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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寧孔雀過來問話時,她生怕唐浪兒出來見著。寧孔雀走了,她又開始懸心。都這早晚了,那店主霍祥都早已起來了,唐浪兒還在睡?莫不是著了???

    正沒主張,卻聽見虹橋那頭一陣呼喝,兩個人抬著張門板,上面似乎躺著個人,快步下了橋,后面許多人跟看。她心里好奇,也走到街口去望。見是兩個力夫抬著那門板,直直走進霍家茶肆,門板上躺著個人,脖頸處許多血污。

    她遠遠瞅見那人的面龐,心頓時被狠狠蜇了一下,忙跑過去瞧,一眼看清,幾乎昏倒:那躺著的人是唐浪兒,脖頸上一道深口子,血汪了一大片……單十六等店里吃早飯的客人散罷,吩咐董瘦子收拾桌上那些碗碟。

    身為廚子,董瘦子從來不干這些煩賤差事。若是平日,早就尖聲嘮噪起來了??山裉?,他卻快性答應了一聲,便從廚間走出來,忙不迭去收拾了。單十六朝他微點了點頭,以示贊謝。董瘦子抬眼笑了笑:“這算不得啥。解老哥遭了難,替他擔擔差事,心里才舒坦些。對了,解老哥病情如何了?命可保得???”解八八比董瘦子大兩歲,常日里董瘦子只喚他“雙八”。

    “仍在昏睡。趙太丞昨晚替他縫好傷口,說能不能保住命,就看他的造化了?!?/br>
    “唉,解老哥啞牛一般的實誠人,誰下的這毒手?”

    單十六也在納悶,答不出話來,便走進里間那個小宿房。這里原先是董瘦子一人獨住,解八八來了后,單十六讓他們兩人合住,為此董瘦子還抱怨了好一陣。房里只有后墻一扇小窗,有些幽暗。解八八頭朝外躺在炕上,閉著眼一動不動,臉色依然蠟白,嘴皮子焦枯起皮。

    單十六的渾家阿蔡在炕邊彎著腰,正在一只盆里擰帕子?;仡^見丈夫進來,嘆了口氣:“身子一直燙著呢?!彼竦呐磷犹娼獍税溯p輕擦拭胳膊、脖頸和額頭。

    單十六看著,也不由得深嘆口氣,既為解八八擔憂,也為渾家和董瘦子欣慰。世人都愛嘆人心寒涼,可單十六卻始終不愿信,至少不愿自己身邊變作寒窖。他選這個妻子、雇董瘦子和解八八,都是先看他們本性心地。今天看來,自己并沒有看錯。

    他曾聽爛柯寺住持烏鷺禪師說:“境隨心轉。心冷則境冷,心暖則境暖?!比缃窦毾?,果然深有道理。自己經營這家茶食店,雖算不得什么,但這汴河兩岸的力夫們吃飯吃茶都不去別家,專愛來這里,怕正是為這里比別處多些暖。

    他正在尋思感嘆,忽然聽到外間有人說話:“你家店主可在?”聽著聲氣有些傲橫。

    單十六忙走了出去,見一個四十來歲、頭戴曲翅黑幞頭、身穿皂袍、文吏模樣的男子站在店外,身邊還跟著個小吏。

    單十六見過,是開封府左軍巡使顧震手下一名介史,名叫程三誠。長方臉,斜耷眼,一把濃黑胡須,臉僵木木的。肩膀極寬,身板卻又很薄,像塊門板子一般。人們見他這般身形,背后都叫他“程門板”。

    單十六還沒來得及拜問,程門板先沉著嗓音問:“你是單十六?”

    “是?!?/br>
    “你這里也發生了兇案?”

    “是?!?/br>
    “死者嘴里也含了根蘿卜?”

    “是。不過人并沒死,正在里間養傷?!?/br>
    “沒死?”

    程門板目光陡然一亮,隨即快步朝里間沖去,他的腿略有些瘸。

    第四章 空宅

    吉兇悔吝,生乎動者也。

    ——沈括

    張用聽阿念講完,笑著拿眼盯住她,定定瞅著,不說話。

    “姑爺,你咋了?”阿念慌起來。

    “阿念,你說謊?!?/br>
    “沒!沒!”阿念先一陣慌,隨即蹲在地上,捂著臉哭起來。

    “你家小娘子不是在路上不見的,對不對?”

    “嗚……”阿念哭著不答。

    “智者如蠶,不繞成繭不心安;笨人似鼠,只求進洞保身安。你呢,有時智,有時笨。我猜,你弄丟了你家小娘子,怕被責罵,就編出這個笨謊來遮掩推脫。你說你家小娘子是在路上不見的,那便一定不是在路上不見的。對不對?”

    阿念嚇得怔住,抬起眼驚望。

    “你莫怕,我最恨三樣事,一是嘴愛漏風,二是肚愛生餓……”

    “三呢?”阿念小心問。

    “三便是人愛亂問?!?/br>
    “姑爺,那我不問了……”

    “你放心,我最愛的則有兩樣,一是騙人耍,二是揭人底。你的底雖被我揭了,但騙人這么好耍的事,我哪里會說出去?你若照實說,我便替你尋回你家小娘子?!?/br>
    “真的?”

    “我說真,未必真。我說假,未必假?!?/br>
    “那到底是真還是假?”

    “你揭不了我的底,我卻揭了你的底,便該你來說實情?!?/br>
    “那姑爺千萬莫告訴娘?!?/br>
    “說?!?/br>
    “今早我跟著小娘子到了銀器章家。小娘子進了堂屋,我去尋阿翠說話,她家仆人卻說阿翠著了病,回家去了。其他那幾個仆婦又都干冷冷的,我跟她們也沒好話說,就自個兒蹲在廊檐下瞧螞蟻。過了一陣子,小娘子走了出來,給了我三十文錢,讓我去大相國寺王道人那里買些蜜煎梅子,小娘子只愛吃他家梅子,我卻愛吃他家的蜜姜豉??尚∧镒又蛔屬I梅子。

    “我揣著錢去了大相國寺,買了梅子出來,見街邊圍著許多人,我擠進去一瞅,是一個人在耍掉刀,耍得呼呼唰唰的,好不嚇人。那人耍完掉刀,又來一個人弄杖頭傀儡,一個綠衫紅裙的木頭小娘子在一根竿子上舞,那木頭小娘子樣兒極美,和我家小娘子有些像呢。那人舞完傀儡,前一個接著又舞蠻牌……小娘子從不出門帶我看這些,娘也不許我上街耍,我就看了個夠。

    “看完時天已經昏麻麻的了,那包梅子不知啥時間,也被我吃光了。我嚇得哭起來,急忙一路跑回蔡市橋銀器章家。到了他家一看,院門關著。我敲了半天,沒人應聲。左右鄰舍也都關著門,沒處問人去。我腿都跑瘸了,就坐在他家門檻上等。剛坐下,才想靠一靠,卻一骨碌翻倒了。原來他家院門沒閂,我爬起來朝里望,那時天已經麻黑了,他家堂屋門開著,卻黑烏烏一點聲氣都沒有,更沒見一個人影兒。

    “京城今年四處都鬧鬼,我嚇得不敢動,也不敢出聲。正怕得要哭,后頸上忽然一涼,似乎有人用冰手摸我。嚇得我頓時哭起來,一道煙就跑進了那堂屋,大聲喊救命,卻沒人出來。后背上冰手仍在摸,我又哭著跑進其他房里叫救命。他家比我家大幾倍,跑遍了前院后院,還是不見一個人。我已經嚇得覺不到自己的腿腳,半空里飛一般,飛到了院門外。

    “這時左右鄰舍全都出來了,我才算得了救。背后那只冰手卻一直摸到我后腰,拼命打也打不著。還是一位嬸嬸抓住我,替我看了看,原來不是冰手,是小娘子給我那把玉篦子。我一直插在后髻上,不知怎么,它竟鉆進后領子里去了。張姑爺,你說好笑不好笑?”

    “好笑,好笑!”

    兩人一起笑起來,犄角兒也忍不住跟著笑了。

    “這會兒不能笑!”阿念猛地收住笑,轉而憂急起來,“銀器章家隔壁一個嬸嬸說,傍晚瞧見到我家小娘子坐上轎子走了。我就趕忙跑回家去看,小娘子卻沒回去。娘焦得像個炙腰子,抓著我又撕又罵,快要把我搓成個燋酸豏。她若知道我在這里笑,一定撕螃蟹一般,把我撕碎。張姑爺,我家小娘子明明坐轎子走了,為啥至今不回家?”

    “你沒去尋那兩個轎夫?”

    “尋了,兩個轎夫也一直沒回去,他們家店主也在焦躁呢?!?/br>
    “走!咱們去銀器章家!”

    張用去院門邊解了馬,大步向外牽去,犄角兒和阿念忙緊緊跟著。

    銀器章名叫章仝,是京城第一等銀器作頭,張用認得。兩家相隔只有三四里地。張用最愛夜行,這一路又無夜市,滿街關門閉戶,沒了行人,繁鬧帝都頓時變作一座空城,不見貪夫洶洶、不聞蠢人嗷嗷,只余淡月清風,眼底耳根大清靜。他從后腰間抽出那把團扇,在馬上一路搖著,興致涌起,隨口吟出一闋《更漏子》:

    月明來,風淡去,又見滿城飛絮。紅有盡,綠有邊,送云白雪川。

    煙里笑,塵中傲,一點狂心不倒。山不往,水無還,此行天地寬。

    他朗聲吟唱,歌聲在空街回蕩,犄角兒忙勸:“小相公,小聲些,當心人罵!”

    “驚起夢里客,喚取同游人。哈哈!”

    張用仍自顧自吟唱,果然引得一路狗吠人怨。他卻渾不介意。一路過了蔡市橋,正對一條巷子,這才止住聲,驅馬走了進去,來到銀器章家院門前。院門關著,阿念忙趕上前,小心伸手一推,門扇應手而開,現出里頭庭院,一片空靜,遍灑月光。

    阿念伸頭望了望,小聲說:“還是沒有人?!?/br>
    張用跳下馬,將韁繩甩給犄角兒,邁過門檻,大步走了進去,站在院子中央環視四周。這座宅院屋宇高大,庭院敞闊。章仝祖籍河北,家小、老店都在大名府,他常年往返于兩地照管生意。這里只有一個侍妾、幾個仆役。不過他爽快喜客,故而在京中典了這院宅子,用來待客。京城各行都有“上行之所”,供行首行員碰面議事。他便把自己這宅子讓來兼做了銀器行的行所。

    少年時,張用曾隨父親來章家赴過幾回宴。庭院格局未變,只有左右兩株柏樹比當年高大了許多。院子里一片寂靜,堂屋門大開,里面黑洞洞的。

    犄角兒將馬拴在門外馬柱上,小心跟了進來,剛要開口阻止,張用已經走進了前堂。借著月影一覷,堂中陳設不似當年,原本左右兩排客椅,正中靠里墻一張桌案、兩把主椅。這時,所有椅子在堂中圍作一個大圈,每張椅子前一只高幾,幾上擺著茶盞??磥硎遣环仲e主,圍坐一圈,好說話議事。張用數了一下,一共二十張椅子。

    “我家小娘子就坐在那屏風后邊?!卑⒛钚⌒母诉M來,指向墻角。

    張用走了過去,里面越發幽暗,只能依稀辨出角上果然立著一架屏風。他繞到屏風后面,隱約見那里也擺著一張高幾、一把椅子。他伸手去摸那高幾,卻碰倒了一只茶盞,當啷一聲,茶盞摔碎在地上,異常刺耳,驚得犄角兒和阿念一起叫起來。

    “可惜,盞壁有釉淚,該是建窯油滴盞?!睆堄眯χ譁惤前岩巫?,彎下腰貼近椅面,伸鼻子嗅了嗅,隱隱一縷淡香,茉莉、素馨、辛夷和著一絲沉香,“阿念,你家小娘子屁股留的香氣還在,她熏的香,是香藥柏家買的?”

    “才不是呢。我家小娘子原先倒是只買柏家的花蒸香,用了兩年,她嫌里頭的辛夷氣味悶人,便自家合香來蒸,用荔枝殼替了辛夷,蒸出來的辛香氣比柏家的要清香許多呢。每年我就盼著七夕那幾天,小娘子合香的時候,能得荔枝吃——對了,姑爺,這香氣世上只有我家小娘子才有,聞著這香氣,就能找見我家小娘子……”

    “好主意!”張用一邊笑,一邊摸著墻找見側邊的一扇門,穿到了側房。

    阿念和犄角兒一邊低聲爭辯能否循香找人,一邊忙跟了上來。

    側房也沒有人。張用從中間桌上摸到火石、火鐮、火絨、燈盞,便打著點亮了油燈。四周一瞧,器具物件都擺放齊整,衣架、箱籠里衣物也都疊掛得好好的。他又穿到后邊,一座四合院落,共十二間房。他每間都進去查看了一番,都一樣。有兩間臥房箱籠里甚至還見到兩個錢袋,里頭各有不少銀子銅錢。

    “先睡覺。明天再瞧?!睆堄么迪ㄓ蜔?,躺倒在最后一間臥房床上。

    “在這兒睡?”犄角兒驚問。

    “這床比我的舒坦?!?/br>
    “那我呢?”阿念犯難起來。

    “這么多間臥房,隨意選?!?/br>
    “我不敢睡這里,鬼森森的怕人?!?/br>
    “犄角兒,你跟她睡一間房?!?/br>
    “這不成!”兩人一起嚷起來。

    “有什么不成?快去!我要睡了!”

    張用一向說睡就睡,眼一閉,沒一刻,便已死了一般。

    寧孔雀站在新宋門外,望著城門洞不斷進出的人,心頓時涼了。

    她從虹橋北頭甘家面店一路打問過來,一個賣糕餅的老者昨天見到一乘轎子、一輛太平車進了新宋門,那車上罩著黑油布,瞧著方方長長的,像是棺木??蛇@新宋門每天不知進出多少人,一旦進了城,行人車轎都多,極易混跡,便就難尋了。

    寧孔雀呆立在城門前,不住尋思。jiejie常年只在屋里織緞,大門都難得出。只有年節,寧孔雀強拖她去看過幾回燈、賞過幾次春。這些年來,莫說男子,便是婦人,jiejie見過的也只有那幾個。她沒經過什么世事,性子又柔懦,自然極易受騙。那年輕男子一定謊稱我爹或我托他去接jiejie。

    那年輕男子一伙人難道是拐子?jiejie樣貌性情都好,又會織緞,比賣到勾欄里更值價。想到此,寧孔雀頓時慌起來。

    雖然自己處處好強,有一樣卻遠遠及不上jiejie——那溫柔性兒。

    寧孔雀凡事都耐不住性兒,更受不得丁點氣。尤其是織緞勝過jiejie后,更沒了拘忌。我自家織緞,自家養活自家,大半男人一年掙的銀錢,趕不上我織半匹緞子,我何必要受人的氣?

    自得了“寧孔雀”這個名號后,眾人也的確大都容讓她幾分,即便官差稅吏,因宮里年年都要回買她的孔雀緞,對她也頗為和氣。不過,這世事似乎總愛與人作對,受不得氣的,偏生讓你避不開氣。有些氣是惡氣,有些氣則是善氣。寧孔雀受的惡氣少,遇的善氣卻多。就如她婆母和丈夫,那母子兩個,性情都一般柔善,處處都畏敬她??稍轿吩骄?,便越讓她氣惱。她越惱,那母子便越畏敬。泥渦一般,讓她陷沒進去,乏到極處,卻沒處著力、沒處喊冤。

    從小到大,這樣的冤數也數不清。獨有jiejie寧妝花,能明白她這些冤苦。

    每回冤到說不出時,她便去尋jiejie,在jiejie懷里哭一場。jiejie并不說什么,只是輕撫著她,讓她盡興哭,給她抹淚、替她梳頭、幫她妝面,把她重新扮得明明麗麗。而后,她又新新鮮鮮去受下一場冤、著下一回惱,哭著再回jiejie那里……這么些年,她里里外外cao持家計,一直以為jiejie是在靠著自己。這時慌起來,才忽而發覺:jiejie若沒有她,照樣織緞,照樣安寧過活。她若沒了jiejie,怕是要像掉進炭火堆里的栗子,從里到外,爆個粉碎。想到此,她頓時怔住,淚水不由自主溢出。

    不過,自從母親亡故,她很快便練出一樣本事——不論多少煩難堆在一起,全都先丟到一邊,只揀那最要緊的一件,趕緊去做。只要這頭等要事做好,回頭再看,其他煩難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于是,她抹掉淚水,甩掉其他念頭,只在心里告訴自己:趕緊找見jiejie。

    程門板快步走進力夫店的里間。

    他的腿本就有些瘸,走快了,便越發顯豁不堪。但這時他已顧不得了。走到那里間,一股腳臭膻味立即撲鼻而來。房間很小,窗口更小,只透進一些亮光,昏映著那張大炕??贿呌袀€婦人正在盆里搓洗帕子,炕上則躺著一個人。

    程門板忙走到炕邊,彎腰湊近一看,那人兩眼緊閉,臉白如蠟,死人一般。程門板頓時失望,這人恐怕難活過來。他見那人脖頸上纏著白布,左頸處浸出血來。他問旁邊那婦人:“是傷在左頸?叫得醒嗎?”

    婦人沒留意他進來,驚得一哆嗦,但隨即認出他來:“是程介史啊。對,就是傷在那兒,兩寸多深一道口子,血流了一盆都多,好不怕人。從昨天夜里昏死到這會兒。命能不能保住都難說,哪里叫得醒?”

    “這是什么人?”

    “來我店里幫廚的,澶州人,名叫解八八?!?/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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