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宅門大開,從里頭走出個拎著二八槍的男人。 男人腦袋上一根毛都沒有,很有應長河的儀表風范,但左眼頭上一道粗大疤痕斜貫臉面,直到頸上才堪堪收尾,活活將他一張書生臉劃拉出飽滿匪氣來,又與應長河截然不同。 男人把槍扔給張副官,走下樓階,踢了踢許明德的肩膀。許明德捂著膝蓋上碩大一個血洞,連罵人的力氣都不敢提上來,只不斷磕頭,雞啄米似的。 “許老板,你膽子挺大啊?!毙煳髁珠_口說。 他的口音無絲毫山西方言痕跡,反而跟許明德一樣帶著點兒京味兒。 許明德哆嗦著,頭都沒敢抬起來。 “我說過了,這佛頭我是要用來給我夫人治病的。你整個假玩意兒來糊弄我,你膽子大啊,敢用自己這條命來開玩笑?!毙煳髁中α诵?,笑容被那疤痕扒拉得歪歪斜斜,異常猙獰,“你這腦袋多硬?你上頭那個人有多硬?” “不是假的……這佛頭真真切切是我從千佛窟里頭切下來的,指頭都豁口了……”許明德結結巴巴地說。他被徐大帥一槍打了個血洞,方才的氣勢全然不見了,只剩求饒的精神。 徐西林臉上的神情愈加猙獰:“我讓你給我帶個藥師如來回來,你沒做好,反而給了我一個沾過你那臟乎臭血的假腦袋?!” 許明德怎么說都不對,只能連連磕頭:“是真的……是真的……我敢騙誰也不敢騙徐大帥和閻督軍……” 他跪趴在地上,膝蓋下面淌出一灘血,人就在這血里頭起起伏伏,真心誠意地磕著頭。 許是被他這真心誠意打動了,徐西林蹲下來,捏著許明德的脖子給了他一個選擇。 “那就麻煩許老板給我證明證明,這藥師如來真是千佛窟里頭的吧?!?/br> 許明德一愣:“怎么證明?” “你是玩兒文物的,你問我?” “不不,我是想徐大帥給指個明,我怎么證明你才信得?” 徐西林沉默片刻,回答道:“給我看證據?!?/br> 大帥府前一場血糊糊的戲演完了,徐西林和張副官進了府邸,只留許明德和他雇傭的幾個扛鏢大漢仍在當場。 許明德已站不起來,幾個人手忙腳亂地給他簡單包扎,背起來直往鎮上跑。 高穹和章曉對視一眼,立刻達成了共識:徐西林那里太難靠近,先跟著許明德比較合適。 兩人立刻緊緊綴在那幾人身后,眼見他們砸開了一個藥館的門,闖了進去。 那幾位大漢嗓門大,高穹拉著章曉躍上低矮房檐,小心踏近了藥館。 聽了一會兒,才曉得這藥館原來也是許明德的產業。山西這地方,地上地下都很多寶貝,許明德上頭有人,勢力大得很,他的生意順風順水,安插了不少這種明面上做別的小生意,暗地里收買文物的小店。 許明德疼得狠了,迭聲咒罵,把徐西林和張副官連皮帶里地翻開來刷了幾遍臟水。 他恨徐西林,自然也恨張副官。 張副官明知道徐西林對這尊藥師如來心存懷疑,卻故意把這懷疑說成是自己心里的想法,不止從許明德這里誆去了一枚成色極好的貓兒眼戒指,更是讓許明德毫無準備地直接面對了疑神疑鬼的徐西林。 高穹正聽得入神,章曉拉了拉他的衣角,給他看自己的的秒表。 秒表圓乎乎的表盤上顯示,距離三小時工作時間滿只剩十分鐘了。 屋里頭忽然有人問許明德:“老板,那怎么辦?他若真知道那是西貝貨,我們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br> 章曉和高穹都大吃一驚。 他們一直以為許明德是真從千佛窟里倒騰出了一個佛頭,但現在聽來,竟然是贗品。 許明德沉默許久,咬牙說了兩個字:“炸了?!?/br> 他的親信沒有聽懂,連忙問他:“炸了千佛窟!” 屋中先是靜了片刻,隨即有人大叫了出來:“不可啊老板!那是要遭天譴的!” “只有炸了千佛窟里真的藥師如來像,我們這個就成真的了?!痹S明德飛快道,“廢話少講,你們立刻去辦!徐西林想救他婆姨,行,我讓他救,我就讓他用個西貝貨去救!” 高穹萬萬沒想到,那下手炸毀千佛窟的居然是許明德。他為了讓假貨變真,為了哄抬手中貨物的價格,不惜毀去至為珍貴、無法重修的佛窟。 他憤怒極了,雙拳攥得嘎嘎作響,正要做些什么嚇嚇里頭的人,忽然便覺得周圍空氣忽然一冷。 “回去了?!闭聲陨袂閲烂C,“讓師姐和原一葦繼續工作?!?/br> 高穹伸長手臂把他攬入懷中,沒有出聲。穿過無數細小而神秘的冰粒時,他的手心壓在章曉的頭發上。 他又想起了這些頭發在晚風中柔軟拂動的樣子。 保護域里空無一人。兩人離開保護域之后立刻把搜集到的信息告知應長河和周沙。 原一葦和袁悅帶著秦夜時埋頭在檔案室里工作,并沒有參與他們的會議。 高穹和章曉帶回來的消息太令人震驚,應長河立刻讓周沙河原一葦做好出外勤的準備,另外命令高穹寫一份這次出外勤的詳細報告,他明天就遞交到本館,讓本館來決定。 巨大的希望和巨大的失落,讓這次外勤在章曉心里頭一次有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意義。他和高穹一起完成報告的時候,看著高穹和周沙嚴肅的表情,他也完全被這沉重的打擊感染,很久都緩不過神?!拔夜烙嬤€是會繼續找?!敝苌车吐曊f,“就算那是假佛頭,但也是真佛頭的仿制品,我們可是連那真的佛頭都從沒見過啊?!?/br> 章曉想起高穹曾說過,為了抬價,有的文物販子會想方設法讓自己手里的東西變成唯一一個,價格自然就嘩嘩地上去了。 高穹一臉憋悶:“想揍人?!?/br> 周沙:“你別亂來,你揍了徐西林,萬一影響到閻錫山當省長,咱們這幫人說不定就沒有了?!?/br> “不會的……”高穹小聲說,“這是樹枝的枝杈,我們在主干上,其余都是旁支?!?/br> 章曉沒仔細聽,只顧著在終端機上輸入本次外勤返回的時間、成效等相關信息。 高穹寫完之后把報告扔給周沙:“好了,我放假了?!?/br> “放個鳥假,你下午不來了?” “不來了?!备唏纺竽笳聲缘暮蟛弊哟叽?,“我得搬家?!?/br> 章曉這才想起這件事,連忙站起來:“我忘了!” 話才說完,他便在周沙戲謔的笑里紅了臉。 “走吧走吧?!敝苌潮硎纠斫?,“趁著秦夜時還沒出來,快走吧。他要是知道高穹和你住一起了,可能要殺人的?!?/br> 高穹表示同意,章曉匆匆收拾了東西,和他一起離開了。 兩人離開紅樓,高穹直接走到值班室,提了個行李箱出來。值班的門衛熱情請他品嘗家里帶來的特產,高穹拿了兩把小魚干,往章曉手里塞了一把。章曉吧唧吧唧嚼小魚干,視線落在高穹的行李箱上。 行李箱是最小的18寸,看起來裝不了什么東西,上面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章曉仔細看了看,發現箱子的標牌還沒拆:把手上系著塊小牌牌,隨著動作晃蕩。 章曉:“這你行李?” “嗯?!备唏房雌饋碛行┑靡?,“利落吧?” 章曉點點頭:“可也太少了?!?/br> “不夠的再買吧?!备唏氛f,“走走走?!?/br> 章曉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說的好像你有錢似的。他心里說。 第31章 同居(1) 章曉的家以前高穹來過, 但沒有看得這么仔細, 更沒機會以主人的心態去打量。 房子確實不大,杜奇偉的東西全都清走了, 原本被擠得滿滿當當的客廳都空了一半。杜奇偉還在家里等章曉, 見到他回來二話不說, 先緊緊抱了抱他,再哭喪著臉干嚎:“哥哥擔心啊, 你跟這頭餓狼住一起!” 章曉:“……不是你說, 那啥的嗎?” 杜奇偉:“就這么說說,營造個氣氛?!?/br> 高穹:“你怎么知道我精神體是狼?” 杜奇偉沒理他, 拉著章曉走了一圈, 殷切囑咐燃氣、熱水器、澆花的時刻、花肥的配比、吸塵器的使用方法……章曉說你常常不在家這些我都知道, 杜奇偉心說也是,但心中始終還有些不舍。畢竟兩個人認識多年,又住在一起很久,現在是因為這種不好的事情而分開的, 怎么都高興不起來。 高穹沒法體會他的心情, 把18寸行李箱隨手一放, 開始逡巡起自己的領地。 兩個房間一大一小,章曉的那個明顯比較寬敞,杜奇偉住的那間沒有陽臺只有個占據了半面墻的飄窗。窗外可以俯瞰整個清華小區的景觀,視野挺好。高穹其實挺滿意。這地方比應長河家里好得多。應長河現住的地方只能給他騰出個小客房,沒有窗,布置也很簡單;而他到章曉這邊來住, 不僅房租是應長河從小金庫里撥付,甚至還跟他承諾,只要他時刻讓章曉保持好心情,給高穹加工資也不是不可以。 高穹在房間里轉了兩圈,聽見外頭章曉在叫他。 杜奇偉要走了,兩人把他送到樓下,唐唐的車在走道上等他。 高穹總覺得杜奇偉和唐唐跟章曉告別的時候,眼神一直往自己這邊飄。 上樓的途中他問章曉那兩人為什么老看自己。 章曉:“你帥?!?/br> 高穹表示滿意,勾起嘴角盯著不斷變化的數字鍵看了一會兒,想起自己的另一個重要任務,連忙對章曉說:“你也很帥?!?/br> 章曉萬分無奈:“你這兩天怎么老夸我?” 高穹奇道:“你不喜歡嗎?聽了不覺得高興嗎?” 章曉:“不高興啊,太莫名其妙了。你會喜歡別人亂夸你嗎?” 高穹想了想,點點頭:“挺喜歡的?!?/br> 章曉完全無話可說,胡亂點點頭跨出去:“好好好,你很棒?!?/br> 高穹笑著跟他回到了家。 他在心里冒出“家”這個詞的時候,有種陌生的興奮感。 高穹其實從沒有過家,無論從前,或是寄宿在應長河那里,他都只是一個寄宿者,一個無寄身之處的流浪漢。 對一般人來熟,“家”的概念是非常豐富的,高穹卻并不了解。 但是在跟著章曉走入家門的時候,站在章曉身后看他彎腰換鞋、看他后腦勺的時候,在章曉給他指點廚房那個不太好用的插座的時候,他心里頭生出一種很神奇的安心感。 高穹不好形容。 大概是,每次結束外勤回到保護域那瞬間的心情。 或者是搶到了劉媽大包鋪里頭最后兩個芹菜包子,甚至是幾年前應長河跟他說“你住我家吧”的時候。 他珍惜這些時刻,愿意在心里掃干凈一塊利落寬敞的地方,用以存放這些珍貴的、他喜歡的瞬間。 現在那塊地方里,多了章曉所在的這個家。 “……你如果煮飯一定要注意,插上去記得先往上推一推,看到煮飯鍵亮之后才能松手,不然不通電的。我和老杜都不太喜歡在家里做飯,當然也是不太會做飯,好幾次了,放了米下去,結果等了半小時還什么動靜都沒有。你知道,這種事情特別打擊我們的積極性,所以我們就越來越不喜歡做飯……”章曉嘮嘮叨叨說了一通,轉頭看到高穹拿著糖罐子,沾了一手指白糖仔細地舔。 “你在吃什么?”章曉連忙拉著他的手,“外面有糖啊?!?/br> “你家白糖怎么是咸的?”高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