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他緩步上前,燭光掠過,眸間的幽黯仿佛要將她吞噬殆盡:“昀寒是尚書府的千金,為我育有一雙兒女。蒙岳丈多番提點,三年間,我從六品一躍至從三品。今時今日,斷然不能讓旁人知曉我已有妻室,我的發妻從始至終只能有昀寒一人?!?/br> 一雙兒女…… 發妻只有昀寒一人…… 那她算什么? 氤氳浮上眉梢,目光迎上眼前的玉冠束發,往昔的清逸俊朗如今卻冰冷若深谷寒潭。 “那你接我到京中做什么?” 宋景城幽幽看她,眼中沉靜如古井無波:“岳丈聽聞我在坪州養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婀娜娉婷。問我可愿獻于齊王,換取錦繡前程?!?/br> 所以才把她從坪州接來。 還置了云韶坊的衣裳。 孟云卿忽得莞爾,難怪要趕在節前,要避開旁人夜間入城,要走雜役過的小門入府。自始至終,他忌諱之事,從來都算計得周全細則不出紕漏。 “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給方家做侍妾的,齊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韓,你再無親人,還能去何處?”他蕭蕭轉身,從袖間置下一盞白瓷胭脂盒:“從前答應你的,尋到了?!?/br> “宋郎?!蹦┝?,一聲輕喚,宛若初見時,她明眸青睞,卻又波瀾不驚。 臨近屋門,他腳下微滯。 卻再未回頭。 年少時,他的全部家當只夠一枚簪子,悉數奉于她跟前:“一枚素玉簪,情深兩不移?!?/br> 她分明喜歡,卻佯裝不悅:“我不要簪子,我要臘梅做的胭脂?!?/br> 是存了心思刁難他,他果然錯愕,怕是難尋得很啊。 她蹙眉。 他便薄唇輕抿,擁她在懷中:“那就窮極一生,為卿取?!?/br> 都城十日雪,庭戶皓已盈。 纖指沾過白瓷盒子,胭脂輕染,臘梅的馨香便若漣漪般絲絲泅開在唇畔間。 緩緩將那枚定情玉簪,一寸寸刺入胸口。 …… 第002章 重生 “瞧瞧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將息自己?唉!” 眼前的女人一聲輕嘆,語氣里雖然帶著責備,眸間的慈愛卻似是要從眼角眉梢里溢出來一般。 孟云卿抬眸看她。 眼前的婦人三十來歲,遠不如后來記憶中的珠圓玉潤。 劉氏一面上前扶她,一面斥責她身側的丫鬟:“沒用的東西!你是怎么伺候你家姑娘的!” 一側的丫鬟便低著頭嗚咽。 劉氏繼續:“早就該將你賣了,省得在這里坑害你家姑娘!不長眼的東西!” 孟云卿怔忪。 小丫鬟恰好抬頭。 那雙眼睛,眸含氤氳,與記憶中的模樣不謀而合。 娉婷…… 孟云卿鼻尖微紅。 “姑娘,你怎么了?”娉婷卻明顯嚇住了,慌忙迎上前去,從劉氏手中攙起她。 還險些將劉氏撞到。 你!劉氏有些惱,正要張嘴數落,卻聽孟云卿開口喚了聲:“大伯娘?!?/br> 劉氏愣住。 這一聲喚得不慍不火,客氣里又帶了幾分疏遠。劉氏錯愕攏眉,這等語氣和模樣的孟云卿,她哪里見過? 就這般凝眸看她,也不移目,好似要將她看穿一般。 劉氏心中兀得有些發怵,顫顫道:“云卿……你這般看我做什么?” 孟云卿果然收回目光,搭了娉婷的手,想要起身,腳下卻踉蹌兩步。 娉婷便止不住哽咽:“姑娘一連跪了幾日,眼下還哪里站得穩……” 孟云卿懵住。 緩緩抬眸,映入眼前的孝簾和靈堂,好似前世一般。多年前,娘親染病過世,她就在堂前一連跪了幾日,娉婷也是一直這么守著她。 她這一跪,仿佛有一世那么長。 長到將那根冰冷的簪子推進胸膛,寒意席卷全身。 …… 見她怔忪模樣,劉氏的臉色更為難看,又朝娉婷道:“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扶你家姑娘坐下?!?/br> 連方才的沖撞都忘了計較。 娉婷立即照做。 劉氏語便重心長牽了孟云卿的手:“你說弟妹這一走,就這么撒手留下你一人,孤苦伶仃,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觸到心中痛楚,還掏出手帕,自顧撫了撫眼角水汽,“你娘親在世時,喚我一聲嫂子,你便一直叫我大伯娘。我這個做大伯娘的,心疼你呀?!鳖D了頓,仿佛千萬句話都抑在喉間,無處宣泄,只得恰到好處別過頭去:“孩子,你自己注意身子,大伯娘明日再來看你?!?/br> 娉婷攙了孟云卿起身,向劉氏福了福。 劉氏滿意點頭。 末了,又讓她好生歇著,她也從善如流,娉婷代為相送。離開時,劉氏幾步一回頭,朝她擺手。 …… 待她走遠,孟云卿狠才狠掐了掐手指,指尖上的痛楚清晰傳來。 不是做夢。 捂了捂胸口,孟云卿默然垂眸。 她是重生了。 重生在十年前。 那時正月剛過,二月里珙縣乍暖還寒,久病臥床的娘親沒熬過,去世了。她穿著粗麻孝服,在靈堂跪了整整七日。 哭得天昏地暗。 劉氏日日來看她,噓寒問暖,幫她料理娘親的后事。 幾乎整個家中都是劉氏在幫忙打理。 她才失了娘親,劉氏安慰她,照顧她。 她那時當劉氏是最親的人! 劉氏收養她,她就隨劉氏離開珙縣,搬去了清平。 她從未想過,劉氏一直在處心積慮謀劃著,要如何將孟家的家產據為己有。 去清平,便是她上一世噩夢的開端。 她也是在清平認識的宋景城。 孟云卿攥緊了手心。 胸口沒有傷疤,卻還在隱隱作痛。 …… 入夜,府內落了門。 “姑娘,跪了一日了,歇歇吧。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姑娘這般辛苦?!辨虫蒙锨胺鏊?。 娘親去世時,她只有十三歲。 加上前一世過去的十余年,她對娘親的印象其實已經模糊不清了。 依稀記得的,是那個溫柔動人的懷抱,在苑內的梨花樹下,輕撫她的額頭,喚她一聲,錦年。 如今,那個懷抱再無。 爹娘走后,便再沒有人會喚她錦年了。 ……錦年,我娶妻了。 ……錦年,你我結發為夫妻,我定會還你一世安寧。 孟云卿指尖微滯,胸口隱隱抽痛,氤氳又攀上眼瞼。 “姑娘……”娉婷憂心。 稍許,她斂了情緒,挺直背脊,雙手高舉齊于額間,對著牌位,鄭重行了叩拜大禮。 辭別父母,才行大叩之禮。 娉婷意外。 幾日以來,姑娘一直哭個不停,任誰勸都勸不住。夫人下葬時,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再醒來時,姑娘分明還是從前的姑娘,卻似乎變了心性一般。 孟云卿伸手,安靜起身。 三月初七,細雨紛紛,娘親入土為安。 三月二十五,劉氏就帶她去了清平。 眼下是三月初十,她要趕在三月二十五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