己可以掌控的部分就立刻被吞噬了。 春日的花園……白色的婚紗……哇哇大哭的孩子…… 泥漿一般粘稠的情緒侵入袁悅的意識之中,在這些碎片里他偶爾還能看到一閃而過的亮處,但很快全都不見了。 極為明亮的房間中,他看到自己抱著一個小孩子,用緊張的聲音問面前的人:“剝離精神體是什么意思?我沒有答應過!” 林小樂仍穿著一身顏色沉重的長衫,拿出了一個注射器。 “不痛的?!彼χf,“很快就結束了?!?/br> 袁悅發覺自己使不上力氣,無法站立,試圖釋放精神體的時候只覺得腦袋發暈,神經一跳一跳地疼。懷中的孩子已經昏睡過去,他恨聲道:“茶水……茶水里放了什么!” 由于身體已經麻木,注射器刺入皮膚的時候甚至沒有痛覺。片刻之后,袁悅緊緊抱住自己的懷中的孩子,發出了痛苦的尖叫。 身體深處的力量不受控制地逸散出來,速度極快,幾乎像是要把靈魂生生從rou身內扯出一樣。因疼痛而泛出的生理性淚水模糊了視線,在朦朧不清的視野里,他看到懷中的孩子身上也騰出了白色的輕霧。兩種力量糾纏在一起,它們甚至一開始還試圖搏斗,抗拒著對方——但袁悅心里知道,不可能抗拒的。鐘妍的精神體太過強大,她的孩子又過于幼小,還未學會如何正確驅使,也沒有進行過練習。 一切似乎極為漫長,但又異常短暫。阿拉斯加犬與獅子的對峙卷起了狂風,袁悅耳朵里一片嗡嗡嗡的響聲,懷中的孩子體溫越來越低。袁悅完全沉浸在鐘妍的情緒之中,他無力起身,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精神體,只能哭著嘶喊“別吃”,死死將孩子按在懷中。 這個行為其實不應該稱為吃。霧氣在糾纏中漸漸相融了,仿佛它們從來都是一體的,自母體出來便注定要融合到一起。 小獅子的形態逐漸消失了。它發出嘶啞的吼聲,最后猛地一收,全被阿拉斯加犬吞噬。 鐘妍的哭聲停了。她懷中的孩子在昏迷之中也顯出痛苦的神情,小手揪住母親的衣角。 “吐出來……吐出來!”袁悅發出尖利的叫聲,“吐出來?。?!” 阿拉斯加犬摔倒在地上,形態無法固定,周身像籠著一層濃厚的霧氣。因為站立不穩,它屢屢強行掙起,又很快摔倒。犬類的吼聲出現了變化,它在地上打滾掙扎,痛苦地呻吟。袁悅看著它脖子上生長出鬃毛,牙齒發生變化,連那條毛絨絨的尾巴也消失了,變成了獅子尾巴的形狀。 “一切順利?!绷中返纳袂橛悬c兒緊張,“恭喜你。不過我們還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 袁悅把手伸到孩子的鼻下,又掀開他的衣服按壓心臟。心臟仍在跳動著,但力氣微弱,他張開口,用鐘妍的聲音顫抖著呼喚孩子的名字。 袁悅流了眼淚,手腳發顫,那小孩始終沒有反應,腦袋軟綿綿地歪在一邊。 “你的丈夫會來接你的?!绷中氛f,“我現在就聯系他?!?/br> 強烈的恨意在瞬間占據了袁悅的心。他想殺人,殺了林小樂,殺了馬世明,殺了這世界上所有的人,所有歡樂的、對自己所遭受的痛苦無動于衷的人。 但藥物令她神智渙散昏沉,悲痛又使她沒辦法集中注意力,阿拉斯加犬虛弱地趴在不遠處,嗚嗚喘氣,正盯著自己的主人。 袁悅完全進入了鐘妍的情緒,埋身在這悲傷里無法抽離,但他心里有一個小小的聲音,一直在提醒他:離開這里,離開這里,你會被“海嘯”反噬…… 在人的情緒之中,負面情緒的影響往往比正面情緒更大。 哨兵因為情緒易于激動,尤其在處理一些困難的、容易觸碰倫理邊際的任務時,會出現嚴重的負面情緒浪嘯,他們稱這種情緒為“海嘯”。海嘯的出現可能有極深層的原因,但它總是在短時間內爆發,具有顯著的傷害性和不可預測性。尤其在戰場上,身負出戰任務的哨兵發生“海嘯”的可能性會比身處其他地方的哨兵高出十幾倍。因此,每一個哨兵和向導在進入工作崗位之前都會對“海嘯”進行專門的培訓,而從戰場上返回的哨兵和向導則會有專人負責為他們排解和清掃“海嘯”的剩余影響。 向導在戰場上能安撫哨兵的情緒,并且減少哨兵爆發“海嘯”的情況,但向導本身因為深入哨兵的情緒環境里,自然也會受到負面情緒甚至是“海嘯”的影響。在二戰戰場上不止出現過一次這樣的情況:向導深陷哨兵的“海嘯”里,不僅沒有正確地化解影響,自己反而被“海嘯”反噬,最后兩個人都陷入無法控制的躁狂之中。 袁悅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情況非常危險。 他在用鐘妍的眼睛去看過去的事情,用鐘妍的意識去回憶,鐘妍的悲喜和仇恨與他自己的情緒之間沒有任何隔離,接觸得極為緊密。 這也說明鐘妍的情緒已經崩潰,她沒辦法自如地控制和保護,因而才會讓袁悅輕易地探入進去。 袁悅想再看多一些,但理智告訴他必須立刻脫離。繼續沉浸在這泥淖般的黑洞中,他自己可能也出不去了。 他奮力地回憶著現實生活的一切,以從意識里先和鐘妍的情緒拉開距離。 文管委,陳氏儀,就業考試,他曾經的戀人,人才規劃局的課堂,各式各樣的論文……還有紙張翻動的聲音。有人在他的身邊,在他耳朵深處,緩慢地翻動著書頁。他應該是在閱讀,因而翻動的頻率很緩慢,手指從頁面上滑動的時候,摩挲出細細的沙沙聲。 他終于睜開眼睛,鼻尖有汗珠滴落。 沒有耳機,也沒有白噪音。只有秦夜時的手覆蓋在自己的手背上,因為緊張,手心是潮濕的。 秦夜時的狼獾和林小樂的云豹一直對峙著,誰都不敢擅動。袁悅以為自己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其實只不過是閉眼又睜開的瞬間。 他再一次閉上眼睛,把自己看到的所有內容都一一重新描摹了一遍:利用某種針劑強行逼迫哨兵釋放精神體,精神體融合的過程,他們所在的房間。 “海嘯?”林小樂在一旁開口,“你被海嘯影響了嗎?” 袁悅沒理他,秦夜時也沒理他。 “你真挺厲害的?!绷中氛f,“考慮換個搭檔嗎?我也很出色……” “放屁!”秦夜時怒吼。 他的情緒一激動,狼獾也跟著動了起來。 它撲到云豹面前,在它尚未反應過來之時,沖它脖子狠狠撓了一爪子。 云豹和林小樂同時發出慘叫。 林小樂跌倒在地,抱著自己的腦袋大叫:“你果然很粗魯!” “你怎么認識我的?”秦夜時想起了這件事,“警鈴協會的人為什么會記得我?” 林小樂的腦袋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塊,疼得他渾身發抖,口水和鼻涕都流了下來。 “所有的哨兵……我們都知道,所有的?!绷中泛磺宓卣f,“秦夜時,你是危機辦的人,監護人是你的jiejie秦雙雙。你從人才規劃局畢業之后一直在危機辦工作,精神體是一只攻擊力極強的狼獾,擅長撕咬,戰斗方式非常粗魯……對吧?” 秦夜時沒出聲,他皺著眉頭,沉默地聽林小樂說話。 林小樂不知道他已經被危機辦除名,現在調到文管委了。這個除名和調動的過程并沒有立刻登記在秦夜時的檔案里:秦雙雙把他的檔案扣了下來,想要緩一緩,等事情的影響過去之后再把弟弟調回危機辦。 也因此,這個變動沒有在人口數據管理系統里進行錄入。 警鈴協會是使用人口數據管理系統來竊取哨兵信息的,秦夜時心想,這說明他們沒辦法滲入更深處的部分,人口數據管理系統登記了什么,警鈴協會就查看到什么。不被登記的人和數據,警鈴協會沒辦法知道。 “我暴露了,回去肯定沒好果子吃?!绷中反鴼庹酒?,“無所謂了,今天也正好是一個機會。我的云豹還沒吃過精神體,可以試試。我想吃你的……這么大的老鼠,我還沒見過?!?/br> 他指著袁悅:“我最想吃你的,味道應該不錯?!?/br> 秦夜時眼睛都紅了。 他想起了白浪街事件,想起章曉一直在二六七醫院住院的父母,想起在自己面前被殺死的年輕女孩。 狼獾仰頭大吼,隨即背脊彎下來,是一個蓄勢攻擊的狀態。它背上的肌rou開始突起浮現,牙齒暴長,雙目圓睜,四爪用力在地面抓撓。 云豹的脖子被嚴重撓傷了,沒有血液,只是露出了內里模糊不清的一團。 它的動作遠比狼獾靈活得多,在狼獾撲咬過去的時候噗地化作一團輕霧,輕松從狼獾手里溜了出來,隨即從那霧里鉆出一只前爪,狠狠在狼獾背部從上往下一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