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張用大笑出門,搖著扇大步走在前頭,胡小喜忙牽了驢子,跟著其他三人快步跟在后面。到了巷口,那王家轎馬店已經吹燈關門。張用用力拍門,叫醒店主,讓犄角兒付錢,租了四頭驢子。五個人騎著驢,一路鈴聲伴月影,向東水門外行去。 途中,犄角兒將“天工十六巧”齊聚銀器章家、工部那個宣主簿失蹤不見的事講給了張用,張用聽了,越發歡喜,這事環扣環、謎纏謎。兩邊又都和朱克柔有關,正好一處勘破。 過了虹橋,來到力夫店時,店門也已經關了。張用跳下驢,又用力拍門。半晌,店門開了,店主單十六端著油燈,一臉納悶。 “單老哥,那個八八哥死了沒有?” 單十六才搖了搖頭,張用已從他手里搶過油燈,徑直朝里走去。他常來力夫店,知道廚子住的小宿房在右邊靠里,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一股膻臭味立即撲鼻而來??块T這頭炕上,一個人光著干瘦脊背騰地坐起身,是那個瘦廚子,瞪著睡眼驚望。張用并不理他,見靠里墻那頭還躺著個人,便走了過去,湊近舉燈一照,見那人面色青灰,發如枯草,緊閉著眼,眉頭擰皺,嘴唇焦裂,脖頸處包著一條青絹,浸出黑褐藥汁。他伸手摸了摸額頭,極燙,便問那瘦廚子:“他醒來過沒有?” 瘦廚子忙說:“一直這樣,只昏昏怔怔說渴,我喂過幾道水了?!?/br> 張用又湊近解八八脖頸,輕輕揭開包扎的青絹,粘附的藥膏隨之也翻卷起來,露出底下傷口,緊靠著喉頭,有三寸多長,已經用細絲線縫合,但傷口烏紅,有些膿腫。喉頭左上方,還有一處小傷痕,斜斜一小道,不深,血已凝住。張用看了,心里一動,閃過一個念頭,笑了一下,湊近那青絹嗅了嗅,又重新輕覆到傷口上,回頭問:“敷的什么藥?” 單十六已跟了進來,忙答:“是趙太丞看治的,敷的是南星散,另還開了內服的麻黃散,用溫酒喂過兩道了?!?/br> 張用閑來愛讀藥書,一聽便知道,這兩道方子都來自三年前官家詔令太醫局編修的《圣濟總錄》,這內服外敷兩個金創方子都只是止血止痛。解八八這時顯然是疼痛脹悶、陽虛熱燥,便說:“明天換個藥方試試,白薇散內服,磁石散外敷。趙太丞應該知道。走,咱們到外頭去?!?/br> 他剛轉身就見柳七和胡小喜、犄角兒、阿念都擠在門邊朝里張望,柳七眼中閃著憂懼,他朝柳七微點了點頭,便朝外走去,那幾人忙讓開了路。 走到外間店里,張用用油燈照了照地上:“這地上血跡清除了?” “嗯?!眴问Ω^來,“解八八脖頸上那血泉涌一般,這門邊淌了一大攤。我替他捂那傷口,帕子和布全都濕透了。葛大夫來才勉強止住了血。我知道這兇案場地不能亂動,一直留到上午程介史來查看過,又喚了仵作來查驗記錄過后,這才讓渾家清洗掉了?!?/br> “其他地方還有沒有血跡?” “咋沒有?滿處都是血!”單十六的妻子阿蔡走了出來,眼里滿是后怕,指著地上比畫,“門邊一大攤,門外棚子下頭那根凳子邊一小攤。我把那血帕子和布裹成一團捧著,到河里去洗,血水沿路灑了一溜。今早起來看,從門到廚房地上也灑了一溜?!?/br> “是我手上的血,我去廚房里洗過手?!眴问a充說。 “我讓他去河里洗,他卻忙著要去請趙太丞。廚房水瓢、缸沿兒、盆子、菜筐子里到處沾的血。還好上午店里沒人,若讓客人見了,還敢做生意?尤其門邊這一大攤,我鏟了兩鍬爐灰都沒吸干凈,這會兒還有印子呢?!?/br> 張用彎下腰拿燈照過去,見門邊地面上果然有一大片灰印子。他又弓著背朝廚房一路細細照過去,阿念也忙挑著燈籠過來照。地上也隱隱有些掃抹后的暗痕,仔細瞧,辨得出原本是一滴一滴,或左或右或中間,橫隔不過一尺,斷斷續續一直延到廚房里頭。廚房臨著河岸,灶臺靠著里墻,一張大案板擺在窗邊,上面擺著砧板、菜刀、幾摞碗碟。右墻邊則并排擺著米缸和兩個大竹筐,一個筐里幾只尚未煺毛的雞鴨和幾只生豬頭,另一個里裝了些青菜蔥韭蘿卜。墻角則是水缸,缸沿上果然有兩滴血痕。張用又照向菜筐,菜筐沿兒上也有幾點血跡。 他回頭一瞧,其他幾人全都跟了進來,他從那菜筐里取出一根青頭蘿卜,回頭問:“解八八嘴里含的那根蘿卜呢?和這個一樣嗎?” “一樣!”阿蔡叫起來,“怪道今早我來看時,菜筐里菜葉子上有幾點血跡!我還罵我丈夫張著血手到處亂摸,趕緊把那幾片菜葉子摘下來丟了!” “解八八嘴里插的那只蘿卜我收在柜子里了……”單十六忙轉身出去,很快又回轉來。手里拿著個舊布卷兒,他打開布卷兒,里頭是個青頭蘿卜。 張用將手里的蘿卜并過去一比,果然一樣,根須上都沾著些紅泥。 單十六忙說:“這是去年的冬蘿卜,一直藏在地窖里,就剩最后幾個,前天才取出來,里頭都絮糠了,不中吃,只能拿來燉湯,取些味道?!?/br> “那兇犯鉆進這廚房,咱們都沒聽見!”阿蔡怪嚷起來。 “昨晚月光鉆進我房里,我也沒聽見,哈哈——”張用笑著走了出去,來到店門外,其他人全都跟了出來。棚子下左右各擺著一張長方桌、兩根條凳。 阿蔡指著左邊靠外那根凳子:“就是這下頭有一小攤血?!?/br> 張用俯身一照,地上也有片烏印子。他略想了想,而后直起身子,笑著朝河邊望去。 阿蔡在一旁又說:“我去洗帕子和布,到河邊一路滴的都是血,不過白天上下船來往的人多,都踩沒了?!?/br> 張用卻聽而不聞,笑著念起《莊子》里的句子:“攝緘滕,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滕扃鐍之不固也……” 眾人都有些納悶,張用回頭望向一臉蒙然的胡小喜:“鼻泡小哥,這里已經查完,咱們去看那唐浪兒的亡命地?!?/br> 他將油燈交還給單十六,騎上驢子就往虹橋那頭趕去。其他幾人也忙騎驢跟著。這時已近午夜,店鋪的燈光都已滅了,沿河街上更不見人影。張用想著這蘿卜案,比他預料的更加幽曲,讓他越發暢快。 一路上了虹橋,卻見有個人影立在東橋欄邊,望著河兩岸。張用經過時,就著月光一瞧,是個中年男子,身上挎著個木箱,背影微僂,心神凝注,渾然不知周遭。他立刻認出來,是宮中畫院待詔張擇端。 張擇端工于界畫,最善畫宮室樓臺舟車。幾年前,他曾找見張用和好友李度,向他們請教屋宇間架構造。張用見他為人木訥,不通世故,全部心思都在畫上,是他最愛的一等人。無事時常去尋張擇端,逗他說笑。張擇端卻從來聽不懂頑笑,張用自己笑得要倒,他卻愕然張大眼,像是在瞅一幅亂抹的畫一般。張用正是要看他這神情,便笑得越發開心。 他見張擇端半夜立在這里,自然又是在琢磨一幅新畫,便扯住驢子,下去悄悄走到張擇端身后。張擇端卻渾然未覺,口里喃喃念叨:“米家客店前兩只,房家客棧、章七郎酒棧前五只,力夫店前兩只,左岸一共九只船。還有,米家客店前外頭那只船上丟了一根紅頭蘿卜……” 張用一聽,大為納悶,忙問:“紅頭蘿卜?” “嗯?!睆垞穸藚s并不詫異,更沒回頭,繼續囈語般念叨,“不過,那只蘿卜丟得晚一些,不必畫進去。梅船上那具棺木下得早,也不必畫……” 張用知道這人一旦入癡,便是隕石也砸不醒,便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轉身回去,見胡小喜諸人都停下來望著他。他翻身上驢,說聲“走”,驅驢便下了橋。 胡小喜見張用這么瘋瘋癲癲的,心里暗暗后悔。 他早就聽說張用得了瘋癥,這時看來,那瘋癥并沒消盡,一陣極聰敏,一陣又頑童一般,言語行事全沒道理。自己已經累得骨頭酸疼,大半夜還跟著他瘋癲。 不過他再一想,張用雖瘋,智識依然遠超眾人,眼光又極銳利,似乎能看穿人心一般,自己那笑癖便被張用一眼瞧破、一言化解。何況他對這蘿卜案似乎極熱心,未婚妻朱克柔又牽連進去失了蹤。跟著他,說不準真的能破了這案,再辛苦些,也值。 于是他趕到前面帶路,一起往東行了一小段路,在月影下認出岸邊一棵歪柳樹,便停了下來:“唐浪兒的尸首就是在這里發覺的?!?/br> 今天上午,他跟著程門板一起趕到這里時,岸邊圍著幾個人。他大聲驅開那幾人,過去一瞧,岸邊是片小草坡,唐浪兒歪著頭仰躺在草上,嘴里塞了根蘿卜,脖頸上一道深口子,血流了一大攤。 胡小喜見圍觀的人中有個挑擔的后生,認得是賣乳酪的牛小五,每天早晚都走這條路,忙向他詢問。牛小五似乎巴不得被問,忙紅漲著臉、濺著口水大聲說:“我瞧見了!昨天我出城時天已經麻黑了,走過這里時,先聞見一陣酒香rou香,扭頭一瞧,見兩個人坐在黑影里,只瞧見背影,臉沒看見。不過,其中一個說的話我還記得,那個人舌頭發硬,已經半醉了,大聲教訓另一個,說‘你這愚木頭,婦人便是要騙,你越騙,她們越心歡。你實誠,她們反倒嫌你呆蠢,沒點兒風流性兒’。我忙著回家,便沒停腳——咦?不對!不是這里,還要往東一些!這棵歪柳樹我最熟,每天挑了東西到這里都要歇一腳。昨晚我是過了這棵歪柳,往東走了一小段才見到那兩個人。和這死的沒干連?”牛小五嚇得忙閉住了嘴。 胡小喜聽了,忙走到尸首旁,彎腰湊近聞了聞,唐浪兒身上有些殘余酒味,再抓起一只手一瞧,手指上油油的,散出些rou甜香,似乎是蜜燒鴨的味道。他便讓牛小五帶他去昨晚那個地方,兩人往東走了百余步,牛小五忽然叫道:“是這里!看那酒壇!” 胡小喜朝岸邊一瞧,草坡下亂草叢里倒著只小酒壇,旁邊有兩只粗瓷碗。還散落著一些啃凈的鴨骨頭。他忙跑去向程門板回復,程門板讓他立即去查問這酒和鴨的來歷。 離這里最近的是溫家茶食店,他家的蜜燒鴨極有名。他便小跑著去了溫家茶食店,一問那個侍女雷珠娘,果然有這回事。說昨天傍晚天快黑時,橋對面霍家茶肆的面匠唐浪兒進來買酒和蜜燒鴨,他是獨個兒進的店,不過,店外頭似乎有個人在等他,那時店里客人正多,她也只瞧見一個背影,記不清了。唐浪兒沒帶盛酒的器皿,要跟雷珠娘借。雷珠娘不敢答應,叫了店主溫長孝來。溫長孝認得唐浪兒,便把酒壇和兩只碗借給了他……胡小喜將這些事都講給了張用,張用聽了,笑著不應聲。 阿念卻問道:“兇手難道是和他吃酒的另一個人?” “你忘了那兇手是來報仇的?”犄角兒忙反駁,“唐九若認得兇手,逃都來不及。若是不認得,怎么會買酒跟他一起吃?這一起吃酒的應該是熟人朋友,難道是解八八?可他們在那邊吃的酒,唐浪兒卻死在這里?;蛘呤墙獍税讼茸吡?,或者見到兇手殺了唐浪兒,嚇得逃回力夫店,結果還是被兇手追到了?” 胡小喜一聽,忙問:“報仇?你們知道兇手來由?” 張用在一旁笑著接過話頭,望著柳七說:“這位楊八兄弟認得唐浪兒,說有回吃醉了酒,大家各自吹噓自家本事,唐浪兒講起當年在家鄉一樁秘事,他們九個同鄉曾殺了一個富戶子弟?!?/br> “哦……原來如此。這樣兇手就有些眉目了。那富戶子弟既已被殺,兇手難道是他的親舊?”胡小喜忙問,“這位楊大哥,你還知道些什么?” 張用又搶了過去:“我都已問過了,他只知道這一些。其他再不清楚?!?/br> 胡小喜隱隱覺得張用在隱瞞什么,那個姓楊的人瞧著也有些可疑,卻不好再多說。 張用從阿念手中要過燈籠,走到那草坡下仔細照著查看,那片青草已經被壓亂,一叢草葉上沾了許多暗紅血跡。他瞅了一會兒,抬頭說:“去發現酒壇那里?!?/br> 胡小喜忙帶著張用等人繼續向東,來到那片草坡。那只酒壇和兩只碗已經和唐浪兒尸體一起搬到了霍家茶肆。草叢里只剩些鴨骨頭。張用挑著燈籠照了半天,似乎并沒瞧出什么。他又照向水中,岸邊凹進來一個小水灣,灣里浮積了許多枯葉、碎木、浮渣。河水在這里略微一旋,隨即又向下游流去。張用望著水流,不知在琢磨什么,呆了半晌,回頭問胡小喜:“唐浪兒嘴里含的蘿卜是什么樣的?” “是個紅頭蘿卜,應該是江南運過來的冬蘿卜,而且洗過,極干凈?!?/br> 張用聽了一笑:“好,這里看罷,咱們去南郊另兩處兇地!” 胡小喜已經累得要癱倒,張用卻不管不顧,提著燈籠,騎了驢就走,像去赴宴一般。 第十六章 愛勝欲 令入神,乃到妙處;唯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 ——黃庭堅 阿念騎在驢子上,歡心無比。 自小她就不愛和其他女孩兒們一起玩耍,無非是掐掐花、弄弄朵兒、穿穿針線、斗斗嘴兒。尤其那些小氣性,螞蟻頭大的一點事便慪了氣,她便是瞪裂了眼眶子也瞧不出來,為何要慪這些氣?但她又不愿像男孩兒們那般粗野頑劣。她好靜,卻不是女孩兒們那等靜;也好動,卻不是男孩兒們那等動。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其中究竟有什么分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她只知道就是不一樣。正是這不一樣,讓她常常發蒙發怔,旁人瞧著,都說她有些失心癥。 她聽多了,也當了真。 后來到了朱家,跟了朱克柔。有天夜里朱克柔焚起香、燙了酒,獨自在小院那株梨花樹下慢慢啜飲。阿念頭一次見女兒家吃酒,多嘴驚問了一句,朱克柔卻清淡淡說那句話:“男人愛的,我若想愛就愛;男人不愛的,我也想愛就愛。我自自在在一個人,理會旁人做什么?”阿念聽了,心里頓時開了扇天窗一般,猛然明白:自己要的不一樣,便是這樣的不一樣。不管女孩兒,也不管男孩兒,只管照自己心意活自己的。 只是,她沒有朱克柔那等天資絕藝,掙不到那些錢,也學不來她那般雅姿傲態。從小到大,事事都難由自己,行動言語都得看旁人臉色。 今晚,跟著張用這樣半夜四處亂走,她才覺著自己真正活過來一般。她要的便是這樣,想走便走,想笑便笑。雖然查的都是人命兇案,她卻絲毫不怕,反倒覺得極有趣。何況身邊還有犄角兒。 她從沒見過像犄角兒這般實心實意的人,每回見到她,犄角兒那眼神都像是一雙手,又暖又厚實,要把她小心捧住,護惜全天下最珍稀嬌貴的花朵兒一般。阿念自然知道,自己哪里有那么珍稀嬌貴,甚至一絲兒都沒有,相反,犄角兒那顆心才是真珍稀。許多回,她都偷偷告訴自己,你不能像小娘子那樣要什么就能得什么,但你好命撞見了這么一顆心,這比金山玉海還值價。就是再苦再難,你也要死死護住。 想到這里,她不由得望向犄角兒,犄角兒也正望向她,燈籠光照不到他們,月光又被薄云遮住,夜色里只隱約看到犄角兒目光一閃,阿念心里暖暖一漾,抿著嘴偷偷笑起來。犄角兒似乎發覺,也咧開嘴笑了。 他們兩個在最后頭笑,張用在最前頭,伴著驢蹄聲哼著歪調調,胡小喜和柳七在中間,都一言不發。 他們沿著護龍河向南繞過城墻角,向西到了南薰門外官道,一路上只見到幾個夜行人。向南又行了幾里地,路旁出現一片林子。柳七驅驢趕上張用,在前頭引路,向左穿進了林子間一條小道。林子里極幽靜,只有驢蹄咯噔咯噔的聲響,漆黑中那盞燈籠光瞧著也有些幽詭。 阿念渾身一寒,有些怕起來,但又覺著異常暢快,像是大夏天鉆進漆黑地窖里偷喝冰雪水兒一般。犄角兒扯著驢子向她靠近了些,她覺得出,他也怕了,但更怕她怕。她想說:“我不怕,你也莫怕,咱們在一起,就是被鬼圍住也不怕!”卻又怕被那三人聽見,看著月影下犄角兒拽著韁繩的手,便壯起膽子,伸手過去,在那手背上飛快拍撫了一下。自十一二歲后,這是頭一回觸碰男兒的手,粗粗實實的,又有些暖,像是太陽底下河灘上的軟泥地一般,她幼年時最愛赤腳去踩。犄角兒驚了一跳,忙望向她。她又慌又羞,忙撤回手低下了頭,心里卻暗暗歡喜。她能覺到,犄角兒比她更歡喜。 出了林子,月光下一大片水塘,鏡子一般。繞過水塘,是一座大莊院,黑沉沉的。院門虛開了半扇,露出里頭庭院,月光下滿地的枯花落葉,瞧著像是個鬼宅一般。 阿念又朝犄角兒望去,犄角兒緊緊攥著韁繩,越發怕拒。阿念心底里涌起一陣疼惜,抿著小嘴偷偷笑起來:往后你常這樣怕才好呢,正好讓我陪著你、護著你。 柳七望著那院門,心里一陣寒懼。 他見張用跳下驢子,舉著燈籠笑嘻嘻向他照過來。他忙低下眼,也翻身下了驢子。他從沒見過張用這樣的人,行事瘋癲,卻極有眼力見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對了人,不過,張用在那個吏人面前替自己遮掩身份,看來至少還算守信。這時多慮無益,只能咬牙往前走,瞧瞧能走到哪一步。 他踏上磚階,推開了那院門。吱呀一聲,異常刺耳。院子里月影斑駁,比中午來時更幽怖死寂。 張用提著燈籠搶先走了進去,先站在庭院中四處照了照,一扭頭瞅見那頂轎子,快步走了過去,掀開簾子,把頭伸進去,在那轎座上嗅了嗅,而后笑著回頭說:“荔枝花蒸香,朱家小娘子乘的那頂轎?!?/br> 胡小喜聽到,忙也探頭去嗅了嗅。接著阿念也趕過去嗅了一陣,隨后嚷道:“是小娘子的花蒸香!小娘子在哪里?” “十步咱們才走了半步,要找見她,還早?!睆堄眯χ仡^望向柳七,柳七忙用眼朝他示意旁邊那座小瓦房,張用提著燈籠便走了過去。 柳七中午走得驚慌,沒有關門。 張用站在門外,先將燈籠探進去照了照,而后才輕步走了進去。胡小喜忙跟了過去,阿念和犄角兒在門邊互相望了望,才一起小心走了進去,那眼神瞧著甜甜熱熱的。然而,剛走進去,阿念便尖叫了一聲,犄角兒也驚得一顫,兩人同時伸出手,握在一起。隨即發覺身后還有柳七,又慌忙分開,一起站到墻邊,驚望著炕上。柳七瞧見,心里有些酸澀。自己在這個年紀時,心里發春,卻只能遠遠偷瞅幾眼村里的少女,至今何曾有過這般親昵? 他不愿進去,便站在門邊張看,目光盡力避開那張炕。張用手里的燈籠光不斷搖晃,屋中暗影也不停游移,影子投到墻上,巨大幽魂一般。他大致照了一圈,轉身走到房子另一頭的一張方桌邊。柳七這才留意到,方桌上擺著些吃剩的酒菜、三副杯箸。正中間是一只大青瓷缽,里頭剩了個雞骨架。瓷缽四面圍了四只白瓷碟,三盤分別是殘剩的rou蔥齏、冷拌蘿卜丁、熗豆芽,靠里一盤被瓷缽遮著,瞧不見是什么菜。朝炕這邊的凳子腳邊有只小酒壇。張用俯身抓住酒壇口,扳斜了朝里照看,瞧著很輕,想必是喝盡了。 張用放回酒壇,挑著燈籠又回到炕邊,從左往右慢慢照看,嘴里低聲念叨著什么。柳七忍不住好奇,還是走進去兩步,朝里望去。張用又俯身拿燈去照地上那個老院公的尸體。老院公只穿了件汗衫,兩條腿光著。頭朝外,臉向著門這邊,雙眼緊閉,臉和嘴唇都有些脹紫。右手伸向前頭,指甲在地上抓出五道深痕。柳七只匆匆掃了一眼,便忙避開了。 張用卻似乎渾不介意,從頭到腳細細查看了一遍,這才直起腰,重又挑著燈籠照向大炕。柳七終究忍不住,又跟著那燈光望了過去。烏扁擔和任十二的尸首仍躺在炕上,被子都蓋得好好的,若不是脖頸周圍的血跡和嘴里各自高聳的紅頭蘿卜,瞧著像是在睡覺一般。 這張炕并排能睡五六個人,三個人睡極寬松。烏扁擔睡在左邊,離窗戶有四五尺。任十二睡在中間。最右邊被子掀開了一半,枕頭也有些歪斜,自然是那老院公的鋪位。鋪蓋都是半舊青絹被褥,枕的是方竹枕。窗戶這邊靠墻角,另整齊疊放著一床干凈青絹被子,被子上擱著一只干凈方竹枕。烏扁擔和任十二的衣褲都丟在各自被腳,老院公的衣褲則放在枕頭右邊。 柳七一眼瞧見烏扁擔枕頭底下露出個布袋子,張用也發覺了,他伸手一把扯出來,里頭叮當銅錢響,他遞給胡小喜:“數數有多少錢?” 胡小喜忙接過去打開袋子,在燈下數了數:“三陌整錢,還有……二十三文散錢?!?/br> 張用聽了,笑著扭頭說:“阿念,這兩個轎夫并沒有劫走你家小娘子。這個烏扁擔下午身上沒錢,還跟朋友借了十文。袋里這些錢自然是你家小娘子付的轎錢,從北城到南城,應該是多付了一百文,兩人拿了錢,又花了一些?!?/br> “那我家小娘子去哪里了?” “暫時不知?!?/br> “那轎子在院子里,難道他們把小娘子抬到這里來了?” “否?!?/br> 張用笑著搖搖頭,又挑燈照向墻角,那里并排擺著兩個黑漆大木箱子。張用一步跨過地上老院公的尸首,走到箱子那邊,打開頭一個箱蓋,伸手進去亂翻。柳七瞧不見里頭有什么,不過看張用動作,似乎是些輕薄衣物。張用翻了一陣,應該沒發現什么,接著又掀開第二個箱蓋,伸手進去又翻了翻,頓了一下,隨即回身走到炕那頭,去翻老院公枕頭邊的衣褲,找見了一小串鑰匙,解下來拋給胡小喜:“去瞧瞧那箱子里那只小木盒?!?/br> 胡小喜忙雙手接住,走到那箱子邊,張用用燈籠照著。胡小喜從第二個箱子里抱出一個紅漆鑲銅、一尺見方的舊木盒子,放到旁邊箱蓋上,拿那串鑰匙挨次選著試,試到第四把時,打開了盒蓋。犄角兒和阿念一起湊過去看,柳七不愿進屋,仍在原地望著。胡小喜從盒子里拿起一塊東西,亮瑩瑩的,是銀子,五兩左右,隨即他埋頭點檢:“里頭還有兩塊碎銀,銅錢估計有一貫,還有兩塊玉、一根銀耳挖……” 張用笑著一揮手:“完工!去第四處?!?/br> 犄角兒忍不住偷偷笑起來。 他生性安分怕事,又自小被爹娘教導做人要忠順。沒想到,自從跟了張用,這“忠順”兩個字頓時變了意思。做仆從,自然該忠順于張用,但張用行事從來顛倒任性,忠順于他,便要處處壞規矩,于人情世理便是大大的不忠順。這讓他煩惱不堪,曾回去問他爹,他爹皺著眉思忖了許久,忽然抬起頭說:“他是你主家,你只能忠順他。好比一個忠臣,就是皇上再暴虐,不也始終忠順?” 他忙問:“皇上若是叫忠臣去殺個好人,也要忠順?” 他爹噎了一下:“嗐!除了殺人,其他的你都得忠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