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在秦夜時開始自檢的時候,應長河就料到他可能會發現高穹的異常情況。 于是應長河給秦夜時編了個故事。 故事里的高穹是一個出生在貧苦山溝溝里的孩子,無父無母,孤苦伶仃。應長河家鄉就在那村里,回家過年時偶然發現這個已經成年了的孩子說起自己身體里有一頭狼。于是他把高穹接到了城里,仔細照顧他,讓他學知識,又給他安排工作。高穹是沒有在人口數據管理系統登記過的,他根本連戶口都沒有。應長河打算再過兩年,他就去跑跑關系,讓高穹落戶在他的名下,等于是他兒子,這樣以后結婚買房子也比較方便。 秦夜時被他繞暈了,半天才想起一個問題:“可我記得你是四個哨兵和向導的監護人,那高穹肯定也登記了?!?/br> “我不是?!睉L河很快回答,“我是章曉,周沙,原一葦和袁悅的監護人?!?/br> 秦夜時伸出手指一算,確實也是四個。 他對這故事半信半疑,但應長河說起高穹可憐身世的時候皺著眼睛,似乎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又著實很讓人難過。 “說是臨時工吧,其實他的工資不是館里發的?!睉L河說,“他每月工資不多,就兩千來塊錢,都是我從自己的獎金里勻過去的。外勤的補貼是我的油補和話費,還有崗位津貼。唉,你千萬別跟高穹說,他不知道的,他以為我真的神通廣大,給他找了個好工作。這人自尊心強,小秦啊,你明事理,又懂大局,做人做事有分寸,你多照顧照顧高穹,別提啊,別讓他難受?!?/br> 秦夜時很快就理解了:“我明白的。你們文管委的員工本來工資就少,應主任,你真的是個好人。自己已經那么窮了,還要接濟更窮的人。我敬佩你?!?/br> 應長河:“……嗯,你真的很會說話?!?/br> 秦夜時隨后跟應長河報告了一件事:雖然國博的所有哨兵和向導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只是和數據系統里其余的人一樣,都在春節的三天內被瀏覽過,但他發現,章曉的檔案瀏覽次數明顯比其余人都要多。 “侵入者侵入的時間不長,基本上所有哨兵和向導的頁面在那段時間的瀏覽記錄都是1,但只有章曉,他的瀏覽記錄是27次?!?/br> “寫在報告上?!睉L河立刻說,“警鈴協會對章曉可能感興趣?!?/br> 秦夜時又躍躍欲試:“主任,我能跟章曉一起住嗎?住他隔壁也行,我保護他?!?/br> 應長河:“傻孩子,不行?!?/br> 秦夜時無力反抗權威,垂頭喪氣地寫完報告交給危機辦,手頭的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了。他和袁悅接下來的任務是去香港找馬世明問馬永都那些葬玉的事,兩人也沒耽擱,收拾好行李,沒兩天就出發了。 原一葦及時送來了一瓶抑制劑糖丸,秦夜時總算不用流著鼻血上飛機。 兩人出發的當天晚上,章曉收到了秦夜時發來的信息。 “他問我們要什么手信?!闭聲苑浅s@奇,“他居然也提到你,讓我記得問一問你?!?/br> 高穹正和他各自占據沙發一頭看書,聞言陷入了沉思。 “流沙包,蝦餃皇,竹升面,炒牛河……”他一個個說,“快打出來,發過去?!?/br> 章曉:“這些帶不了啊。你說些能帶回來的?!?/br> “嗯……”高穹想了片刻,“海豚。聽說海洋公園有海豚,我們那邊海豚已經滅絕了?!?/br> “說個能帶回來的!”章曉被他氣笑了,“實在不行讓他給你帶個手機?!?/br> “算了,沒錢?!备唏妨⒖烫上?,“什么都不要了?!?/br> 章曉給秦夜時回了信息,抬頭看見高穹手里那本書的封面上寫著幾個字:梅酒香螺嘬嘬菜(*)。 “這不是我的書嗎?” “你的書不就是我的書嗎?”高穹看得入迷,“我們出任務的地方就是江南,我先研究一下。你們這里怎么什么都能吃呢?地苔皮,水菜……蟹是什么?你吃過嗎?香不香?怎么看著這么惡心,跟原一葦那蜘蛛一樣都是八條腿?!?/br> “這書說吃的,跟補彩有什么關系?”章曉戳戳他膝蓋,“《補彩》是本什么書?我還沒看到派遣表的內容?!?/br> 高穹咽了口唾沫,暫時放下手里的書。 “是一本說布的書?!彼f,“織布,繡線,做衣服?!?/br> —— *《梅酒香螺嘬嘬菜》:談正衡著。該系列是專門講江南魚米的美食隨筆。地苔皮是一種地木耳,水菜是河蚌rou。 第48章 尸古(1) 歐慶的《吉祥胡同筆記》里記載的東西雖多, 但書畫極少, 而書籍唯有一本《補彩》。 袁世凱要登上帝位,龍袍是必須精制的, 慎之又慎。當時庶務司長郭葆昌負責龍袍制作諸項事宜, 而具體制作這件登基龍袍的則是瑞蚨祥的老師傅。 龍袍上的龍以金線繡成, 可怎么繡、找誰繡,都極有講究。負責龍袍制作的師傅提出了一個要求:他要找一本名為《補彩》的書籍, 因為書里提及一種復雜的顧繡(*)針法, 名為“銀橋飛渡”。這針法繡出的龍鳳獅虎,各具神異, 栩栩如生, 就如能從衣上躍出一般生動, 但由于年月已久,這針法已經失傳,當年的顧繡傳人也已經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要想讓袁世凱登基時真正風光萬丈,“中華帝國”國運綿綿無窮, 這龍是決不能隨意的。郭葆昌一聽“銀橋飛渡”的神妙, 立刻安排人手去尋這本書。 袁世凱尋找“銀橋飛渡”針法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北京城。歐慶等文物販子自然也聽到了這個風聲:因為沒人找得到《補彩》這本書, 開始轉而詢問北京城里的文物商人們。但沒人找得到,價格出再高也找不到:它是明朝顧明世顧家女眷書寫而成的,但由于其中有大量顧繡的針法秘密,這冊子寫成沒有多久就消失在眾人視線中,留下來的唯有詩人許竟(*)兩句提及《補彩》的詩:一針繡乾坤,千載出《補彩》。 歐慶把這件事只當做趣事記在筆記里, 因為繡品多主顧,但關于繡品的書籍,是沒有人會買的。 袁世凱最后是否找到了“銀橋飛渡”這一針法,筆記中沒有提及,而本館的研究人員查找了國家圖書館和史料庫的數據,也沒有發現在袁世凱龍袍的相關資料里,提及“銀橋飛渡”和顧繡。 雖然找不到,但《補彩》這本書已經引起了本館的濃厚興趣。 簡單來說,它是一本只存在于旁人記載中的,已經失落在歷史里的書。 高穹和章曉的任務,就是找到這本書的線索,最終盡可能地發掘和保護它。 “那應該是說刺繡的書?!闭聲约m正高穹,“不是說布?!?/br> “布不就是刺繡嗎?”高穹問。 章曉頓時覺得,要給高穹普及這種常識,可能還需要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算了,你看書吧?!彼f。 高穹把腳盤起,繼續津津有味地鉆研手里那本嘬嘬菜。章曉轉頭看著床邊的兩只小獸,有些無奈:“你那狼……” 他的葉麂站在窗邊,因為太過用力而四肢戰戰,不斷發抖??掷桥吭谒成?,正十分努力地要把它往地上壓,兩獸各自沉默不語,拼命對抗。 此時,秦夜時和袁悅正走出香港國際機場。 在兩人出發之前,本館已經通過香港的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聯系上了馬世明。馬世明很歡迎兩人的到來,并且盛情邀請他們下榻自己的山莊。 因為香港目前正在興建故宮文化博物館,西九文化區管理局和這邊的本館有著非常良好的來往,經過謹慎的斟酌,管理局那邊最后也建議秦夜時和袁悅在馬世明那邊居住。 馬世明的山莊分前后兩莊,都是淺水灣的臨海別墅,而馬世明家藏的葬玉也收藏在他的山莊里,方便工作。 秦夜時和袁悅都是第一次到香港,自然沒有任何意見,住哪里都是住。袁悅對淺水灣富人區沒有概念,秦夜時看到了馬世明山莊的規格之后更是異常平靜,悄悄跟袁悅說:“我家比較大?!?/br> 袁悅:“噓,給人留點兒面子?!?/br> 位于山莊后側的別墅是專門用來接待客人的,馬世明沒有出來見他們,西九文管局的工作人員把兩人送到這里之后,互相留了聯系方式,也就告別了。 在穿過別墅大門的時候,袁悅盯著門楣上的一處,突然停下了腳步。秦夜時跟在他后面,不小心撞到了他身上。 門楣正中央竟嵌著一塊玉。那玉通體鮮紅,在燈下隱約可見細細的金色沁理,十分漂亮。 “門怎么了?很奇怪嗎?”秦夜時不懂,捏著自己鼻子揉來揉去,“你太瘦了,骨頭撞得我很疼?!?/br> 袁悅完全沒注意他的話,認真瞇起眼睛盯著那塊玉。 “你、你老板怎么,把這種東西放在門上?”袁悅磕磕巴巴地問。 仆人倒是可以和他流利對談:“老板有高人指點,這個玉是靈玉,叫紅龍珠,可以驅邪?!?/br> 袁悅一下就吃驚了:“什么高人?” 但仆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不知道這么具體的事情。 袁悅對那塊玉耿耿于懷。在房間里安頓好之后,秦夜時過來敲他的門問他想不想吃點東西,這別墅里什么都有,包括廚師。袁悅一把把他拉進了自己房間,雙目炯炯:“你怕鬼嗎?” 秦夜時嚇了一跳。袁悅靠得特別近,他連袁悅的黑眼圈和眼里的紅血絲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怕?!鼻匾箷r小聲說,“你太近了,遠一點兒,遠點兒?!?/br> 袁悅湊得更近了:“我怕?!?/br> 秦夜時有點明白他這個問題的意思了:“這房子怎么了?那塊玉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什么紅龍珠?!痹瑦偹剖钦娴暮芫o張,“那是尸古?!?/br> 秦夜時也隨著他一起緊張:“什么是尸古?” “尸古是隨著死人一起下葬的玉,也就是所謂的血玉。天長日久,尸體的血色沁入泥土,又沁入玉里頭,所以才能形成這種特別鮮艷的紅色?!痹瑦傦w快道,“紅龍珠是尸古的別稱,是宋朝時偽造古玉的人用的暗話,早就沒人提起了。如果不是我看過相關的資料,我也不知道紅龍珠后面還有這個意思。紅龍珠聽起來吉利,實際上尸古就是邪玉,我懷疑馬世明被那個高人騙了?!膊粚?,馬世明是愛玉之人,他會不知道尸古?不可能。就算被紅龍珠這種噱頭騙了,只要把尸古拿在手里,那種臭氣是掩不住的?!?/br> “所以有尸古會怎樣?”秦夜時連忙打斷他,問道。 “屋里有鬼?!痹瑦傃院喴赓W。 秦夜時沒想到袁悅這么大個人了,而且還讀過那么多書,腦袋里有那么多古里古怪的東西——他居然怕鬼。 “世上是沒有鬼的?!鼻匾箷r認真說,“所謂的鬼大多數都是怪力亂神,是人自己搞出來的。血玉是沒有科學依據的,你不知道嗎?人死了之后血液就停止了流動,還怎么沁入土里玉里?” “不管,我怕鬼?!痹瑦傉f,“你過來我這屋子陪我睡吧?!?/br> 以防萬一,秦夜時在拖行李進入袁悅房間之前一口氣吞了三四顆糖丸。 但他想多了。袁悅讓他睡在床上,自己則和衣坐在在了沙發上。 “我再看會兒書?!痹瑦傉f。 秦夜時之前一直忙著國博的自檢工作,累得日夜顛倒,他非常困了,既然袁悅讓出大床,他自然就滾了上去。從他這個位置能看到袁悅一雙腳搭在桌上,腳踝瘦削,骨頭頂起皮膚,圓圓的一個凸起。秦夜時覺得袁悅的腳白得很好看,他想夸一夸,但話到嘴邊,不知道為什么轉了個彎兒,被他熱著臉硬生生又咽了下去。 “你看什么書?”他問。 “尸古的資料?!痹瑦偠⒅稚系钠桨?,頭都沒抬,“你看你看,這里說了,‘屋儲尸古,夜有游魂往來,人犬俱驚,不得安寧’?!?/br> 他緊了緊披著的褥子,低聲說:“其實有尸古記載的不止這一本,我這里存了不少。但是提到紅龍珠的確實只有宋朝那本《庭中異物瑣記》(*)。那個什么高人肯定也看過這本書,可那就奇怪了,這本書可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我知道憑著國博的員工證倒是可以借,但也不能外借,只能在館內借閱。聽說現在可以直接用電子儀器看掃描件了,可掃描件雖然方便吧,但就是沒有紙書那種感覺,閱讀的感覺,你懂吧?難道那人也去過北京,去過國圖的古代文獻資料庫?” 沒聽到回答,袁悅抬頭一看,發現秦夜時就著趴在床上問自己問題的那個姿勢,已經閉目睡著了。 袁悅是夜貓子,他沒想到秦夜時比自己年輕,居然還扛不過自己,頓時對他十分失望。 但旅途勞頓,十二點過后不久,袁悅的倦意也上來了,撲通一下躺在沙發上,立刻落入睡眠之中。 馬世明的山莊雖然安靜,但燈火明亮,防盜監控設備十分完善。 因為今天有貴客留宿,因而深夜里也有保衛人員牽著狗在莊園內部巡邏,手電筒的光線四處晃動。 在黑沉沉的寂靜之中,突然傳來水滴落地的聲音。 袁悅一下就睜開了眼睛。 他的睡眠向來很淺,一點兒響動都能讓他醒來。但那水聲似乎有點兒遠,只有一聲,袁悅睜著眼睛,在窗外模糊的光線里辨認著自己身在何處。 下一刻,他猛地坐了起來。 “秦夜時!”他低聲喊道。 “在?!?/br> 秦夜時也同一時間從床上爬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的那頭狼獾已經從他身上騰空而起,無聲落在地上,在一團飽滿漂亮的霧氣里顯出毛乎乎的形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