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藍森笑笑,伸出右手食指,很輕地點點連恰的眉心,看著女孩茫然地眨眼睛,眉間那一點褶皺散去,滿意地點點頭。 [別皺眉,沒有那么疼,如果你那么怕疼的話,那幸好傷員是我。] “也不是怕疼啦……也不是不怕疼,就是……疼就是疼啊?!边B恰垂下視線,盯著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糾纏到一塊兒去的手指,“不是因為我的話,也不會這樣的,藍森先生你會和我說不需要道謝吧?但還是很想說謝謝,不是生疏意味的那種,就是真的謝謝你,不是因為關系好就可以理所當然的?!?/br> “…………” 藍森想,他或許是腦子一瞬間停滯了,也可能是他的腦子脫離了他的掌控。 [你可以否認的,為什么不否認?] ——否則他怎么會把這個打算爛在心里的問題寫出來呢。 他問得很模糊,連恰卻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證據就是她差點被豆漿嗆著,反而把藍森嚇了一跳。 “那個啊……咳……”連恰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接過藍森遞來的紙巾,擦擦眼角,“……倒也不是……哎怎么說……” 糾結了好一陣子,最后連恰放棄了語言:“藍森先生,借我一下紙和筆……我實在是說不出口啦!” 藍森帶著一點新鮮的好奇心情,把自己的鋼筆和便簽紙遞了過去。 連恰低著頭,一邊寫,另一只手還小心地捂住字條,不讓藍森看見一星半點兒。她看起來很緊張,涂涂改改好幾次,征得藍森同意后還撕下了好幾張作廢的草稿,也揉得死死的攏在一堆。 最后是折了兩折的一張紙片遞到藍森面前,紙背面透出密密麻麻的字來。 “藍森先生,能不能求你……晚上回家再看?拜托了!現在看我就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啦!”女孩雙手合十,緊張兮兮。 藍森看也沒看把紙片直接揣進兜里,點了點頭,拍拍連恰的腦袋:“你別緊張,我不看?!?/br> “……”女孩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轉,“我們晚上吃什么?是不是該清淡點?” 話題跳得相當突兀,但藍森已經習慣了,最后他們去吃了骨湯自助面——根據選的配料和面條種類付錢,湯底是豬骨熬的,店里飄蕩著nongnong的骨頭香味。 “藍森先生,藍森先生,藍森先生,藍森先生……” “?” 連恰放下筷子,舉起兩只手:“我已經喊了你八次啦,你才聽到我叫你,在想什么事情嗎?” 她問得相當自然,藍森也不覺得突兀,仿佛連恰問他的事情是理所當然的。 他確實在想事情,能力失靈的事情一直懸在他心里。 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了——是偶爾失靈,僅此一次,還是以后也都會失靈?什么程度的話會失靈呢?是效力減弱還是效力徹底消失? 結合之前時不時出現的小意外,藍森覺得現在他的能力就像電線接觸不良一樣,時不時通電,時不時斷電,可這大概應該被看作一種趨勢。就像他的能力出現時,最初也是由弱到強,現在他的能力一點點失效,也許總有一天會完全消失。 這本該是件好事的,是一件他盼望了很久的事情,然而比預料中復雜得多的心情,讓他反而不知道該怎么把話說出口。 他以為他會為此感到高興的,或是一種解放了的純粹的喜悅,可事實比他想得沉悶許多,在各種各樣的情緒中,最為突出的竟然是—— “我很茫然?!?/br> 他毫無預兆地對連恰這么說。 如果完全失靈了怎么辦?如果不是完全失靈怎么辦?他該抱有希望嗎?他該像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嗎? 每當他習慣并已經接受了什么的時候,就總要馬上面臨新的改變,而改變還幾乎都是未知的。 “……發生什么事了嗎?”女孩擔心地問,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比他要茫然多了。 藍森愣了一下,猛地意識到什么,搖了搖頭。 [暫時不好說,可以先不說嗎?] 他并不想把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沉悶傳染過去。 說來有點可笑,以往都習慣于一個人悶在心里思考的事情,現在竟然有了一點不自覺的依賴習慣。 是啊,連恰是個普通人,比他年紀小,蹦蹦跳跳的像是某種可愛的小動物一樣??删褪沁@樣看起來脆弱的人,卻讓他生出可以依賴的感覺。 ——他是不是有點仗著自己喜歡她了? “當然啊,想說的時候再說嘛?!?/br> 連恰的態度讓藍森覺得心里輕松了許多,他決定暫時把這件煩心事擱到一邊,一個人的時候再想想。 至少,就算那只是偶然,他也沒有任何損失。 吃完飯的時候還不算晚,但兩個人都沒什么繼續逛校慶的心思了——連恰擔心藍森胳膊上的傷口,藍森覺得說不定有更多的安全隱患。于是他們很愉快地達成了一致。 走進校門的時候,還能感覺到學校里的校慶氣氛——受傷情況不算嚴重,倒塌的金屬支架也已經挪走,這并未真正影響到晚間的舞臺表演,還有很多校友晚間才到,根本不知道傍晚發生的事情。 藍森把連恰送到宿舍樓下,看著她一步兩階地跨上臺階,刷卡推開樓門,鉆進去關門之前又和自己揮揮手——他忍不住笑著也揮了揮手——然后很靈活地一轉身往里跑,拐個彎不見了。 還在大學的時候,他的室友有談了戀愛的,天天往女生宿舍樓跑,虔誠無比地在樓下守望女朋友。那時候的藍森對此相當不解,可現在他有了全新的認識。 從宿舍區走出來的時候,藍森和一個迎面走來的女人打了個照面。 他覺得對方有點眼熟,于是多看了幾眼,對方也看到了他,卻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藍森?正好,你也來校慶??!” “?” 對方使勁擺著手:“不會吧你不認得我了?大學一個班的同學啊。我堂弟也在這上學,校慶我就也順便回來看看……不說這個了,你下周日有空嗎?” 讓藍森真正想起她的,并不是她的樣貌或是姓名,而是這種裝了加速器一樣的行事作風。他還是沒想起對方叫什么名字,但他決定假裝自己想起來了,并鄭重其事地點了一下頭。 他掏出手機,打開備忘錄寫了四個字:[晚上有空。] “晚上有就行了,我們商量這段時間班里聚聚,微信群里一直在說,你根本沒看吧?” 藍森無辜地搖了搖頭。 “那就周日晚上了,具體時間地點到時候微信群里會說,你記得開群看看啊。要不是正好逮著你本人,估計我們還是約不上你!” 藍森想了想,他也確實很久都沒有同學聚會過了,畢業五年各奔東西,有時間聚一下也好。反正藍色森林關門時間早,只是一個晚上,應該問題不大。 于是他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同學聚會的邀請。 記不住名字的女同學千叮嚀萬囑咐之后終于放過了他,藍森長出一口氣,手往衣兜里習慣性地一插,忽然摸到那張疊了兩疊的紙片。 他等不及回家再看,在學校里找了個路燈就站在那就著燈光打開了。 [為什么不否認……藍森先生你是說在校醫院里被護士誤認的事情吧?說實話,當時人那么多,時間很急,刻意要否認的話就顯得太奇怪了。 還有一個原因是,雖然我們現在并不是那種關系,但是我覺得要是我特別去否認的話,藍森先生你會不會難過???這么一想就沒有說了……如果你不會的話就假裝沒看到這句,但是不要告訴我!那太尷尬了! 如果會的話也不要告訴我吧……那還是很尷尬!] ——你見過站在路燈柱下傻笑的男人是什么樣子嗎? ——那你現在見到了。 第三十六章 藍森的胳膊又換了一次藥,恢復良好,結了痂,拆了紗布之后,他的右小臂上有了一道明顯的疤痕。 結痂之后除了還有點癢之外,基本沒什么感覺,也不影響他做點心。但由于傷口淺而大,結了痂的部分看起來相當猙獰,他自己毫無感覺,圍著吧臺的一圈客人倒是看得心疼不已,噓寒問暖多次,比藍森自己還要cao心。 噓寒問暖之余,又有人忍不住想拍一張身殘志堅的老板,出乎意料的是,拍照竟然成功了,照片在微博上被小范圍地瘋轉了一陣子,但絕大多數人的關注點都是——竟然拍到老板的照片了?! 在那之后又引起了一輪對偷拍的譴責,不過那是后話了。 連恰也看到了這張照片,她沒有評論,也沒有轉發,反而微微皺著眉頭,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 “恰恰,怎么了?”坐在旁邊的許蕓蕓用胳膊肘捅捅她。 “我在思考……”連恰一臉嚴肅。 “思考什么?” “……馬原大作業什么時候交?!?/br> 她當然不能把真正在想的事情說出來,她必須要為藍森保密才行。 之前和藍森慢慢熟絡起來的過程中,他們聊過不少事情,其中一個就是藍森“只能看不能拍”的神奇定律,那時候連恰好奇地問是不是這也是藍森能力的作用,藍森給了肯定回答,說是因為他不怎么喜歡自己的照片被人到處發。 “我倒是有一點理解為什么他們都想拍你……因為藍森先生你真的長得太好看啦!”那時候連恰這么說。 [我不否認這一點,也不排斥這樣的夸贊,但我不是靠臉吃飯的,實質上我還是個開甜品店的老板而已。] 也是那時候,藍森一臉認真地給了她這樣的回答。 連恰并不認為藍森會突然之間為了胳膊上的一道傷疤而破例,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的能力沒辦法再阻止別人對他拍照。 ——換句話說,藍森先生的能力……失效了? 這個猜測讓她心里忽然不安起來,幾桶水叮呤咣啷地上下吊動又碰撞,她有心去問問藍森,又覺得這可能就是對方還不想告訴她的事情,提前去問可能會碰到雷區。 ——神明先生會變回凡人嗎? 她托著腮這么想,思緒飄出馬原課堂十萬八千里。 如果是從前,倒回到她和藍森還只是單純的朋友關系的時候,她一定會心無芥蒂地為藍森高興——因為如果能力消失,藍森就能正常說話,也就一定可以毫無顧慮地去喜歡某個人,他以后會很幸福的,就算是她一廂情愿地這么認為。 但現在不同了。 她還不知道自己對藍森的好感和模模糊糊的喜歡夠不夠到質變的那條線,可她確實已經無法那么一廂情愿了。 [如果你失去能力的話,我會很高興的,因為你可以毫無顧慮地開口說話了,可是對你來說呢?像呼吸一樣自然的能力突然消失了,你也真的只會感到高興嗎?] 連恰在微信對話框里打了這幾句話,反復看看,不打算發出去,又全部刪掉了。 她似乎不應該那么輕率地就問這樣的話,這樣和仗著藍森喜歡她有什么區別呢? ——總之,藍森先生不提的話就不問。 這么做了決定之后,心里又安定了,于是連恰搖了搖頭,把思緒重新集中在馬原課堂上——即使那是老師講了兩句她就開始犯困的東西。 除了藍森先生的秘密,已經過去的辯論賽季,她還是個要為了學分和績點奔波的學生啊。 晚上六點,藍色森林準時關門,藍森挽起袖子,習慣性地想開口說話,然后愣了一下,抿著嘴唇想了想,把作用范圍縮小了許多,只作用在店里的一張桌子上。 桌子和椅子很聽話地開始自我清潔。 藍森一直盯著它們,直到它們從空中降落下來,重新干干凈凈擺好了,又開口去試下一張桌子。 最后,有三張桌子和七把椅子沒有聽他的話。 藍森動手擦干凈了它們,動手擺好,一時間也說不出心里的感覺是什么。 那太復雜了,復雜得讓他一時間甚至生出了自我厭惡——如果他不為此感到全然的欣喜,那是不是說明他在不知不覺間依賴著自己的這份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