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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節

    沈括待工匠極善,每頓飯食都盡力讓工匠們飽足,頭一天便讓廚下蒸了幾大籠羊rou饅頭。黃岐一口吃到里頭的羊rou餡,平日不愛言語,那時卻大聲驚呼了句“羊幼”。眾人聽見后都大笑,之后更喚他“黃幼幼”。云戴雖也覺得好笑,但看到黃岐臉漲得通紅,頓時收住了笑。黃岐當時掃了他一眼,非但沒有感念,眼中反倒越發刺痛,目光像是被蜇到一般,冷戰了一下,隨即低下頭,盯著手里的饅頭,半晌都不肯再吃。云戴十分納悶,卻想不明白其中原委,只記住了黃岐心性極敏細,之后跟他說話時便格外當心,生怕傷到他。

    那工地上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匠徒,名叫崔升。崔升手藝也極好,而且性情溫善,與云戴很快便成為朋友。兩人又都對黃岐有些好奇,三人便常湊在一處。黃岐始終難得主動開口說話,唯有談及木工技藝時,話語才多一些,但也是問得多、聽得多,答得少。

    開工頭幾天,云戴的父親先在沈家宅地上丈量、取正、定平,并喚了云戴、崔升、黃岐三人打幫手。先在基址中央朝向太陽放置了一塊圓板,當心插了一根細銅標桿。太陽照到標桿,投下日影,用墨筆記下正午最短之影頂端位置。在其上架起一支望筒。望筒由一節粗竹制成,長一尺八寸,當中兩壁用軸架夾固在一根三尺高立柱上,兩頭封節處中央各開一個直徑五分的圓孔。依照最短日影方向,將望筒指向正南,讓日影正透過兩端圓孔。在兩孔中央各垂下一根繩墜,繩墜所指,便是正南、正北,由此確定正四方。

    接下來便是定平。在正方四角各樹立一根標桿,桿上刻有尺度?;分醒氚卜乓恢凰?。水平是一塊長方銅板,架在四尺高的立樁上。兩頭各開一個小方池,中間用一道淺水槽連通。灌上水后,依照水位,將水平調到正平。兩頭池子里各放一枚水浮子,站在水平一側,望齊兩頭水浮子尖端,分別遙對四角標桿刻度,便能知道地之高下。

    他們丈量、取正、定平時,沈括一直在旁邊觀看。沈括一生最愛探究萬物之理和諸般工技,那時又領了一項官事,奉敕編修天下各路州縣地圖,名為《天下州縣圖》,又叫《守令圖》。歷代繪制地圖,平地尚可,如遇高山丘陵,則差誤極大。道路彎曲時,里數也極難相符,為此,古人創制了“飛鳥法”,如鳥越山嶺曲路,在空中直飛,則能免去地圖里程差誤。這一方法道理雖好,施行卻難。沈括為此耗費了許多精神,卻始終尋不到更好的法子。那天看到這些測量之術,大受啟發,忙向云戴的父親請教,由這小宅地測量,悟到不少大地圖測量的好法子。

    崔升也愛琢磨物理,又極欽敬沈括,只要見到沈括,總要尋各種由頭上前問安。一來二去,竟真討到沈括的歡喜,做了沈括的親隨。宅子造好后次年,沈括任鄜延路經略安撫使,出知延州,抵御西夏。崔升留在京中服侍沈括家人,云戴和黃岐則繼續苦練營造技藝,三人仍往來不斷。兩年后,由于永樂城大敗,沈括被貶隨州,崔升跟隨沈括去了湖北,一去便是七年。

    這前后十年間,云戴和黃岐已各自練成本事,雖然尚未贏得“黃富貴”“云野逸”的名號,卻均已初具大匠之風,被目為營造行兩大秀才。兩人路數這時也已顯出涇渭之別,黃岐一味求精求貴,云戴則越來越愛樸淡野逸。

    隨著聲名漸起,黃岐身上傲氣也逐年而長。兩人到一處時,黃岐話仍不多,言語卻越來越冷利。云戴先還能容讓,后來便漸漸受不得了。黃岐這等人他其實見過一些,出身窮寒,勤力上進,卻心地偏狹,對人世始終存有一股怨憤之氣。一旦得志,則極自負,時時處處不忘報復、泄憤。云戴這也才明白,為何當年黃岐喊出“羊幼”被眾人嘲笑,自己忙收住笑,黃岐瞧見,卻越發刺痛。偏狹之人,視一切皆可怨,他們眼中,善尤其可厭。他們不肯信這世間會有真善,只認定善是作偽之惡,因而是更惡之惡,加之云戴生于名匠之家,黃岐的怨恨便越發加倍。

    當然,云戴并不愿與之計較,他從不缺朋友,少一個算不得什么,于是他決意從此疏遠黃岐??删驮谶@時,神宗駕崩,哲宗繼位,照例大赦天下,沈括得以內遷。崔升跟隨主人回到京城,尋見云戴和黃岐。那天恰好也是清明,云戴雇了只船,三人在金明池游賞吃酒。

    久別重見,云戴發覺崔升也變了許多,已無當年溫善,言語神色間既驕又憤。原來,這些年他跟隨沈括,受了不少悶苦。大赦之后,沈括才重新振作,發奮編修《守令圖》,崔升在其間出了許多力。這回回京,正是由于《守令圖》已經編制完成,沈括被特許進京上呈。崔升因此既深感驕傲,又難免回首自傷,進而酸辛憤郁。

    云戴才要疏遠一個傲友,又重見一個驕友。三人言談起來,話風極乖拗。他們交情原本不深,又分別多年,敘過舊后,再找不見話頭。崔升便不住聲夸講《守令圖》如何精密絕倫、遠超前代。云戴不好拂了他的意,盡力附聲贊嘆。黃岐則越聽越不耐煩,聽到第三遍時,鼻子里不住地蔑哼。崔升自然覺察到了,頓時沒了興致。

    正巧云戴那天置辦了一盤軟羊,崔升便抓起箸兒夾了一大塊羊rou,笑著說:“不閑攀這些了。來,吃羊幼,吃羊幼!”云戴聽到,險些笑出來,但知道利害,忙繃住了。黃岐果然臉頓時漲紅,鼻翼翕張,嘴唇急顫不止,怒瞪向崔升。崔升卻裝作無事,笑望回去:“黃兄,為何酒也不飲,幼也不吃?”云戴頓時覺得不妙,還未及開言,黃岐已端起面前一碗石肚羹,猛然擲向崔升。羹湯潑了崔升一頭,肚絲掛滿頭巾衣衫。崔升又驚又怒,愣了片時,隨即怒喝一聲,也抄起一碟辣齏粉摔向黃岐。船艙窄小,黃岐沒躲過,碟子正蓋到臉上,油湯粉片糊了一臉,眼睛更是辣得睜不開。他怪叫著,用袖子揩凈了眼,摸著桌子,繞過去撲向崔升,兩人頓時扭打起來。云戴坐在這一頭,慌忙起身過去,費了死力,才將兩人拉開,又忙喚船家靠岸,兩人憤憤下船,各自懷怒而去。

    云戴以為這樁事就此了結,自己也無心再與兩人交往,便沒有去補救說合。誰知過了兩天,官府公差找見他,說崔升那天赴約后一直未回,到處都尋不見蹤影。云戴平白惹上一樁公案,去開封府挨了幾頓審訊。后來,官府疑心是黃岐挾仇報復,卻始終查不出佐證。崔升也一直下落不明,擾攘了一個多月才不了了之,這樁案子只能懸擱下來。云戴和黃岐彼此心中都存了芥蒂,從此再無往來。

    之后二十多年,兩人各自成了名。宮中御差大多由黃岐包攬,云戴心中先還有些不自在,隨后一想,自己原本就不喜營造那等奢麗樓殿,承當御差,又禁忌極多,名榮而實難。而京城之中,顯宦富商無數,但凡有些財力的,都爭著在城郊治別墅、造園林,這正是自己所長所樂,活計從來忙不歇,又何必羨妒他?正好各行其道、各遂所愿。

    唯一讓云戴不樂的是,自當今官家登基以來,天下奢靡之風愈演愈盛。原本連宮中殿閣都不許泥金,如今民間都紛紛私下里違越禮制,爭相夸富斗奢。云戴和黃岐原本齊名,隨這奢風漸烈,“富貴”便日益勝過“野逸”,京城營造行匠人們也轉而爭相效仿黃岐。云戴的兄長現今雖然仍是營造行行首,云家卻一年年冷落下來,早已無當年之尊榮。不少好友甚而勸他們兄弟,也照著黃岐那路徑去行。

    云戴一生散淡,從沒深惱過什么,這一句勸,卻如釘子一般釘進心頭,既憤且恥。他不斷以“莫爭”二字家訓自我勸解,這懣郁卻越積越深。

    他沒想到的是,官家營造艮岳樓館,竟讓他和黃岐、李度三人各自構畫圖稿。他一生醉心山水園林,從沒有哪座園林及得上艮岳,更沒有哪片園子能有這真山真水一般的宏闊奇秀,自己圖稿若能得中,這一生便真正圓滿無憾。

    然而,這畢竟是皇家園林,黃岐自來便精熟于此,云戴幾無勝算,何況還有后起強手李度。好在李度中途失蹤,勁敵便少了一個。如今只剩黃岐。

    云戴反復思量,忽而醒悟,這艮岳畢竟不是皇宮,官家耗盡數年資財造它,并非要造另一座皇宮。它以山水取勝,其中大多都是亭軒館閣,官家心中所望,也是要盡力依自然之理、營天然之態,而這正是自己所長。這么一想,自己勝算又高過黃岐。

    于是,他便放手去構畫??尚闹写媪藸幮?,神思再難如常日那般輕暢無拘,一念生起,總有許多羈絆。越想清除雜念,雜念便越發縈纏不休,方寸隨之大亂,整整一個月,他連一座小亭都安排不定。

    直到李度失蹤,他和黃岐被拘押在艮岳宿院中,有天在庭中,兩人遇見,一眼看到黃岐目光也焦灼不寧,他才頓時松快。我亂,他亦亂,我又何必過于憂煩?心這一松,他才稍稍安寧下來,能凝住心神構思圖稿了。

    即便如此,只要一放下畫筆,他立即便會想到黃岐,心中一個念頭越來越盛:這回我必須得勝。艮岳一旦建成,將是天下第一盛景。天下園林從此必然以它為旨歸,它奢,天下奢;它樸,天下樸。我這并非是爭,而是扳,扳轉華奢靡麗之風,讓天下歸于素淡。而要扳轉這世風,便得先懲處罪首。若能除掉黃岐,不但我能必勝,天下也能因之得福。殺掉黃岐、毀他畫稿的念頭由此生出。

    這念頭先讓他一陣慌懼,但想到天下之任,他旋即有了依仗和底氣,不讓自己再多顧慮。

    他暗暗思謀了幾天,才想好投毒之策。今天,他借故出城,支開徒弟周耐,向街頭一個賣藥郎買了一包砒霜,準備今晚動手……第四章 能耐

    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驕。安而泰則危,存而驕則亡。

    ——《棋訣》

    虹橋兩岸鬧嚷起來時,周耐其實哪有閑心去瞧熱鬧。

    他擠到橋欄邊,是去望兩岸尋人,尋個走街賣藥的。

    今天跟著師傅云戴出來后,他一路都在留意,走到下土橋,好不容易見著個賣藥的野郎中迎面走過來,他正在慌想如何避過師傅,師傅卻忽然說:“你去沈家買幾丸墨來?!睅煾嫡f的是土橋南頭的那家歙墨店,那店里只賣名匠沈珪所制漆煙墨。師傅愛其堅牢潤亮,從來都只用它。艮岳宿院中備的雖也是歙墨,卻是油煙御墨,由歙州張遇獨創,以麝香、冰片、梅片、金箔入墨,世稱龍香劑。師傅最不喜這等華靡之物,但這回畫稿要上呈御覽,哪好用自家之墨,只得忍著。

    周耐心掛著那賣藥的,忙說:“上回買了三十丸,才用了一半不到?!?/br>
    “沈墨一點如漆,十年如石。多蓄存一些怕什么?”

    師傅這一向脾性都有些異常,今天更是神色古怪,他不敢多話,趕忙跑去買墨。買回來后,那賣藥的早已不見了,他心里暗想:難道是師傅命不該絕,老天在佑他?

    周耐買藥是準備今晚投在酒菜里,毒殺師傅云戴。這念頭雖已存了許久,但直到這幾天,才終于下定了決心。錯過今晚,恐怕再難尋到這種良機。

    他跟在師傅身后,繼續一路尋找賣藥的,既盼著尋見,又怕尋見。師傅說去郊外走一走,踏踏青,便一路來到東水門外。師傅為人一向溫溫淡淡的,今天卻有些躁郁,一路上已發過幾回火。這哪里是踏青的心緒?難道師傅察覺了?周耐越發怕起來,幾回想斷掉那個殺念。走到虹橋時,他心里暗暗說:到橋上四處最后再望尋一回,老天若真要保師傅的命,便叫我尋不見。

    到了橋上,河中那只客船忽然發生危急,船桅眼看要撞到橋梁。周耐忙趁勢擠到橋欄邊,朝兩岸急急搜尋,一眼瞅見北岸力夫店門外有個老者挑著個布招子,他心里一顫,再一瞧,不是賣藥的,是賣卜算卦的。他既失望,又有些慶幸。但旋即想,這些賣卜算卦的有時也會順帶賣些雜藥。這時,師傅在身后高聲喚他。他回頭一瞧,師傅既惱怒,又煩躁,目光中更透出一股寒氣。他從沒見過師傅這等神色,心里一驚:莫非師傅真的瞧破了我的心思?但隨即想到,師傅極有見識,行事從不慌急。他若真的瞧破,或是不動聲色,看我如何施為;或是直言說出,逐我出門,絕不會如此躁亂。他恐怕是心系那艮岳圖稿,才亂了方寸。

    于是,他忙答應一聲,離開了橋欄??删驮谶@時,河里那只船已駛過橋洞,劃向上游,船身卻忽然蒸騰起煙霧。橋上兩岸的人越發驚怪起來,全都圍聚過去叫嚷。連他師傅云戴也不由得停住腳,望了過去。周耐心里急想:趁亂去尋那賣卜的,他若不賣藥,便真的死了這心。

    他見師傅仍在驚望河里那船,便再不猶豫,立即拔腿,一道煙飛奔下橋,火急奔往力夫店。到了那里一看,那賣卜的老者也和眾人一起站在岸邊瞅望。他忙走過去喚問:“老伯,你可有鼠藥?”

    “有——”老者從懷里掏出個兩寸多高的土陶瓶,“一錢五文錢,你要多少?”

    “這里頭有多少?”

    “大約還有七八錢?!?/br>
    “我全要了?!彼ψミ^那小瓶,隨即從錢袋里取出一陌錢,胡亂捋了一大半在那老者手里,頭都不敢抬,慌忙轉身就走,右手緊攥著那瓶子,竟覺得火炭一般燙。

    快步回到虹橋,那里越發混亂,他一眼看到師傅已下了橋,在街口四處張望,正在尋他,也一眼瞧見了他。他慌忙把右手藏到腿后,小心走到師傅身邊,盡力笑著遮掩:“將才眼花,見一個人下了橋往東去了,錯認作師傅,竟蠢跟著白走了一段?!?/br>
    “走,回去?!睅煾挡]有心緒理會他,轉身往西走去。

    周耐跟在后頭,忙將藥瓶藏進袋里,滿手心都是汗,他連連在褲腿上擦了幾把,腿都有些抖。再看師傅的背影,原本走路時極寬緩從容,這時卻有些發緊發僵,像是著了病一般。他心里一顫,竟悲憐起來。

    周耐今年二十九歲,他是七歲那年寒食節拜的師,如今已經整二十二年。

    云家手藝雖然世代家傳,但身為行首,每一代都要在行中選一些別家孩童,教他們手藝,以幫扶壯大營造行。周耐的爹只是個低等木匠,做一些粗重活兒。周耐卻生來似乎便是該吃這口飯,三四歲時,抓起鑿鋸,便如模如樣的。他爹便著意教他,到七歲時,他已能熟用鑿鋸。

    那年,正逢云戴招徒,他爹忙送了他去。到了云家,院子里已擠滿了上百個孩童。云戴立在廳前廊下,頭戴一頂黑紗新頭巾,身穿一領新絹白長衫,腳蹬一雙白面新絲鞋,微微笑著,滿面和風,一身清暖。周耐呆呆瞅著,心里卻有些納悶。那時,“云野逸”的名頭已經傳響京城,周耐一直想著,這樣的人必定極高極偉,得仰彎了頭頸才能望見。誰知這么和氣,渾身上下瞧不見一絲奇處,他不禁暗暗有些失望。

    云家招徒,首看鋸功。一百多個孩童每人發了一塊木板,上頭均用墨線畫了一個圓,要依這墨線鋸出一個圓盤來。周耐早已練過,抓起鋸子就鋸了起來,一盞茶工夫,便已鋸好。他往左右一看,其他孩童沒有一個鋸完。他大為得意,舉起那個圓木盤,高聲叫道:“我鋸好了!”

    云戴正在四處踱看,聽到叫,走了過來,從周耐手里接過那木盤瞧了瞧,向他笑著點了點頭,隨即轉頭讓仆役又拿過一塊小方木、一把鑿子、一只小錘,笑著遞給周耐:“你再把這荷花雕出來?!?/br>
    周耐接過那方木一瞧,上頭用墨線繪了一朵荷花,并不繁難,只有一個圓花蕊,周圍六片花瓣。他忙說:“這個我會!”

    其實周耐只鑿過桌椅接榫方孔,這是頭一回雕花。他卻渾然不懼,想著見過的那些門窗雕花,不過是把空余處鑿凹,讓花瓣邊沿凸起來。于是他埋頭雕鑿起來,先將花蕊外頭一圈鑿陷下去,中間果然凸顯出一個圓臺來。不過,他隨即發覺,自己疏忽了——花瓣和花蕊相接處不應該鑿去。他頓時有些慌,抬頭一瞧,云戴正笑瞅著他。他不肯示怯,忙說:“花蕊原就比花瓣高,我再把花瓣外的空處鑿低些,這樣花蕊、花瓣、底子便是三層,才更似真的哩?!?/br>
    云戴并不答言,仍微微笑著。周耐一賭氣,照著自己所想,將花瓣外的空處全都鑿得更低,鑿完后一瞧,一朵荷花活嶄嶄現了出來。他無比開心,不禁又抬頭望向云戴,云戴卻已經走開,在瞧旁邊另一個孩童雕花。那孩童正吃力鑿著花蕊,憋得滿頭是汗,而那圓花蕊被他鑿得如同被咬了幾口的餅一般磕磕缺缺。云戴卻仍微微笑著,像是沒瞧見那些缺口一般。周耐越發負氣:好,你這般笑,不好,你仍這般笑,連好壞都辨不出來,如何做人的師傅?

    這時,云戴又去瞧其他孩童,始終都那般笑著。周耐不知道他笑什么,為何不變一變笑臉?再瞧其他孩童,手腳一個比一個慢,他等得極不耐煩,不住跟爹抱怨:“這些人都沒吃晌午飯?一個個不是大殼龜,便是慢蹄牛?!彼γξ嫠淖?。似乎等了幾個月一般,所有孩童都才鋸完鑿罷,周耐已等得渾身的皮都快蹭破。

    這時,云戴重新站回到廳前臺階上,笑著道了一番謝,又將那天到的所有孩童齊齊贊了一大篇。周耐聽得心里直抓撓,好不容易,云戴才開始宣布選中的徒弟,頭一個便笑著喚周耐的名字。那時周耐只叫周三,并沒有正名。他心里早已算定自己必被選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仍然異常歡欣,忙高昂著頭,大步走出人群,站到了階前。再一瞧一百多個孩童全都望著自己,眼里全是羨妒,他更是得意無比。

    那天一共只選了八個徒弟,等目送其他孩童跟著各自父親全都失望而歸后,云戴這才坐到廳中一把交椅上,令八個新徒弟一個個上前行跪拜禮。頭一個仍是周耐,他爹喜得嘴唇直抖,幾乎要哭出來,忙牽著他的手,快步走進廳里,慌慌把他推到跪墊前。周耐這時也覺著無比肅敬,端端正正跪了下來,恭恭敬敬連磕了三個頭,鄭鄭重重喚了一聲“師傅”。

    云戴溫聲笑語:“你既已是我徒弟了,我便先給你取個名字,叫周耐。你可喜歡?”

    周耐聽了一愣,隨即覺得這名字聽著像是“周奶”,心里有些不樂意,卻不敢言語,只點了點頭。

    “你可知道我為何給你取這個‘耐’字?”

    周耐搖了搖頭。

    “學藝一道,最要緊便是這個‘耐’字。不管才分多高、心思多敏捷、手腳多靈便,若缺了這個‘耐’字,都難有所成。你可知道這‘耐’字說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忙答道,“是能耐?!?/br>
    “呵呵,答得也算不差。人得先能耐,而后才會有能耐?!?/br>
    周耐聽得糊涂,不由得皺起眉。

    “能耐,是能耐得住。一個人能耐得住多少辛苦煩難,便會有多少能耐。一切耐中,最難耐的是時日,最缺不得的也是時日。譬如庭前那株梨子樹,耐不過冬,便發不得芽;耐不過春,便開不得花;耐不過夏,便結不得果;耐不過秋,便成不得熟。我看你,一切具足,只缺一個耐。跟我學藝,你怕是得二十年才能出師自立,你可耐得???”

    他微一愣,隨即大聲答道:“耐得??!”

    其實,他才七歲,連八歲會如何,都無從設想,更莫論二十年。師傅聽后,笑了笑,隨即喚他起來,叫其他徒弟跪拜。

    自那天起,周耐便跟著云戴學藝,也漸漸慣習了這個新名字。

    其實,即便拜了師,父母歡喜到那個地步,周圍匠人們盡都羨嘆不已,見到他,再不敢視為孩童,話語神色間滿是恭敬,周耐自己也甚是得意。但他心底里,多少都有些不以為然,直到見識了云戴的技藝,他才越來越敬服這位師傅。

    云戴的技藝精深到渾然無跡,隨意一鋸一鑿,看著都極尋常,但再一細瞧,那身形、手勢、氣力、分寸都恰到好處,多一厘或少一厘都嫌過。做出來的構件,更像是天生便該如此一般。到如今,周耐早已學到師傅全套本事,也見識了許多一等大匠,但心中真正折服的,仍只有師傅一人。

    師傅為人又極和淡隨性,即便在徒弟面前,也是如此。他從不講求師徒禮敬,曾說:“這‘敬’字哪里能強求?真敬了,自然敬;不敬了,又何必偽飾?何況,我只求心安,你敬與不敬,與我何增何減?”因而,他們師徒之間極暢快隨性,這讓其他師徒都有些驚詫。

    周耐最受不得的是師傅那笑。師傅時常在笑,就如頭一回見到的那般,徒弟做得好,他笑;做得不好,他也笑。過了幾年,周耐才漸漸分辨出來,那笑其實有分別,大約有五種:頭一種是笑問:徒弟沒盡力,做得不夠好,他并不責罵,只笑望你一眼,讓你自家生愧;第二種是笑慰:徒弟若盡了力,卻仍沒做好,他便溫然一笑,讓你莫氣餒,繼續上進;第三種是笑勵:若徒弟做得不好亦不壞,他只輕笑一下,讓你再多盡些力;第四種是笑贊:徒弟做得好了,他會點頭而笑,卻不明贊,讓你歡喜,又不能自滿;唯有第五種:周耐想不出名目。當徒弟做得極出色,師傅目光會陡然一亮,連連點頭笑贊“好”。

    只是,這第五種笑,極難見到。這二十二年來,周耐只見到過十來回,而且沒有一回是為他而笑。

    云戴前后一共收過幾十個徒弟,周耐自視手藝最高,其他徒弟和行中匠人,也大都這么認定,唯有云戴始終不置一詞。

    周耐有一回實在受不得,跑去問:“師傅,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讓師傅始終不愿夸我一句?”

    云戴聽了,又笑了笑:“等你不須來問這句話時,你才能尋見其中緣由?!?/br>
    “什么?”

    “我只能教你如何好,卻教不會你如何不好。若有不好處,只能你自家去尋,旁人幫不得?!?/br>
    “我正是尋不出來,才來問師傅?!?/br>
    “你諸般都好,只被一個‘躁’字拿死。程明道先生有句詩,‘萬物靜觀皆自得’。能靜,方能明。譬如以水照物,攪動不寧,哪里照得清?你因這一個‘躁’字,事事都難做透徹。一樣功,至多只能做到九成,剩余雖只有一成,卻如天井被遮擋,始終難見天光。人人皆有個命門短處,能成大器者,都是填得了自家短處者。你來瞧這個……”

    師傅從柜子里尋出一顆黑漆佛珠,有龍眼大小,放到了桌子中央。又取出一樣物事,竟是一棟正方小樓,只有半尺多高,卻精細無比,是用上百塊微細木片嵌造而成,臺基梁柱、斗拱瓴椽、門窗欄檻樣樣皆備,細看與真樓毫無二致。臺基底面正中央摳了一個小圓洞,也是龍眼大小。師傅抱著那小樓走到桌邊,俯下身子,將小樓底面圓洞對準佛珠扣了下去,正好嵌進一半。而后,他又極仔細調正小樓,半晌,才極小心松開雙手,那棟小樓竟穩穩立在那里。周耐看到,頓時驚住。

    “這是我十三歲時所制?!睅煾嫡f話雖很輕,話音仍微微震到那小樓,小樓隨即倒了下來,珠子也滾向桌邊,師傅一把抓住那珠子,笑望著他,“你若能照樣做出一個來,便能出師了?!?/br>
    周耐最受不得技不如人,自那以后,只要得空,他便動手做那小樓。造這樣的樓,只需細心,不上半個月,他便依樣做出一棟,然而嵌到那珠子上時,無論如何也立不住。他知道這得更加精細勻稱才成,便燒了那小樓,動手又做第二棟,每個細件都仔細稱量、嚴密計算。小樓制成后,卻仍立不住。他又開始做第三棟、第四棟,始終立不住。

    他開始疑心師傅是否在耍弄自己,師傅自家那棟小樓一定是動過什么手腳。但心里仍不肯服輸,又做了第五棟,還是立不住。他再無耐心,丟掉不管了。

    他將全部心思都花在營造手藝上,苦練十年后,自信技藝雖不及師傅,卻已遠勝其他師兄弟,便是放在京城營造行,也已是一等匠人。然而,其他師兄弟少則五六年,最多學十年藝,師傅便許他們出師,獨自去兜攬活計。唯有他,過了十年,師傅仍不許,只說還欠一些,再練兩年。

    若是別人的徒弟,私自脫離師門,多少或許還能謀到些營生。他卻是云戴的弟子,云戴若不發話,營造行沒有一個人敢給他活計。他只能繼續跟著師傅學藝,一蹉跎,轉眼又是十年,師傅卻仍不松口。

    他惱怒起來,喝了些酒,沖去問:“師傅,你當年收我時,說二十年才能出師,如今已經整二十年了!”

    師傅卻笑著答道:“再等兩年?!?/br>
    師傅雖然隨和,他也吃了酒,心里卻始終存著敬畏,不敢再頂撞,只能氣恨恨退下。

    兩年倏忽又過,他又去問師傅,師傅卻又說:“還沒熟,再等等?!?/br>
    他不知道這一等,又得多久??磶煾的切θ?,恐怕又是三五年,甚而又一個十年。再瞧其他師兄弟,皆已成家立業,一個比一個興旺。他胸中怒火越騰越旺,師傅卻像沒見一般,仍那般笑著。

    這回艮岳御差,周耐才真正看清師傅面目,師傅一向自詡淡泊,真的輪到這等名利大事,臉也青了,眼也赤了,哪里有半分忍耐?他心中所存敬畏頓時化作輕蔑,繼而演為憎惡。

    我只求出師,你執意不肯放手;你想出頭,我也不能讓你輕巧!

    與其被你轄制,不若一了百了!

    殺念由此生出。

    第五章 執心

    行遠而正者吉,機淺而詐者兇。

    ——《棋經》

    清明正午,白崗牽著幼子,出了東水門,在護龍橋上略歇了歇,而后繼續向城外走去。

    白崗是樓癡李度的徒弟,已經年近四十,生得清清瘦瘦,背略有些駝。今天那個殿頭官準許他們離開艮岳宿院一天,他先趕忙回到家中看望妻兒。渾家俞氏一見他,忙踮腳從柜子頂上摸下一個紙包塞給他。他有些畏懼,不敢接。渾家卻一把撩開他的衣襟,將那紙包強塞進他懷里,瞪著他小聲說:“一生只行三回運。頭一回,你拜了師;第二回,你娶了我;這是最后一回,也是最要緊一回。天予不取,必招其否。若錯過這一回,老娘可不陪你耽窮受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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