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澡堂所在的這一塊區域是第一片被改造的老城區。當地的政府部門、機關單位和軍區大院大多集中于此。當然,還有一大片安置小區劃給了拆遷戶,澡堂便位靠這個安置小區旁邊。 兩年前,老城區改造完成,各處搬遷完畢之后,岳竹便來到這個澡堂工作。 兩年間,她沒有動過半點要離開的心思。 晚上七點,袁滿的車停在某機關單位的家屬小區門口,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上了車,男的進了副駕駛,女的坐在了后座。 “這不是怕你不待見我嘛,帶著我妹一起來了?!倍悟斶呄蛋踩珟н呎f。 “要想人家待見你,就得好好表現,”后座的段驍的meimei儼然一副和事佬的姿態。 隨后她放緩了語氣跟袁滿打招呼:“小滿哥,好久不見?!?/br> “好久不見,天驕,日子定下來了吧?”袁滿側過頭問她。 段天驕笑了笑:“是啊,下個月底,等請柬弄好了我給你送過去?!?/br> “好啊?!?/br> “就咱們這關系,有必要弄張破紙通知嗎?”段驍插了句嘴。 “你懂什么,越是關系好越要講究。在國外白待了那么多年?” 雖是兄妹,但段天驕卻像年紀大的那個。 “我不懂,你是機關單位待久了,盡學一些繁文縟節,累不累啊?!?/br> 很久沒聽見這對兄妹倆互相擠兌了,袁滿開著車,一時間竟像是回到了好多年前。 5.天意 袁滿的父母也曾在這個機關單位任職,他和段家兄妹是在同一個家屬院里長大的。 后來他父親調離到南方,他們一家便跟著遷了過去。去年年初,他父親退休,他們一家才重新回到這座城市生活。 段驍在袁滿父親調職的那一年去了澳洲,這些年從來沒有回來過。每一年他父母和meimei都會去看他,直到去年年底,一家人正打算動身,他卻突然回來。 他說必須要感受一下祖國的年味了。還有,開春段天驕將要舉行婚禮,作為哥哥,他要幫忙張羅。 段驍剛回來的那一晚便約了袁滿出去喝酒。 時隔五年,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哥們兒終于再見面,但沒想到的是,兩人沒說幾句話便動起了手。 快三十歲的年紀了,對某些事卻仍舊釋懷不了。 …… “老袁,不瞞你說,澳洲那么多漂亮妞兒,可沒一個比得上……這么多年,我真的忘不了——” 話音還未落,他就挨了打。 袁滿的眼睛都發了紅,對著他的臉就是狠狠地一拳。 他說:“段驍,我以前以為你只是混,可現在覺得你他媽就是個混蛋。 這句話壓在袁滿心里五年了,他最終還是以最難堪的方式發xiele出來。 其實事后段驍就后悔了,也覺得自己太不是東西。但在袁滿面前,他這張嘴永遠藏不住東西。 昨晚碰巧遇到了,加上晚上又多喝了兩杯壯了膽,也不在乎尷不尷尬了,索性在電話里直接將事情挑開了說。 二十多年的朋友了,總不能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吃的是最近新開的一家四川火鍋,三個人都能吃辣,氣氛很好。 不開車的段驍和段天驕還喝了好幾杯酒。 段天驕喝紅了臉,扯了扯毛衣領口問:“小滿哥,你家澡堂什么時候裝修好?我有一個多月沒在外邊搓過背了?!?/br> 袁滿放下手里的筷子:“快了?!?/br> 在這個瞬間,他突然動了個念頭,但只是起了心,最終還是把到嘴邊的話放回了肚子里。 悶。 這口氣堵在胸中,迂回著,慢慢地擠壓著他的情緒。 “你家澡堂才開一年就重新裝修,生意不錯嘛?!倍悟斦f。 段天驕回:“那當然,有小滿哥在后面出謀劃策,生意能不好嗎?!?/br> “我還真沒幫什么忙,都是我爸媽在cao心?!痹瑵M說著摸了摸口袋里的煙,剛拿出來,意識到這里不能抽煙,又將煙盒放在了桌上。 段驍看到這一幕,起身說:“走,外邊兒去?!?/br> “喲,換牌子了???”段驍接過袁滿遞過來的煙。 袁滿給他點了煙后才回他:“換個口味?!?/br> 段驍打趣他:“不會是剛辭了工作現在手頭緊吧?” 這是上次岳竹買給他的那個中檔牌子,當地煙廠產的,比起他們慣抽的那幾種著實低了個檔次。 但他卻抽上癮了,買了好幾條放在車里。 真就不再見面了嗎?他再次想起岳竹。 過了會兒,他對段驍說:“是得找個正緊事情做了?!?/br> 周姐的小孩生病,岳竹頂了她的班。 天氣回暖,來澡堂洗澡的人越來越少,不用給客人搓背的時候,岳竹會坐到更衣室的凳子上休息。 她的柜子里長期放著一個年代久遠的mp3,那里面存著幾十首幾年前流行的歌曲。 她喜歡在休息的時候塞上耳機聽歌,聲音不會開得太大,有人進來她就會起身工作。 今天洗澡的人異常少,她連聽了七八首歌也沒有一個人踏進更衣室。 她靠在角落里,慢慢闔上眼。 幾分鐘后,浴室里傳來水聲,有人開了淋浴。 她起身走到浴室門口,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正背對著門在沖洗身體。 她摘了耳機問:“要搓背嗎?” 年輕女人沒有回頭,整個人陷在水霧中,她說:“要的,我先沖一會兒?!?/br> 聲音在空蕩的浴室里有了混響,岳竹愣了愣神。 過了會兒,水流聲戛然而止,霧氣慢慢散去,滴滴答答的水滴聲不斷落在岳竹的心上。 年輕女人轉過身,一張濕潤的臉映入岳竹的眼簾。 她站在門口看著這個女人,像一尊雕像。 “岳……岳竹?”段天驕裸身站著,驚訝又驚喜的表情錯亂地交替在臉上。 比起幾乎定格在畫面里的岳竹,她顯得過于亢奮。 水滴聲停了下來,心上的水紋也漸漸平整。 岳竹拿著工具走到按摩床邊:“稍等一會兒?!?/br> 她機械化的陌生態度將段天驕驚喜的表情徹底瓦解在臉上。 “岳竹……”段天驕再次試探性地跟她打招呼。 這一刻她竟也開始懷疑,眼前在澡堂做搓背師傅的這個女孩,究竟是不是她曾經最要好的朋友。 岳竹沖洗完按摩床后將嶄新的塑料薄模鋪在上面,又用干凈的熱水澆在上面清洗。 熟練的動作在段天驕面前上演,落下去的水濺到了段天驕的腳邊。 她心里沒有任何波動。 “上來吧?!彼f。 燈光昏暗的浴室里,岳竹像往常一樣工作。 搓澡巾不輕不重地摩擦著皮膚,段天驕閉著眼睛,眼淚流進濕發里,誰也不知道。 十分鐘后,岳竹停了手:“好了?!?/br> 段天驕慢慢地睜開眼睛:“上大學那會兒每次都是你幫我搓背?!?/br> 她試圖將這句話的語氣呈現的自然,但聲音里的顫抖出賣了她。 更尷尬的是,岳竹毫無反應。 她兀自收拾著東西,清理好按摩床后便提著水桶出了浴室的門。 段天驕苦笑著,將淋浴開到最大。 洶涌的熱水沖擊著她的額頭,她捂著臉,慢慢地蹲在地上。 夜晚的風仍帶著涼意,路邊的樹葉在冷風中搖曳。 鬼魅的樹影晃動在水泥地上,路燈的光被這些陰影打亂,錯亂的光線掃射在袁滿平靜的臉上。 他看見段天驕從這間澡堂走了出來。 她走得毫無氣勢,和平時判若兩人。 他曾動過的那個念頭,那口悶在心里的氣,猝不及防地xiele出來。 但心里突然的空蕩并沒有讓他覺得好過。 他點燃了煙,抽的沒滋沒味。 不一會兒,岳竹從里面走了出來,和以往每一個下班的時刻一樣,她快速騎上電動車飛奔而去。 袁滿沒有跟上去,他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然后下了車,進了澡堂。 他并不知道段天驕回家后會到這間澡堂來洗澡。 也許這就是天意。 一切因緣際會都是事出有因。 刻意安排無用,逃避更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