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藍森也不說話,他們就這么很沉默地一起站著,卻誰都沒覺得尷尬。 過了一會兒,連恰在盒子里翻找了一陣子,找出了一張卡遞給藍森:“我能不能預約你下個星期六的時間?一天不行的話,半天就行,上午下午都行?!?/br> 藍森馬上就點頭了——一天也沒問題,他全年無休,偶爾星期六休息一天不算大罪過,只要和客人提前通知打好招呼。 “那就好啦?!边B恰說,軟軟地笑起來,頂著帽子,看起來有點傻兮兮的,“本來我就是要找時間去的,就下個星期六吧?!?/br> “藍森先生,陪我去看看我mama吧?!?/br> 第三十八章 (上) 高速公路上,大巴平穩而快速地行進著。 藍森看了看窗外,一路倒退的景色中,時不時掠過幾個車距示意牌,又有時候掠過幾個出口指示牌,一兩個收費站提示牌。 他向后靠著座椅靠背,坐得端正,一動也不敢動。 要說為什么的話,因為在他左邊,準確地說是左側肩膀上——靠著一個睡得很沉,怎么看都叫不醒的連恰。 這天是星期六,預定好請了假空出一天的日子。連恰說坐大巴去是最方便的,距離近,下車地點又有能直達的公共汽車,于是藍森按著外出游玩的標準,在背包里裝了熱水紙巾之類可能用到的東西,還帶了兩袋話梅防止暈車。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因為要一大早就過去,所以買的大巴票是最早的一班,清晨六點多就出發。藍森很習慣在這個時間清醒,對他來說不過就是比平時早起一小時的事情,可當他看到在大巴站排著隊就迷迷瞪瞪要睡過去的連恰時,他意識到這對連恰來說似乎并不容易。 大巴車門終于打開,排著隊的人們慢慢向前蠕動上車,藍森站在連恰身后,只能輕輕拍拍連恰,示意她該往前走了。 連恰打了個哈欠,使勁兒眨眨眼睛,眼角沁出一點淚水,眼皮耷拉下來,半睜不睜:“睜不開眼……陽光太刺眼,疼?!?/br> 說著,就伸出了手,迷迷糊糊往后一抓,揪住了藍森的背包邊:“借我抓一下……我眼睛真的睜不開了?!?/br> 就這么半閉著眼睛,抓著藍森的書包,居然也不磕不碰順順利利走上了車。 藍森當然不反對,只是他一邊慢慢走,一邊思考一個問題——要是沒有自己,連恰一個人起這么早來坐車的話,她睜不開眼的時候是怎么辦的? 清早的大巴人不多,座位空得很,連恰挑了個靠后排不被陽光曬到的座位,往里面坐到靠窗邊去。 藍森以為連恰坐在靠里面是為了方便開車的時候看風景,卻沒想到連恰的實際目的是為了靠著窗戶好睡覺。 “藍森先生,我得睡一會兒,要是快到站我還沒醒的話,你叫我一下哦!” ——那是睡“一會兒”嗎? 心里默默地這么想,藍森點了點頭:“你睡吧?!?/br> 連恰往左一歪,胳膊在車窗棱上一支,手撐著下巴,歪著頭閉上眼睛,一會兒就進入了沉睡狀態。 藍森覺得連恰這個睡姿醒過來肯定要脖子疼,可他又不想吵醒連恰,權衡再三,只是往連恰身上輕輕蓋了件長袖外套——天氣還不算特別熱,車里的冷氣卻已經開得很足了。 連恰在睡覺,他也無事可做,看手機容易暈車,于是藍森向后靠著,閉目養神。 大巴車拐了個很大的彎,與此同時,藍森覺得自己左側肩膀上靠過來了什么很有重量的東西,睜眼一看,被車子拐彎晃得從左歪到右的連恰,居然還睡得毫無知覺。 長袖外套滑下去一點,藍森把那件衣服又向上拉了拉,而后安靜地坐直了身子,再也沒有什么閉目養神的心思了。 他甚至覺得他能聽到連恰細小又緩慢的呼吸聲,小小的氣流一飄一飄,似乎要直接吹在他皮膚上似的,又熱又癢。 隔著衣服傳來的觸感既溫暖又柔軟,頭發被壓得有些歪了,劉海兒里的幾縷頭發橫沖直撞地翹了出來,亂糟糟的樣子落在藍森眼里卻只剩下可愛,他抬起沒被壓著的右手,伸出食指輕輕撥了撥那幾縷頭發,看著發絲被撥拉得顫顫悠悠,心里冒出自己也說不清的滿足感。 被睡著的人無知無覺靠著當然稱不上舒服,更不用提他還要坐得筆直,左側肩膀到手臂都失去了活動自由,可他就是高興,除了高興,心底也軟得一塌糊涂。 藍森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從時間上看也不算很久——他和連恰剛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那時候他想關心連恰的煩心事又不知怎么辦才好,笨拙的安慰也沒有起到效果,而連恰輕快地對他說,她的事情沒道理和他講來抱怨。 但現在呢,卻會無知無覺地說著睜不開眼來抓他的背包,會自然而然地說太困了要睡一下,還會靠在他身上,醒也不醒,舒舒服服。 ——真好。 他喜歡被連恰依賴,并不是說他希望連恰是個軟弱的人——是那樣的話,他想他也不會喜歡上連恰的——他只是覺得,這像是拿到了連恰內心的通行證一樣。 被依賴,被抱怨,松懈,懶惰……所謂的感情,原本就是夾雜著許多脆弱和敏感的,完美無瑕的話,那就像是漂亮的水晶一樣冰涼堅硬了。 車窗外的陽光漸漸亮了起來,投進窗戶的光線顯得有些刺眼,藍森仗著自己人高手長,硬是保持著不驚醒連恰的姿勢,費力地把窗簾拉上一半。 褲兜里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嚇得藍森嘩啦一下拿出手機,看都沒看就按了個鍵讓手機靜音,再按亮屏幕仔細看是什么消息。 [母親大人請求與你視頻通話……] 藍森沉思了不到五秒鐘,毅然決然地按下了接通鍵。 知道藍森幾乎不怎么說話,他的父母從不給他打電話,最常見的是發發微信消息和圖片,但也有偶爾突然想看看藍森就發視頻通訊的時候。藍森從不拒接,因為拒絕了的話對他來說會是一場災難,他有點咋咋呼呼的mama,和那個完全縱容mama的爸爸,二對一,他敵不過。 視頻通話接通,藍森把聲音開到最低——他騰不出手去拿耳機——右手舉著手機轉轉視角,只拍自己半邊臉,把連恰小心地排除在畫面之外。 “森森早啊,好久都沒和你視頻了……咦,你不在店里?出去玩啦?” 視頻那頭的mama沖他揮手,跳脫的樣子還像個孩子,旁邊是沖他點了點頭插不上話的爸爸。 藍森也點了點頭:“我出去玩?!?/br> “哇,好難得,終于不那么老氣橫秋的了……就你一個人嗎?” 藍森稍微猶豫了一下,而就是這一猶豫,讓他的mama抓到了破綻:“……猶豫什么?不是一個人?那是和誰呀——哎,我說你就拍半邊臉怎么回事,一起的人在你左邊?女朋友?……不會是男朋友吧?” 這么說著,臉就湊得離屏幕很近了,完全把爸爸擠到了一邊。 對mama的思維跳躍深表了解,藍森沒有什么吃驚的樣子,只是搖了搖頭。 他倒希望自己能點點頭,但連恰沒有給他答復,他就不能那么說。 “怎么怎么,不讓看???” 藍森艱難而小心地抬起左手——在不挪動左側肩膀的情況下——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嗚呼……”mama抿起了嘴唇,一臉發現真相的八卦表情,伸手扯扯好不容易又入鏡了的爸爸,“絕對是女朋友吧,哎男朋友我也認了只要別情感障礙,要不你看森森那樣子,藏著掖著又是不讓說話的……啊我知道了,老梗,在車上靠著對方睡著的老梗!” “……這也不算是老梗吧?!卑职纸K于抓到了發言機會,“你當年就是一邊靠著我睡覺,一邊吧唧吧唧說夢話啊?!?/br> “你不是聽得很開心嗎,還錄音了?!?/br> 藍森很想揉揉額頭,不過他現在做不出這個動作,只好無聲地嘆了口氣。 大巴忽然開進了隧道,一片漆黑,再出去的時候,視頻信號已經斷掉了。 這倒是正好。藍森毫無愧疚感地按掉了母親大人發來的下一個通訊邀請,點開自家微信群,單手飛快地打字,解釋狀況。 [所以說是可愛的女孩子咯?!]得到了mama單方面的興奮回應。 [好好照顧人家女孩子,穩重點。]以及爸爸語重心長的叮囑。 好不容易把八卦的mama和看熱鬧的爸爸安撫住,藍森松了口氣,合上手機開成靜音塞回褲兜里,下意識地轉頭低下視線看了一眼,忽然發現還在睡覺的連恰臉上有一點泛著紅色。 他覺得可能是因為陽光太曬了,就又費了半天勁,把另一半窗簾也拉上。 接下來的路途很安靜,一直到大巴開進了目的地市郊,眼看著快要進大巴站了,藍森才輕輕拍了拍連恰的肩膀,慢慢地叫醒她。 之所以說是慢慢的,是因為連恰清醒的過程真是太慢了——她被拍醒了之后,就迷迷糊糊地抬起兩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挪開手,眨巴眨巴,眼睛睜開一條縫,又閉上,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碌轉了幾圈,才完全睜開眼睛。 “我們到哪里了?”聲音又小又迷糊,如果不是藍森一直專心注意著,他可能真的聽不到。 但在他想辦法回答之前,連恰又自問自答了:“哦我知道了,快要……到站了……” 捂著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然后坐直了,離開了藍森的肩膀,抬起兩只手從脖子后面理了理頭發,拍了拍自己的劉海兒,又使勁兒揉了一下眼睛,聲音清脆地拍了兩下自己的面頰。 “……啊,到了呢,睡覺好快??!” 藍森一聽這個聲音就知道,連恰是真的醒了。他趕緊把臉上會露餡的笑容努力往回收——沒辦法,這套清醒程序太好玩了,對于每天早上睜眼就能直接醒來的藍森而言,他從沒想過清醒過來對人可以是這么困難的一件事。 不過因為那是連恰,所以那些他本該認為是浪費時間的舉動也變得理所當然了起來。 “對啦,藍森先生?!边B恰忽然一臉認真地說,“把左胳膊抬起來?!?/br> “?”藍森依言抬起了胳膊。 連恰把兩只手虛握在一起,像是敲打面團一樣,從他左側肩膀到胳膊肘來回輕輕脆脆敲了一遍,兩只手捏著他的左上臂,來回使勁兒揉了好幾下,于是一陣滯留的血液重新流動的舒暢感傳遍了全身。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倒到你那邊去的……”連恰垂著眼睛,一臉心虛,“被靠著太久了很難受的……這樣就好點吧?” 一點也不難受,回程你還睡覺嗎?藍森在心里說。 大巴停穩,車上的人陸續站起身排隊下車,連恰完全不著急,還從背包里拿出水壺喝了口水,很耐心地等人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拍了拍藍森:“藍森先生,我們下車吧!” 從大巴車上下去,走一段路就是公交車總站,連恰拉著藍森上了一輛車,說坐四五站就到了。 公交車晃晃悠悠,連恰的背包擱在她腿上,也跟著晃晃悠悠,她盯著窗外的景色看,半天沒有說話。 藍森就也跟著保持沉默——除此之外他似乎也說不了什么。 “藍森先生,等一下不用太嚴肅啦?!边B恰忽然說,輕快地拍了拍藍森下意識絞在一起的雙手,“只是去看看我mama而已,死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要繼續高高興興才對,搞得太嚴肅的話,好像還在悲傷一樣?!?/br> “……” “現在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因為我想mama了,所以去看她?!边B恰笑笑,“你看,我活得健健康康的,每天都很開心,那就不需要做出還在悲傷的樣子?!?/br> “人死去時間久了,悲傷真的會被淡化,只剩下很想念的感覺啊?!?/br> 這么說著的時候,公交車停了下來,車內廣播機械地報著站名。連恰拉著藍森下了車,走過一條馬路,到了墓園。 墓園里很安靜,偶爾能看見幾個來掃墓的人,有人站在墓碑前注視著那塊石板,也有人蹲在地上,擺鮮花和食物,還有人忍不住哭泣出聲。 死去的人,活著的人,認識的人,陌生的人,墓園像是生與死的紐帶,給了生者讓想念喘一口氣的余地。 左繞右繞,連恰在一方墓碑前站住了腳,蹲下身,拍拍冰涼的石頭:“mama,好久沒見啦,今天我不是一個人哦,我帶了……一起來看看你?!?/br> 藍森雖然沒聽清連恰說了什么,但他知道至少自己也該向死者問個好,這和他去給奶奶掃墓的情景又不太一樣,猶豫了一下,他選擇深深地鞠了一躬。 “……基本上還是好事居多啦,不知道是不是我錯覺,我好像稍微長高了一點,上了大學還能長高嗎,真是厲害……” 連恰嘀嘀咕咕地,就像是母女閑聊一樣,藍森在一旁很安靜地聽著。 他忽然想起自己帶了兩朵折的白紙花來,便翻了翻背包,從里面拿出那兩朵保護得還不錯的花,蹲下身,輕輕地放在了墓碑旁邊。 “哇?!边B恰看到紙花,又看看藍森。 藍森忽然有點局促,他解釋了半句:“我不知道……”該帶什么來好。 “這就很好啦,mama喜歡花?!边B恰笑笑,又轉過頭去,“你看,藍森先生帶花來了哦,我說了吧,藍森先生是個很好的人呢,所以如果……要答應啊?!?/br> 墓碑旁長出的柔嫩小草被一陣風吹得搖了搖,連恰伸手撥了撥草葉,抿著嘴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