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高穹吃了一驚,正想再問,章曉卻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只見那老人又說:“歐老爺找我家老爺,是不是想看看他的筆記呀?吉祥胡同啥的?!?/br> 章曉也吃驚了:“你知道這筆記?” “知道?!崩先苏f,“筆記在我家里,不過不完整,只有半本?!?/br> 兩人立刻隨著老人去了他家。這老人是譚齊英家的老仆,譚齊英一家子人都走了,只留下幾個仆人打理宅子。而這位老仆從他爺爺那輩就是譚家的奴仆,年歲大了,不便長途跋涉,便留了下來看管。 他手中確實有半本《吉祥胡同筆記》,但只是上卷的后半本。 跟老人道謝之后,兩人沒有取走筆記,而是直接告辭了。 歐慶的《吉祥胡同筆記》分上下兩卷,其中上卷的前半本寫的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而余下的一本半,則是他這么多年來倒賣各類文物的記錄。 據那老人所說,歐慶自己留著上卷的前半本,但之后的一本半全托給譚齊英保管,并且囑咐譚齊英,在安葬他的時候切記將筆記一起放入棺材之中。 歐慶已經料到自己時日無多,于是將這最珍貴的手稿交托到摯友手中,生怕被覬覦的軍閥等人搶走。他臨死前寫完了自己一生的事情,等候著譚齊英帶著剩下的手稿趕到自己身邊,便拼合起來一起葬了: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譚齊英悄悄地走了,而且帶走了筆記的下卷。 目前文管委擁有的半本《吉祥胡同筆記》是原一葦逛文物市場時偶然發現的。他買下筆記之后回家研究,發現筆記里有大量珍貴的訊息,于是立刻把筆記交給了本館進行分析。原一葦和周沙隨后到文物市場進行調查,最后發現那個舊書攤攤主的祖父,以前是在北京城里專門收尸的。 高穹和章曉因此推斷,筆記的前半本也沒有隨著歐慶一起下葬。收尸的人上門清理的時候,順便將他家中的財物也一并搜刮走了,包括他身邊的半本筆記。隨后譚齊英的老仆領回他尸體安葬,把自己手中的下半本放入了歐慶的棺材。這是筆記上卷的下落,而下卷則隨著譚齊英一起消失了。 “可以說下卷才是最有價值的?!备唏穾е聲钥觳诫x開吉祥胡同,往外頭走去,“上卷一半是歐慶的身世,剩下的一半內容并不太多。譚齊英拿走的是下卷,下卷的信息太多太重要了……他去了英國,他也許會把手稿賣……” “他去的肯定不是英國?!闭聲酝蝗徽f,“他從這兒逃走,去一個更亂的地方?不可能?;蛘呤撬_了自己的老仆,或者是他指使自己老仆騙別人?!?/br> 高穹停了腳步:“你怎么知道?” “你不上歷史課嗎?……你真的沒學過思修?”章曉詫異了,“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才結束,現在是第三階段?!?/br> 高穹盯了他片刻:“我不知道?!?/br> 章曉:“……你大學到底在哪兒讀的?你高中會考過了么?” “聽不懂?!备唏窙]理他,“不管怎么樣,我們先回去,把這個情況跟應長河匯報。那老東西會把歐慶葬在哪里他剛剛已經告訴我們了,回去立刻找出來?!?/br> “我們要去挖墳嗎?” “不是我們去挖?!备唏防叩揭粋€隱蔽處,伸出手上的陳氏儀,“快,調節,我們回去?!?/br> 章曉嗯嗯幾聲,也拿出了自己的陳氏儀。表盤上的黑色墨字再次隨著他的注視而分崩開來,很快凝聚出了“2017”的字樣和文管委的經緯度。 高穹見他做得利落干凈,臉上的緊張表情稍稍放松。 數字變化完畢之后,章曉抬頭看高穹:“行了嗎?” 高穹:“看我做什么?快回去?!?/br> 章曉:“……所以,怎么回???” 高穹:“???” 靜置片刻的陳氏儀又動了起來。墨字分散又聚攏,仍舊是1918.03.16。 高穹沉默片刻:“章曉,你當時是怎么啟動陳氏儀的?” 章曉想了想:“我對這個經緯度很好奇,不知道你出外勤做的什么,想跟著去看看……然后就到這里來了?!?/br> 高穹閉上了眼睛,片刻后再問他:“所以你現在不想回去是嗎?” 章曉轉轉眼睛,咽了口唾沫,試圖發出些聲音來緩解這安靜的尷尬。 第10章 家(1) 這尷尬沒有持續很久,高穹離開章曉身邊,在不遠處繞著樹走來走去。 兩人所在這地方比較僻靜,周圍沒什么人,此時已經將近傍晚,雨停了,炊煙四起,似乎有模糊的香氣勾了過來。 高穹在樹那邊轉圈,越轉越煩躁。他知道章曉喜歡看他,不然也不會老是死守在咖啡館的窗邊死盯自己。但是他沒想到這種情緒居然會影響到兩個人是否能順利回到他們真正在的時間線上。 應長河讓原一葦去教章曉是有道理的。文管委除了陳宜之外,只有原一葦出勤的次數最多,經驗最豐富。章曉是一個沒有經過這一類培訓的向導,他根本不懂得把工作上的事務和個人情緒剝離開,所以會沖動地試圖阻止別人毆打歐慶,或者是因為自己不想回去而無法啟動陳氏儀。 回頭看到章曉站在不遠處擔心地看著自己,高穹覺得愈加煩躁。 他絕對不愿意跟章曉搭檔。 但原一葦和周沙已經是極有默契的搭檔,周沙最近還搬到了原一葦家里住,估計今年內兩人就會提出伴侶申請,所以讓周沙和章曉搭檔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和章曉搭檔的只可能是自己——高穹更覺頭大。 “你先坐下來,冷靜冷靜?!备唏纷呋厝?,按著章曉肩膀讓他坐在斷了一截的石墻上,“我們先聊聊天。你有什么想吃的東西,或者想去玩兒的地方么?” 高穹非常嚴肅認真,這不是聊天的口吻,而是“聊完這個天請你一定要讓我們回去不然我會弄死你”的口吻。 章曉倒是挺高興的。他還以為高穹生氣了,結果轉了半天的圈還是回來跟自己聊天。 “沒有特別喜歡吃的?!彼吒吲d興地說,“想去玩兒的地方……其實跟你出外勤就挺好玩兒的?!?/br> 高穹:“……” 談話簡直繼續不下去了,高穹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的墻角上,一字字開口問:“你必須想出來,不然我們都回不去,只能在這里老死了?!?/br> 章曉愣了一下,連忙點點頭:“我想,我努力想?!?/br> 他真的開始認真想了。 在沉默之中,高穹看看漸暗的天色,又扭頭看看章曉。 這晚風與未來某一刻的晚風并無任何不同。它吹起了章曉額前的頭發,那些柔軟的發絲翹了起來,在風里一彈一彈的。章曉想事情的時候有些呆滯,右手握拳抵著自己的嘴巴,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地面,高穹足足盯著他看了有幾分鐘,他愣是沒眨過一次眼。 “……沒有什么自己覺得呆著很舒服、很高興的地方嗎?”高穹開口問他。 章曉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到高穹這是正兒八經地要聊天了,連忙從石墻上溜下來坐到地上,和高穹隔著些距離?!坝械?,就我畢業之后,跟我室友一起住。我倆在清華小區租了套房子,房子不大,就兩室一廳。不過他工作特別忙,常常不回家,所以就像是我自己一個人住一樣,很自在?!?/br> 他生怕這難得的話題中斷了,不停地搜刮出有趣的事情想跟高穹分享。 “廚房里有微波爐,我上個月就試著用了。冬天么,吃栗子挺好的,我在外頭買了些栗子,還問了老板能不能放微波爐里叮,老板說可以?!?/br> 高穹:“……不可以?!?/br> 章曉:“是的……總之就炸了。把我嚇壞了,那天我室友不在家,我……” 他想了片刻都沒說出自己怎么了,末了只補充一句“反正我挺害怕那種聲音的”。 高穹點點頭。 現在的進展非常棒。他似乎能看到回去的希望了??煺f,快說,繼續說,老子聽你說——他殷切又熱情地看著章曉。 結果章曉不聊了。他不談那些爆炸的栗子,又開始發呆,老半天才冒出個新的問題:“師姐是哨兵……女性哨兵很少,她真厲害?!?/br> 章曉的話題跳躍性太強了,為了讓他說多點兒,高穹只好繼續順著聊下去:“她確實很厲害?!?/br> “你知道她的精神體是什么嗎?” “蛇?!备唏氛f,“而且有毒?!?/br> 章曉來了興趣:“什么蛇?你怎么知道有毒?” 高穹皺眉回憶。周沙跟他說過自己精神體的種類,但他沒記住。 “想不起來了?!彼f,“但我跟她打過,所以知道她的蛇有毒?!?/br> 哨兵和向導的引領關系在大多數情況下并不是絕對一對一的,一個向導可以引領數個哨兵,但一個哨兵只能接受一個向導的引領。 正因為如此,在就業市場上,哨兵遠比向導更搶手。幾乎每一個進入特殊人才市場進行招聘的企業都會在招聘啟事上寫一句“哨兵優先”,有個別企業在已經擁有一個向導的情況下,甚至會注明“本次招聘只限哨兵”。用人單位普遍認為哨兵比向導重要,向導只要夠用就行,數量不必太多。 至于是否會因為過度勞累而引起向導本身的情緒失控,這不是他們會考慮的事情。 這種情況在十幾年前特別普遍。很快,在就業市場上遭遇歧視的向導們坐不住了。畢業季原本是最佳的應聘時機,但無論校園招聘還是社會招聘,哨兵與向導的招聘比例一直維持在30比1,1996年的時候甚至達到了50比1:當年畢業的654名哨兵全都找到了工作,而應屆的321名向導之中,只有13人簽訂了就業意向書。 由向導發起的維權和反歧視活動很快在各處舉辦,聲勢漸漸浩大。 這些事情章曉知道,但沒有很深的體會,那時候他甚至還沒有想過自己未來會從事怎樣的工作。在向導歧視還未平息的時候,另一種情況悄悄發生了:由于社會上需要哨兵的崗位在這么多年的人才吸收之后漸漸呈現出飽和狀態,哨兵找工作越來越難。而因為向導的情緒和能力穩定性比哨兵更高,大量無法在特殊人才崗位就業的向導轉而尋求普通人才崗位,和普通人在職場上進行競爭。哨兵被自身條件限制,反倒成了“就業難”這個名詞的新生代言人。 于是哨兵面臨了一個新的挑戰:在進入新崗位之前,他們都必須先進行一次激烈的競爭淘汰。 淘汰的規則十分簡單,絕大部分單位都是這樣做的:讓來應聘的哨兵和本單位原有的哨兵來一次實戰練習。 打得過,留下來。打不過,說拜拜。 高穹和周沙就是這樣打起來的。兩人用精神體進行戰斗,戰斗持續了半個小時,最后周沙的蛇咬了高穹的精神體一口,結束了。 “她那蛇很毒,特別毒,據說一點兒毒液就能毒死一百人?!备唏氛f,“我其實打得過,但沒提防被咬了一口,不行了?!?/br> 章曉想聽故事,結果高穹言簡意賅地說了兩句話,完畢。 他十分失望:“說詳細點兒唄?” 高穹看他:“我說詳細點兒,你能回去了么?” 章曉:“……你精神體是啥玩意兒?” 高穹只好繼續配合他的新話題:“你的精神體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闭聲岳蠈嵳f,“我沒見過它?!?/br> 高穹愣了愣:“不可能?!?/br> “真的?!闭聲圆辉敢獍言掝}糾纏在自己身上,又回到了原先的問題,“你的精神體是什么???” 他反復地問,高穹腦中突地一亮。 沒必要問章曉對什么地方、什么東西感興趣,章曉目前對他懷著最強烈的興趣。 高穹把章曉拉了起來。 “章曉,等回去之后,我請你去我家玩兒?!备唏返吐曊f,“就請你,別人都不要?!?/br> 章曉:“!” 他頓時就暈了,連忙確認:“你家在哪兒?” “回去就告訴你?!备唏窞榱俗屪约旱脑掞@得更有說服力,又添了一句,“給你烤栗子吃,我有辦法,絕對不會炸?!?/br> 他話音剛落,立刻看到手上的陳氏儀有了變化。 墨字瞬間分散,又瞬間聚攏,新的時間和坐標出現在表盤上。 兩人周圍的溫度再次下降。 “進行空間遷躍的時候不能放開你的哨兵,必須和他連結在一起……”高穹抓緊時間提醒章曉,章曉抓住了他的手,“閉上眼睛,別看?!?/br> 章曉的手很熱,把人抱在懷里的時候高穹摸到了他的頭發,軟的,涼的,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