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他做了什么?” “清明那晚,艮岳宿院中死了八個人?!?/br> “哦?都是些什么人?” “五個營造名匠,一對后廚夫妻,一個門值,都是中毒身亡……” 王燴將那五個營造名匠的來歷講了一遍,程門板聽了大驚,竟是京城營造行最頭等的大匠,黃富貴師徒、云野逸師徒和樓癡李度的徒弟白崗。五人在那艮岳宿院中,是為官家繪制艮岳樓館亭軒圖。 程門板聽了,越發驚懼。這案子事關官家,稍有不慎,前程頃刻斷送,難怪王燴要極力躲開,這時又掩住慶幸,特意將案子說得輕巧無事。程門板瞅著他那雙大斜眼,心頭忽然狂跳,反倒涌起一陣暗喜。 這案子雖說艱重,但若能辦好,其功便不止是升一兩級吏職了。他暗暗躊躇了半晌,最后拳頭一緊,定下主意,與其這般死挨慢熬,不若拼一回,闖得過自然不必說,即便闖不過,也好歹算是雄烈過一場。 于是,他立即讓王燴帶自己去艮岳宿院。艮岳是皇家園林,自然嚴禁常人出入。不過,由于艮岳尚未竣工,那宿院又位于東南角,上個月才修好,是預備給內侍宮人們居住。那幾個營造匠住進來前,院子尚空著,通往艮岳的門也鎖著。進出那院子,只能經由艮岳東南角門,角門上日夜都有衛卒輪流看守,四人一班,那宿院又分派了三個門值輪守。 程門板到了那宿院一瞧,幸而王燴未敢擅作主張,八具尸首都未搬移,仍留在原處,分倒在各自房中。八人死狀全都一樣,都是中了砒霜之毒。 宿院另兩個門值、案發當晚角門輪班的四個衛卒,都被監押在那宿院中,另差了一個衛卒看守。程門板大略盤問了一番。原來,那天是八個死者留在艮岳宿院的最后一天。黃富貴、云野逸、白崗三人的圖稿都已完成,由內侍殿頭官派人拿到崔家裱畫坊裝裱。清明傍晚,崔家店工麻羅將三幅畫稿送到艮岳宿院。他有那殿頭官給的符牌,四個衛卒查看過符牌后,放了麻羅進去。兩盞茶工夫,麻羅便出來了,將符牌交給衛卒后便離開了。那晚再無第二個人進過那宿院。次日清早,殿頭官來取畫稿時,發現院中八人全都喪命。 程門板聽后略松了口氣,這案子雖然關涉御前,案情卻不繁難,只需捉到麻羅,一問便知。 然而,王燴隨即說:“這案子還有個古怪之處,相比那八人,三幅畫稿才更要緊。麻羅將畫稿送了進去,那殿頭官第二天一早來取畫稿時,讓人翻遍了宿院,也沒尋見那三幅畫稿?!?/br> “麻羅沒有將畫稿留下,又帶走了?” “我和那殿頭官反復盤問了角門上四個衛卒,他們都說麻羅進去時,背著個袋子,他們查看了那袋子,里頭是三軸畫。麻羅出來時,手里攥著空袋子。那三軸畫都有五尺長,胳膊粗,身上是絕藏不下?!蓖鯛Z溜轉著大斜眼,笑著說,“這案子我查到的便是這些,這是仵作驗尸簿錄,有勞程老哥了。我手頭還有一樁更扎手的案子壓著,我就先告辭了!” 程門板接過簿錄,望著王燴洋洋走開,心里又恨又愁。殺人,竊畫,又沒有人出入,也沒有活口。這是一樁鬼案,從何查起? 他獨自悶了許久,忽然想起了張用。前兩樁案子若是憑自己,恐怕幾個月都難查明,張用卻三兩天便輕易解開。蘿卜案時他還無比嫉妒張用,到焦船案,便再沒有氣力嫉妒,生平頭一回,他從心底里真正折服一個人。 他原先絕不肯服輸,怕一旦服了輸,便如泥人浸水,再難立起,更無氣力往前走一步。然而,折服于張用,雖然沮喪,卻并未癱瘓,心里反倒隨之一輕,如同勒緊脖頸的繩索,忽而松開了一般,竟覺無比輕暢。這令他大為意外,也有些手足無措。 愣了半晌,他猛然想起那句禪宗公案:“誰縛汝?”也頓時明白,這么多年來,捆縛自己的,正是自己那不肯服輸之執念。有如舟子撐船,若非要筆直前行,不許稍有回旋,自然處處吃力。水未為難你,風未為難你,全是你自己為難自己。 豁然大悟后,他不由得嘿嘿發出兩聲笑。由于多年未笑過,那聲音極澀悶,如同一只笨牛從柵欄間硬行撞出。那兩個門值和四個衛卒原本都呆站在一旁,聽到這笑聲,全都驚望過來。程門板回望過去,又嘿嘿笑了兩聲。那幾人越發納悶,程門板卻渾不理會,轉身離開那宿院,快步去尋張用。 張用見程門板站在院子中間,微咧著嘴,似笑又不似笑,模樣極古怪,如同老木訥娶到了個浪媳婦一般。 他大為好奇,拱手笑問:“咦?程介史,是哪陣攜花帶雨、邀鶯喚燕、催蜂送蝶的香風把您吹到寒舍的?” 程門板不但沒有著惱,嘴反倒咧得更開,露出兩排結實齊整白牙:“張作頭,之前多有失禮,還請……還請海涵。在下……在下又……” “又有新案子了?成!難得程介史放下泰山尊貴、滄海體面,我就再效一回力!” “多謝張作頭!”程門板忙拱手一揖,既笨拙,又誠懇。 “謝字不必,案子得難?!?/br> “很難。能否請張作頭跟在下去那案發地,去了才說得清?!?/br> “好!”張用回頭喚道,“犄角兒,你莫一個人在家里傻念呆嫌,一起去?!?/br> 三人隨即出門,路上,程門板先將案情說了一道,又將仵作驗尸簿錄給他看。張用邊走邊細看過后,見蘿卜案里不見的麻羅竟在這里現身,不由得笑起來。再聽程門板連連提及這案子關涉到艮岳,他更是仍不住怪笑了幾聲。他與艮岳早有淵源,他這瘋癲正是因艮岳而起。這世間,不必天網恢恢,一張小網,便能讓人兜來轉去。 張用自小放任難羈,卻并不瘋癲。四年前,艮岳開始興建,天子命最寵信的宦官檢校太傅梁師成監造。艮岳除去山水花木和樓殿館閣,自然少不得桌幾器物。梁師成便命后苑造作所一位殿頭官尋見張用,委任他督造艮岳一應木器。 張用目睹“花石綱”因一人之奢而虐害萬姓,早已厭極,哪里肯接這等助虐之任?然而,那時父母皆在,違抗此令,勢必會激怒梁師成、遺禍給父母。他頑性一動,不等那殿頭官說完,忽地裝起瘋來。他知道只胡言亂語、抖抖跳跳瞞不過,便怪叫亂跳到外面,當街脫下褲子,屙起屎來,引得眾人又笑又罵。他偷瞅了一眼,那殿頭官眼中仍有些疑色,得再加些力。他忽然想到,自己還從未嘗過屎,不知除了臭,還有些什么滋味,便側轉身子,伸出指頭蘸了一坨,放進自己嘴里,細細品咂起來。他這才知道屎味近于硫黃,有些苦、有些澀、有些麻,還有些辣口。四周的人越發驚怪,全都笑嚷起來,那殿頭官驚得眼珠鼓脹。張用想,文章須足詩須揚,便又撈起一捧屎,朝街邊的人跑去,請他們嘗。那些人全都慌忙逃避,他大叫著追攆,鬧得滿街哄亂?;仡^一瞧,那個殿頭官驚張著雙眼,呆立在院門前。他心里暗笑,伸開黏臭雙手,怪笑著朝那殿頭官奔過去。那殿頭官尖叫一聲,瘋母雞一般急急逃走了。 張用不但輕巧避過了艮岳差事,更從中發覺一樁大樂趣:人人都被世間規矩捆住,若非逼不得已,誰都不愿也不敢掙破。那天他無意間跳出,頓感無比自在。往昔那些不當為、不能為之規矩,盡都化為虛影。眾人笑他瘋癲,他笑眾人堪憐,如同家禽與飛鳥互笑。而且,眾人一旦認定他瘋癲,無論他做什么,都不再驚怪,也不敢禁管,因此,這幾年他為所欲為,愈來愈自在。 第十章 畫稿 神游局內,意在子先。 ——《棋經》 艮岳離張用家只有四五里地,在家中抬頭南望,便能遙見青郁山影。 他們由安遠門進了內城,再向西一拐,便到了艮岳東南角門。一帶琉璃瓦朱紅宮墻,一座朱漆門樓。守門衛卒出來,見是程門板,便放了他們進去。 張用走進去一瞧,兩邊沿墻種了一帶高柳綠槐,中間一條青磚直道,通向一大塊空闊場地。場地北面縱橫布列幾十座門庭獨院,由于不見人影,看過去極荒寂。程門板帶他穿過空場,來到正中間那座庭院,半扇門開著,還未走近,里頭響起狗吠之聲。 張用當先走了進去,里頭是一個四方清凈庭院,正面一間廳堂,兩邊是回廊廂房。皆漆了丹粉刷,素白明紅,十分鮮明。臺階兩側各擺了三盆西府海棠,花雖已謝了,枝葉卻正鮮茂。 狗吠聲仍未停止,是從后院傳出,那里隨即響起一個人的尖聲呵斥:“喪狗,莫亂嚷!”接著一陣腳步聲,一個人從前廳側門走了出來,頭戴黑冠,身穿紫錦衫,身形瘦高,面皮白潤,雖已中年,卻無一根髭須。張用一眼瞧見,頓時笑起來,此人正是四年前尋他去應艮岳木器官差的殿頭官,名叫劉鶴。 “張用,你來這里做什么?你的瘋癥好了?”劉鶴也一驚。 “多謝劉殿頭記掛,我這病陰天犯,晴天好,今天正好是晴天。這里死的那幾位營造師是我朋友,我來拜祭拜祭?!?/br> “這里豈是你隨意出入的?”劉鶴轉頭望向程門板,“你是左軍巡使新差來查案的那個姓程的?張用是你帶來的?皇家地界豈容爾等如此輕褻?” 程門板忙拱手拜揖:“請恕卑職擅作主張。只因張作頭與那幾位營造師相熟,且又智識超群,因而卑職請他來相助?!?/br> 劉鶴來回瞅了兩眼,語氣稍緩了些:“今天已是第五天。那三軸畫稿若再尋不見,我吃罪,你們也休想避過?!?/br> “是。卑職一定盡力?!?/br> 張用插嘴問道:“這后頭的狗一直養在這里?” “那幾人搬進來第二天,我便讓人牽了來看這院子。樓癡李度已經不見,再不能有閃失。誰知不但閃了失,連命都閃走了?!?/br> “哈哈!若是為防里頭的人逃走,養幾天,狗便和他們相熟了;若是為了防外賊,這狗那晚偏生又沒叫?” “對啊,若是那晚有外賊,這喪狗該叫才對!走!去問問那幾個蠢頭!”劉鶴立即轉身向后院走去。 張用幾人一起跟著穿過側門,來到后面,一座小小后院,三面粉白矮墻,各開了一個月洞門,里頭各有一座小院。左手邊靠墻角還有一扇小門。一只健壯黃狗拴在院邊一棵柳樹下,見到他們狂撲猛吠起來。劉鶴又尖聲罵了一句,快步走進中間那個月洞門,一個佩刀衛卒守在那院里。劉鶴吩咐開門,那衛卒忙取鑰匙將側邊一間房門的門鎖打開。劉鶴喚了聲:“都出來!”里頭慌忙走出六個人來,兩個黑絹吏服門值,一高一矮。四個緋絹戎服衛卒,神色都極委頓。 “你們四個那天晚上守角門,聽到這喪狗叫了沒有?” “沒有?!逼渲幸粋€衛卒忙說,“這狗才來頭幾天還不時叫喚,后來熟了,這宿院又沒有外人出入,便極少叫了。出事那晚也沒聽到它叫?!?/br> “先前,它叫喚了——”另一個衛卒小心插言,“那天傍晚,我們放那個裱畫匠進來后,我聽著狗叫喚了一陣子。裱畫匠走后,那一整晚便再沒聽見了?!?/br> 張用在一旁問:“這狗常日間都拴著?” “是?!备邏验T值忙答道。 “那天清早是誰先進來的?” “是小人。那天清早該小人來替崔秀的班。小人到這里時,院門從里頭閂著,敲了半晌,又大聲喚崔秀,里頭始終沒人應,只有這狗在叫。小人便有些疑心,忙去前頭角門那里喚了兩個衛卒來。我們又捶了半天門,仍沒人應,那兩個衛卒才用刀撬開門閂。小人進來后,先聞見一股酒氣,而后小人忙跑進門邊宿房去看崔秀,卻見崔秀躺在地上,嘴歪咧著,鼻孔出血,嘴角掛滿穢物,人已經死了。我們三個忙去看其他人,滿院的人竟全都死了?!?/br> “你聞見的那酒氣是從崔秀房中傳出來的?” “嗯……不是,似乎是從前廳那里傳來的?!?/br> “那幾個營造師常日都在前廳吃飯?” “不是。他們都在各自房里吃,每天都是蔡嫂分別端進三個小院里,從沒有誰在前廳吃飯?!?/br> “那天前廳桌上沒有酒菜?” “沒有,跟常日一樣,干干凈凈的?!?/br> “你再仔細想想,那酒氣是從哪里傳來的?” “嗯……容小人想想……看到崔秀死了,小人和那兩個衛卒忙去后邊院子查看,臨上前廳臺階時酒氣似乎最濃……對,似乎是從臺階左邊那幾盆花樹那里傳來?!?/br> “好!”張用笑著低頭略想了想,又問,“中間這院子是白崗住嗎?” “是?!?/br> “簿錄上說,他的尸首是在井里被發覺的,井在哪里?” “請隨小人來?!?/br> 那門值引著眾人出了月洞門,走進左側墻角那扇小門,里頭是一個小側院,并排三間房舍,院子左邊有一口青磚砌的圓井。張用過去趴到井邊,朝里探頭望去,井不算深,井底清幽水面上斜浮著一只水桶,提柄上隱約可見拴著井繩。 他扭頭問:“發現尸首時,桶也落在里頭?” “嗯。當時其他人的尸首都尋見了,唯獨不見白作頭。后來小人發覺水桶不在井邊,便朝井里望了望,見井底除了水桶,似乎另有樣東西。那兩個衛卒忙去柴炭房里尋了條繩子,拴在小人腰上,把小人墜下去,小人到了井底一摸才知道是具尸首,拽上去后才看清是白作頭……” “白崗的尸首現在哪里?” “外頭怕太陽曬,尸首存不住,便搬到廚房旁邊這間柴炭房里了?!?/br> 張用走過去一把推開門,一股尸臭味撲鼻而至,柴炭旁邊空上用蘆席蓋著一具尸首。他俯身掀開蘆席,第一眼險些沒認出是白崗。白崗原本身材干瘦,此時尸身卻灰白腫脹,身邊地上流了許多烏臭尸水,眼睛突鼓,嘴巴大張,露出發黃牙齒,齒齦也已經灰紫。 張用仔細看過后,蓋上了蘆席,轉身問:“廚師龐七、廚婦蔡氏的尸首在隔壁?” “是?!?/br> 張用隨即出去,拐進旁邊廚房。里頭十分凌亂,門邊一只小凳前一堆蔥頭菜葉蒜皮雞毛,被踩得污爛四散。灶臺上遍是油污,擺滿鍋鏟、油瓶、鹽缽、醬碗……墻邊一張小矮方桌上擺著碗筷酒盞酒壺,兩碗吃剩的菜,已經霉臭。桌兩側各一只凳子,凳子邊各躺著一具尸首,一男一女。兩具尸首也都已發烏發臭,嘴都微微齜開,嘴角殘留有口沫污跡。 那個門值看著地下臟污,低聲感嘆:“蔡嫂原本極愛干凈,見不得一點臟,每回她丈夫龐七整辦完飯菜,她都要將廚房立即清掃干凈,一刻都不愿拖?!?/br> 旁邊那個矮門值忙也點了點頭,應和了一聲。 “哦?”張用望著地下尸首,又略想了想,而后回頭問劉鶴,“劉殿頭,我瞧這驗尸簿錄上說,菜里沒有毒,毒是下在酒里?” “嗯,我一共叫人搬了十壇子碧香御酒來,原本是犒勞那幾個營造匠。這對饞癆夫妻和三個賊門子也趁機伙在一處偷嘴,清明前一天我來看,還有兩壇子,如今只剩墻邊那小半壇子。仵作查過了,毒就是下在那酒壇子里。這對夫妻若不偷嘴,也不會這般短命?!?/br> 兩個門值聽了,一起忙惶愧垂頭。 張用笑起來:“未必?!?/br> “未必什么?” “眼下還說不得,咱們去瞧其他尸首?!?/br> 那三個宿院格局相同,都是一帶三間房,青瓦粉壁,黑漆門窗楹柱。正中一間大堂屋,左右兩間小臥房。張用先走進左邊小院,推開了堂屋門。 屋中十分寬闊,左邊橫擺一張長案,上頭擺著筆墨顏料、一疊長幅畫紙。右邊一張黑漆八仙桌,上頭擺著一套紅瓷茶壺茶盅、一只白瓷酒壺、兩副碗盞匙箸。三盤吃剩的菜,一尾殘魚、半碟臘rou、一缽糟黃芽。 兩側椅腳邊躺著兩具尸首,張用過去一瞧,是黃富貴和弟子陳寬,死狀和廚師夫婦相似,尸首也已經有些烏臭。張用想起清明中午在虹橋那里,自己還逗耍過這師徒兩個,黃富貴當時那般疾言厲色,凜然難犯,這時卻仰著下巴,齜著嘴,神色凝住幾分寒磣悲怯,竟有些似凍僵的乞丐。而他的徒弟陳寬,則眉頭緊擰,嘴角歪咧,如同籠里困獸憤然撞死于鐵欄邊。張用瞧著,心頭不禁升起一陣詭謔荒寒之感。人縱有千種執拗、萬般狂志,于生死之際,都只如一點雨水落于無邊沙漠,哪里有絲毫可憑可恃? 他不愿多想,轉身走到那張長案前,翻了翻那疊長卷稿紙。厚厚一沓,約有百余張,每頁都已畫滿,皆是不斷調改的艮岳樓館殿閣草圖。面上那張畫得最工整精細,應該是成稿前最后一幅。雖未設色,純以墨線勾描,卻已滿紙富麗雍雅。細看那些樓殿館閣,無不精雕細構、極盡華奢,果然不負“富貴”二字。 不過,張用旋即覺到,這些樓殿都過精過奢,即便置于皇城寶殿之中,恐怕都有些爍眼,放到這山水之間,更如綠樹鑲金、野草嵌銀一般,物景兩隔,素絢難諧。張用不由得笑起來,黃富貴終究是窮寒出身,只知堆富營貴,始終未能領會“麗質天生”四字。當今官家雖愛奢,卻絕非蠢俗之人,尤精于藝文,其書其畫,華而不失清,貴而能兼逸。黃富貴的畫稿即便未丟,也難合官家旨趣。 他正要轉身,殿頭官劉鶴在旁邊問道:“若那成稿尋不回來,我拿這畫稿去裝裱裝裱,不知能否應付得過?” “否?!睆堄脫u頭一笑,隨即大步向外,走進對面云戴師徒的宿院。 屋內布置和黃岐那邊完全相同,只是八仙桌上擺的剩菜不同,半碗肚羹、幾截灌腸、半碟萵苣筍。云戴師徒兩個尸首也躺倒在八仙桌下、座椅旁邊,尸狀也大致相似,只是面目表情略有差異。云戴眉頭上蹙,既像忍痛一掙,又像是即將飛升。他的徒弟周耐,則五官撮擠到一處,似在拼命攥力,即將爆開。張用瞧著,笑了一下,這師徒二人,師傅一生散淡,臨死如同蟬蛻。徒弟常年硬挨,死得像個炮仗。 張用細瞧一陣,看不出有何特異,便走到畫案邊。案上也是厚厚一摞畫稿。最上面一張,一眼望過去便和黃富貴的迥然不同。高樓大殿只有兩座,且構造雄渾,樣貌古樸,其他則皆是高亭遠榭、低館小軒,滿圖蕭樸淡遠,似有山野清風拂面來。云戴半生野逸,卻始終只能在園林一隅略抒襟懷,此次得逢高山闊水,總算是蕩開神思,意接天地,將平生志趣盡興暢寫了一回。 這畫境倒是頗合張用脾胃,不過他立即想到,云戴這畫稿去盡奢麗,務求樸淡,簡直如同一篇無字勸諫文,恐怕更加難入官家之眼。 張用輕嘆一聲,見其他人跟在身后,都茫然望著他,如同一群待哺呆犬一般,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孩兒們,巡游第三院去也!”說著仰頭大步走了出去,全不管劉鶴面色頓時一變,程門板臉上也顯出尷尬之色。 張用笑著走進中間那座宿院,一把推開堂屋門,里面飄出些穢臭之氣。房中布局仍一樣,只是沒有尸體。八仙桌上,酒壺、酒盅、碗箸之外,擺著兩樣剩菜,半缽蹄子燴、一碟脂麻辣菜,還有兩塊焦蒸餅。一只白瓷茶壺摔碎在桌邊地上,旁邊還有一攤嘔吐穢物,已經干凝。 張用回頭問那個高壯門值:“你們進來時,這茶壺已摔碎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