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南淵重傷發熱,陷入了昏迷,待醒來之后,才發覺自己正被清時抱著。清時身子瘦弱,小小的身板還不能將她完全圈入懷中,卻是固執地不肯松手。南淵看著他的模樣,頭一次認識到自己的選擇大概是錯誤的。 一直以來她將清時帶在身旁,只道是自己當初救下了他的性命,他們相互依賴,自然應該結伴而行。 但后來南淵才想明白,如果不是因為跟她同行,清時不會受這樣多的苦,也不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而真正需要清時的,應該是她才對。她執意將清時留在身邊,不過是因為不愿回到一個人流亡的日子罷了。 南淵其實心中十分明白,卻又不敢放清時離開,直到那次受傷過后,她終于下定了決心,找了一處可靠的人家,將年幼還不知情的清時交付給了他們。 從那之后,南淵又恢復了獨自一人。 收留清時的人家是泰城的人,在那接下來的三個月之間,南淵離開泰城,卻一直無法走得太遠,她踏遍了泰城周圍的城鎮,心里面總惦記著那道曾經陪伴著自己的身影。她獨自行走,看見有意思的東西總是情不自禁的回頭去喚清時的名字,被追殺的時候總會下意識的往身后探出手,想要牽著誰的手,路上總會獨自一人開口,說到一半,才想起來那個傾聽自己說話的人已經不在身邊了。 她開始有些魂不守舍,心思總是在那遠處屹立著的巍峨泰城方向,她對自己說了許多話,下了許多次決心,卻依舊在泰城城邊徘徊,無法走出去。 最后她告訴自己,再去看清時一眼,就遠遠地看著,只要看一眼,看他是不是好好的就夠了。 帶著這樣的心思,南淵終于再次來到泰城,找到了原來將清時托付的那處人家。她不敢從正門進去,也不敢弄出動靜,只得悄悄地躲在街角墻頭去看,然而她沒有料到,不過一眼,她便立即看到了清時。 清時抱著雙膝,靠坐在那處人家大門外的臺階上,仰起臉看著每一個從街頭來往而過的人,一雙眼睛里讀不出情緒,甚至顯得有些木然。 他就這般坐著,整整半日也沒有挪動過半分,而南淵遠遠看著,便也看了半日。 南淵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想要上前,卻又不能上前,只得躲在墻后陪他,直到當天傍晚,她轉身打算離開的時候,她在轉角處遇上了那對收養清時的夫婦。 他們似是剛自外面回來,見到南淵,很快便將她認了出來。 “那個孩子,你還是將他帶走吧?!蹦菍Ψ驄D這般說著,遠遠看著那處還守在大門處的孩子,眼中流露出無奈。 南淵滿心不解,擔憂著道:“清時他還不懂事,要是他不聽話你們可以管教他,拜托不要拋下他……” “不是的?!蹦菋D人搖了搖頭,將目光自清時的身上收回,只對南淵道,“那個孩子,我們照顧不了?!?/br> “自你走那天開始,他每天就一直這樣守在門口,刮風下雨都不肯離開,也不愿與別人說話,只是守著,就這樣守了三個月了?!眿D人輕嘆一聲,無奈笑到,“他是在等你啊?!?/br> 南淵無言的聽著這番話,只覺得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鋒利的錐刺,烙得心中生疼。 她側過臉,街角之外,那處大門的臺階上,清時還坐在那里,盼著,等著,影子被夕陽的余暉拉長,顯得空寂而孤獨。 南淵沉默片刻,終于回頭朝那對夫妻歉然一笑:“這三個月,打擾了,謝謝?!?/br> 那婦人搖了搖頭,輕聲道:“去吧?!?/br> 南淵輕輕頷首,轉身踏著夕陽顏色,朝著清時那處走去。 天色漸晚,街上來往的行人也漸漸少了,清時守了許久,終于黯然的收回視線,低頭盯著自己腳下的影子,在晚風里緊了緊單薄的衣衫。 然而便在此時,落葉聲伴隨著熟悉的腳步聲傳入耳中。 清時依舊垂著眼,卻看見地面的影子從孤零零的一道,變作了兩道。 清時身子一僵,像是察覺了來人是誰,卻又像是不敢相信,他遲疑著不敢抬頭,緊咬著下唇,兩手緊張的絞著自己的衣角。 直到南淵走上前來,俯身與清時對視。 她疼惜的看著眼前的人,紛繁復雜的心緒讓聲音也顯得沙?。骸扒鍟r,我來接你了?!?/br> 清時怔怔望著南淵,身子卻依舊小心翼翼地蜷縮著,像是怕一動之下等了許久的人就會消失不見。 南淵無奈苦笑,正欲開口調笑兩句,然而對面的清時一雙眼中卻突然滑落兩行淚水,他喉中發出一聲沒有含義的嗚咽,然后重重地撞進了南淵的懷里,撞得南淵心口生疼。 南淵安撫了清時很久,清時原本就是個十分依賴南淵的性子,膽子小又喜歡哭,在路上見了只小蟲子都會嚇得往南淵的懷里鉆。然而從這件事過后,清時卻像是突然之間懂事了起來,總是乖乖跟在南淵的身后,兩人露宿林間,南淵生火他便拾柴,南淵做什么他都守在旁邊幫忙,因為趕路身上被樹枝割破了口子也不再哭了,風寒發熱也不敢告訴南淵,最后還是清時燒得在南淵眼前暈倒過去,南淵才終于察覺。 那時候南淵才明白過來,清時是在害怕。 怕自己連累她,怕她會認為帶他在身邊是負擔,會再一次將他給丟下。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蹦菚r候南淵牽著清時的手,承諾道,“將來我絕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了?!?/br> 在那之后,清時才終于恢復了從前的模樣。 只是南淵的那番承諾,到底還是沒能夠實現。 八百年前,南淵為了自眾妖手中救回清時,覺醒了血脈之力化為原身斬殺五百妖眾,而四大勢力的首腦也終于出手將她擒住,最后她被神木尊者帶回了聽木山,而清時則被送往了鮫人族。 南淵不知道清時究竟是如何度過了這漫長的八百年,但能夠見到清時依舊是從前的模樣,南淵真的很開心。 雖然他們都已經成長,雖然相貌已經有了改變,但他依舊是南淵所熟悉的清時。 聽完南淵所講述的故事,云定沉默良久,卻是沒能夠告訴對方。她所看到的不過也是假象,她所在意的那個清時,或許早就變了。 。 接下來又是一番趕路,南淵與清時之間的氣氛依然不變,云定每天夾在兩個人中間,只覺得自己顯得毫升多余。而便在這般的相處之中,第三天的傍晚,馬車終于駛入了狐族的舟陽城。 因為在回來之前云定早已經通知過狐族,所以早有人在此等候,迎接南淵等人到來。 在進入舟陽城之前,云定也有幾分猶豫,不知是否應當將清時這個燭明殿殿主也一并帶進去,然而如今的形勢卻已經不容他有別的選擇,在清時若無其事的視線壓迫下,云定終于無奈的將人帶入了狐王的宮殿當中。 三人才方踏入宮中,便聽得那前來迎接他們的使臣道是狐王早已在大殿內等候,要他們進入舟陽城后立即前去。 南淵一行帶來的是有關狐族九原大將軍與千山嶺的消息,雖然早知道狐族會十分重視,但南淵卻仍是沒有想到狐王會重視到這般地步,不等絲毫耽誤便立即想要清楚其中情況。 因為狐王的吩咐,三人于是又跟隨著那名使臣,很快到了狐王的宮殿當中。 狐王宮極大,四周殿門高聳,門庭威儀,守備嚴密,如傳說中一般,是整個妖界最為古老華貴的宮殿。 妖界雖多年來戰亂紛繁,四大勢力從多年前的明爭到后來的暗斗,不論是過了多久,卻依然沒有誰能夠撼動狐族的地位,因為整個狐王宮便是妖界的中心,妖界分裂至今,第一代和最后一代的妖王,依然是來自狐族。 縱然如今四大勢力分占一方,但狐王宮依然是最能夠代表整個妖界的地方。 而就在這大殿的中央,站著整個狐族最為強大的人。 狐王負手站在宮帷之后,似是已經等待了許久。 南淵等人隨著那名狐王親信來到此處,看著狐王的背影,不禁想到了許多年前的事情。 南淵曾經見過狐王,便是在夢落崖一戰之后,南淵身為四大妖獸當中的赤追,殺了妖界數百人,終于驚動了四族的首腦,于是神木尊者與狐王同時出手壓制了她,并最終將她囚禁與聽木山之中。 那個時候南淵浴血而戰,早已分不清與自己交手的人是誰,也沒能夠仔細去分辨那狐王究竟是什么模樣。 當時的匆匆一戰,南淵對這位狐王的印象一直十分模糊,直至此時,這位掌管著古老狐族的王者的模樣,才終于清晰起來。 狐王是一名女子,這一點整個妖界的人都知道,身為四大勢力掌管者中的唯一一名女子,狐王的手段與實力卻絲毫不遜于任何人。甚至狐族在狐王的統領之下,鋒芒曾一度遮蓋所有其他勢力,儼然有統一整個妖界之勢。當初千山嶺的四族大戰,便是以狐族為至強一方。然而后來引發了天災地劫,九原將軍封印千山嶺,妖界的四族之戰便也不了了之。四大勢力折損極大,這場戰事也因此停止。 如今的狐族雖沒有了從前的鋒芒,卻依舊是四大勢力當中最為強大的存在。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名女子。 若沒有這些名號與傳言加身,狐王看起來不過是一名普通女子,她身著金色華袍,雍容加身,端莊威儀,她有著不輸于任何人的美貌,然而卻沒有人能夠直視這美貌。 進入殿內,見得狐王,云定連忙下跪行禮。 然而南淵卻沒有如他那般下跪,只微微躬身算是施禮。清時伴在南淵身側,看著這位統領狐族數千年的帝王,也依然未曾有所動作。 云定在看看得苦笑,不敢多說一句,只低聲道:“陛下,云定回來了?!?/br> 狐王目光自云定身上掃過,卻未曾停留太久,出乎云定意料的是,她第一件關心的事情不是千山嶺的異狀,也不是她要云定去調查的燭明殿,而是另一件事。 “九原呢?”狐王問道。 云定神情不由微變。 因為事情復雜,所以在回來的時候,云定在傳書中并未將九原大將軍的事情全然告知狐王。如今狐王問起,云定實在不愿自己將九原大將軍的生死一言道出,只得求助般看向南淵。 找回九原將軍本就是南淵所負責的事情,她聽得狐王的詢問,也未曾猶豫,當即應道:“陛下,九原大將軍,已經過世了?!?/br> 此言一出,大殿頓時陷入了一片沉寂。 南淵曾經聽說過一些關于狐族的傳言,相傳狐王與九原大將軍自小一同長大,九原身為整個狐族的第一人,原本能夠將身為女子的狐王取而代之,但他卻沒有,他直至身死都在為狐族,或者說是狐王而戰斗。狐王與九原之間的故事,旁人很難說清,但唯一能夠斷定的是,九原身死,不論對于狐族還是狐王,都是一件沉重的打擊。 所以說完這話,南淵便陷入了沉默,她抬眸觀察著狐王的神色,斟酌著是否要繼續說下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短暫的沉默之后,狐王垂下眼,低低哂笑了一聲。 “是么,他終于死了?!焙醯穆曇糁须[滿了歲月滄桑,她收起笑意,神情與聲音也同時冷了下來,“死得真好?!?/br> 聽得狐王這話,云定不由一驚,卻不知應當如何應答。一旁南淵與清時亦是不解,誰都不知道,為什么狐族大將身死,狐王會是這般反應。 然而沒有給眾人去尋思的時間,狐王在說出這話之后,很快便不再過問九原之事,只轉而對南淵道:“赤追南淵,好久不見?!?/br> 南淵輕輕頷首,神情卻是復雜:“狐王?!?/br> “過去之事,都已經過去了,這次千山嶺之事,還要多虧你出手?!焙醭蠝Y一笑,繼而又道,“我知你如今已恢復自由之身,但我還有一事想請你相助,事成之后必有重謝,不知你是否愿意答應?” 南淵微微蹙眉,不解除千山嶺之外,還有何事能讓狐王親自相求于她。 “陛下請說?!蹦蠝Y垂眸道。 狐王衣袂輕拂,于座中坐下,回身看向南淵,緩緩道:“不知你可曾聽說過,燭明殿?” 第二十二章 狐王說完這話, 便止了話頭,只平靜注視著南淵,像是想觀察她的反應。 云定微微啟唇, 像是有話要說, 然而張口之間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得苦笑一聲, 搖頭往一旁清時望去。 清時緊緊盯著南淵,面上神情莫辨。 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后, 南淵終于低聲問道:“燭明殿?” 聽她口氣, 卻是對這個勢力一無所知。 清時輕輕捉住了南淵的手, 依然沒有開口說話。那邊狐王也不見得有什么反應,很快點頭道:“燭明殿是妖界最近五百年來才出現的勢力,你常年住在聽木山上與世隔絕, 確實當是沒聽過?!?/br> 南淵若有所思,事實上方才沉默片刻之后,她才記起來自己曾經是聽過燭明殿三個字的。那時候銀蜂前往千山嶺,所為的就是調查燭明殿, 銀蜂當初告訴過南淵關于燭明殿的事情,然而當時的南淵心思都在清時與九原將軍之上,并未對此太過上心。 直到方才狐王提起燭明殿三字, 南淵才記起這個勢力,只是她沒有料到,這個勢力已經大到了足以驚動狐王,更是讓狐王親自開口要南淵出手相助的地步。 “關于燭明殿, 我曾經聽師兄說起過?!蹦蠝Y回應了狐王,只是心中依舊疑惑,當即問道,“不知狐王需要我來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狐王神情肅然,繼而又道:“既然你聽說過,那你應該也知道,這個燭明殿在妖界掀起了不小的風浪,而他們對我們四族之人出手,我們自然也不會坐視不理?!?/br> 南淵沒有立即應答,因為她知道這些對于狐族來說不過都是小打小鬧而已,還未到達能夠驚動狐王讓她放下身段親自開口要南淵出手相助的地步,這其中必然還有其他隱情。 南淵所猜測的果然不錯,狐王說完這話之后,很快便又道:“狐族自然早已經派出了人手去調查燭明殿的一切,奈何這位燭明殿殿主太過神秘,我們派出過許多人馬,卻至今為止我們也未能弄清他究竟是男是女,是何種來歷?!?/br> 云定在旁邊聽得狐王的話,直急出了一頭的冷汗,只盼著狐王不要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還沒能夠查出燭明殿什么事情,狐族的機密就該被燭明殿殿主本尊給聽光了去了。 然而狐王自然沒辦法領會他這一頭冷汗的含義,接著又道:“為此我甚至派出了狐族年輕一輩中的第一高手,潛入燭明殿中,想要查出那燭明殿殿主的秘密?!?/br> 南淵聽到此處,不由問道:“那位高手可有查到什么?” “我也想知道,然而那人還未將燭明殿的事情告知于我?!焙踟撌洲D而往云定看來,沉聲道,“云定,你查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