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在藍森的記憶中,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遠在他的能力出現之前,他和其他人就是“不同”的。 如果要追溯他能記得的最早的事情,那就是在幼兒園里,每一個小朋友都會指著他說:“藍眼睛!藍眼睛!” 然后就會用那種發現了新鮮玩具的目光盯著他看,看完了還要笑嘻嘻地嚷嚷:“外國人!外國人!” 藍森覺得很不知所措,他從來不覺得他的眼睛顏色是特別的,因為無論是他的爸爸還是他的mama,都會稱贊他的眼睛漂亮,和他的爺爺一樣。 “你爸爸mama都是黑眼睛,你是藍眼睛,你肯定不是他們親生的!” “你是外國人,你為什么不說英語?” “嗚嗚嗚嗚嗚……我也想要藍眼睛……為什么我不是藍眼睛……” 每次自由活動時間,藍森想和別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時候,他們就會嚷嚷著說不和外國人玩,然后又說藍森不是黑眼睛,和他們不一樣,所以沒人和他玩。 不知道幼兒園老師是真的疏忽了,還是她看到了卻沒有在意,但藍森的的確確的,在幼兒園里沒有任何親近的小朋友。他從小就是不會爭取的性格,面對疏遠和玩笑也不懂得回擊,所以久而久之,藍森養成了一個人看書玩玩具的習慣,他認的字比全班的小朋友都要多,但是從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老師甚至還以為藍森的語言能力發育遲緩,因為他幾乎從不開口說話。 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到后來情況就反過來了,不是別人疏遠他,而是他開始疏遠別人。 而過了二十多年,直到他長大成人,脫離學生時代,獨立生活,他才有了第一個遲來的朋友。 而他之前并不知道,成為“朋友”除了意味著讓他感到新鮮而溫暖的親近關系,有時候竟然也會帶來一點兒不知名的苦澀。 友情是這么微妙的事情嗎? “藍森先生,你想先玩哪個?這次你挑一個吧!” 連恰向前跳了兩步,轉過身伸開胳膊,好像召開什么盛大開幕式似的:“精靈王國到啦!” 藍森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他裝作認真打量的樣子四處看了看,隨便指了一個看起來最安全的東西。 “哎,旋轉木馬???”連恰看起來有點意外,“好啊,我們去排隊吧!” 精靈王國區的大多數人都是帶著孩子來的父母,尤其在旋轉木馬的排隊區,一群小孩嘰嘰喳喳的。 “我小的時候也可喜歡玩這個了,每次坐上去就不肯下來,老是來回排隊,繞好幾圈?!边B恰趴在排隊欄桿上,有點感慨地回憶童年,“其實仔細想想,就是坐在花里胡哨的木馬上,聽音樂轉圈兒,但為什么就那么開心呢?” 藍森更給不出答案,他選旋轉木馬只是因為這個看起來速度夠慢,不會暈。 連恰顯然也沒有指望藍森的回答,因為她很快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很多事情都是沒有為什么的啦,那時候mama總是站在外面給我拍照,每次經過她的時候,我就急著沖她擺姿勢,結果差點從木馬上掉下去,把我mama嚇得半死?!?/br> 幸好沒掉下去。藍森跟著在心里松口氣。 “但這個還是很經典的東西啦,每個游樂園都有,就是木馬的造型不太一樣吧,我還見過蜜蜂和蝴蝶造型的?!?/br> 眼前一圈一圈的木馬繞著過去,坐在上面的小孩子笑個不停,藍森忽然想,不知道連恰小時候是什么樣子。 他有點遺憾沒見過,又有點慶幸那時候他們不認識——如果連恰是小孩子的話,那他大概剛好是十幾歲的時候,那段時間要么張狂到極限,要么低沉到極限,無論哪一種,都不可能有陪小孩子玩的耐心。 大概還會把連恰嚇哭吧。他面無表情地想,同時對過去的自己感到了一絲懊惱。 排著隊往前挪動了一會兒,欄桿另一側的小女孩忽然伸出手,拽住了藍森束在腦后的辮子。 “頭發好長,jiejie?!毙」媚锘沃?,咯咯笑得很開心。她被她的爸爸正抱著,所以才一伸手就夠到了藍森的頭發。 “……”藍森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不過他本來也不能說話,所以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看了看小姑娘,又看看小姑娘的爸爸。 “這不是jiejie啦,是哥哥,大哥哥?!边B恰急忙過來解救藍森的頭發,“把手松開好不好?抓著頭發大哥哥會疼的?!?/br> “是jiejie!”小姑娘很固執,“jiejie,長頭發!長辮子!” 場面變得稍微有點尷尬,藍森本人反倒成了最不在意的那個,他頭發長,沒有很嚴重的拉扯感,而且他確實不在乎被小孩子認錯性別,畢竟小孩子就是那么直接,長頭發的是女生,短頭發的是男生,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 連恰和小姑娘的父親一起勸了好一會兒,終于用一根棒棒糖誘哄小姑娘松了手,抱著女兒的父親頗感歉意地道了歉,轉過身去教育正在啃棒棒糖的閨女:“不能伸手抓人家的頭發,還有,人家是哥哥,個子高的?!?/br> “可是jiejie頭發長啊?!?/br> “不能那么說,哥哥會生氣的,也有長頭發的哥哥啊?!?/br> “為什么?” “哈哈哈哈哈……”連恰忍不住,扒著欄桿笑了好一會兒,“對不起藍森先生,我不是笑你!就是……覺得太好玩了?!?/br> “我明白?!彼{森說,他看著連恰在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不介意?!?/br> “……嗯,我也覺得藍森先生大概不介意,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就是這么感覺的……”女孩維持著半趴的姿勢,一只手支起來撐著下巴,扭過頭仰起視線看他,語氣俏皮,“感覺很難想象藍森先生會在乎這樣的事情?!?/br> 藍森覺得連恰說得沒錯,他幾乎是贊賞地點了點頭,并為對方原因不明的了解而開心。 心情變好,他的好奇心又忽然升了起來:[那你覺得我會在乎什么?] “烤點心呀?!苯舆^紙條看看,女孩回答得一點也不猶豫,看藍森沒做聲也沒點頭,忽然又變得有點不確定了,“……不對嗎?” 對。藍森想,點了一下頭,他只是有點驚訝對方毫不猶豫的答案。 “我是這么感覺的啦,藍森先生你是很喜歡做點心吧,每次你在那邊……揉啊揉啊,翻啊翻啊的時候,還有嘩啦嘩啦這樣使勁兒——攪拌東西的時候,你都看起來很開心呢,就是那種……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開心,能感覺出來,藏不住的?!?/br> ——我確實開心,因為對我來說,烘焙是件能令人心情平靜、精神振作的事情。 “應該和我寫小說有點像吧,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可能看起來很麻煩很累,但是,其實自己會從當中得到力量的?!边B恰兩只手的指尖并在一起,塔尖似的抵著下巴,閉了閉眼睛又睜開。 “……就算事情再糟糕,可是想想還能寫小說,藍森先生還能把面粉黃油小蘇打揉到一起烤出點心來,就覺得一點也不怕了,只要還能做喜歡的事情,那一切就絕對不是最糟糕的……就會給人這樣的力量啊?!?/br> “…………” 女孩的話語像一顆流星,它劃過心房,在時間中逆行燃燒出明亮的軌跡,墜落在心靈角落的少年手心里。 那顆燃燒著的星星照亮了少年的臉龐。 藍森忽然產生了一種沖動—— [你說得對,我在很糟糕的時候,確實被烘焙這件事拯救過。] ——他想把自己從未和人說過的一些事告訴連恰。 因為是連恰,所以想讓她知道,也因為是連恰,所以她知道也不要緊。從未希冀說出口的話,一定會被理解的,甚至不被理解也不要緊,只要是連恰在聽就好了。 他只是想讓她知道自己的事而已。 女孩認真讀完了他這張便簽紙,慢慢地抬起頭看著他,視線相對的那一刻,藍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也是啊?!边B恰的話音輕輕的,帶著柔軟的笑意,“很糟糕的時候,我的文字救了我誒,我們一樣呢?!?/br> 藍森想用一切他能想得到的最好的詞匯去形容連恰的眼眸,卻又覺得那是超出了言語范疇的美好。 他的臉頰似乎在發燙,他的心跳聲變得清晰而快速,他的雙眼好像脫離了他的控制,他明明想著要移開視線,目光卻不聽使喚地停駐在連恰臉上。 “我……” 他張了張嘴,覺得有些字句不聽指揮地、爭先恐后地就要往外冒—— “啊,藍森先生,排到我們了,先進去吧!”連恰忽然發現隊伍正在迅速移動,她探頭一看,發現上一輪木馬的人下來了,這一輪剛好能輪到他們。 “…………” 藍森默默地點了點頭,跟了上去。 那些不聽指揮的字句被打斷,又爭先恐后地消失了,像是被突然驚飛的鳥群。 連恰跳上旋轉木馬臺,比小孩子還小孩子地在那堆木馬之間四處跑,然后她忽然就占住了一個木馬,使勁兒掂著腳跳,沖藍森揮手:“藍森先生,這邊,這個這個!” 藍森從善如流地走過去。 連恰雙手握著那匹木馬的支桿,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藍森先生,你看,這個很高吧?所以……” 這簡單。藍森淡定地想。 他稍微彎下了腰,用一種敏捷而迅速的動作半抱半托地把連恰側著放到了木馬背上。 “哎、哎?”連恰完全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眨著眼睛,兩只手還抓著支桿。 或者說她完全沒想到,自己一個大活人,居然那么輕易就被抱上來了,簡直像是小貓小狗一樣。 “你坐穩?!彼{森簡短地說,直接就近坐到旁邊的一匹木馬上了,全然不顧自己正在遭受一波來自旁人的目光洗禮。 “呃,藍森先生,其實……”連恰想解釋說其實這匹很高的木馬是替藍森占上的位置,可她忽然覺得解釋也沒有必要,“……我還是第一次側著坐旋轉木馬哎,剛才謝謝你?!?/br> 藍森點了一下頭,移開了目光。 連恰想了一下,覺得藍森應該是第一次坐旋轉木馬覺得新鮮,就像之前坐礦山車一樣,于是她放任了藍森的神游,自顧自地坐穩了,等著旋轉木馬開動。 “鈴——” 旋轉木馬啟動的鈴聲響起,大家都抓牢了把手,好些人使勁兒沖站在欄桿外的朋友揮手擺姿勢求照相。 叮叮當當歡快活潑的音樂響起,旋轉木馬開始有規律地上下浮動,幾個小孩子的笑聲飄蕩起來。 藍森面無表情地坐著,似乎在專注地看著前方,可仔細看的話,就會知道他的思緒已經不知道哪里去了。 “藍森先生,藍森先生!”他聽到連恰的聲音在叫他。 他轉過頭,發現連恰舉著手機對著他:“拍個紀念照,笑一個哦!” 在那之前,他先看到了連恰的笑容。 陽光從女孩背后打過來,她臉上帶著純粹又開心的笑容,像是隱匿在云朵中的天使一樣。 所有其他的都消失了。 歡快的音樂,涂得夸張鮮艷的旋轉木馬,周圍的人,小孩子的笑聲。 都消失了。 “…………” 藍森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樣的神情看著連恰,他覺得自己傻透了,后知后覺,笨拙,遲鈍,所有這些字眼,一個不落的,都是他。 如果你能想到一個人的時候就下意識地微笑。 如果你毫不費力就記住了她的喜好。 如果在她開心的時候你也會笑,她難過的時候你也低落。 如果你的視線總是追著她走。 如果…… …… ………… 如果你總是覺得她那么好,哪里都好,有的時候,你眼前只有她一個人,全部都是那個人,好的和不那么好的,你都知道,細致的如數家珍的。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我墜入愛河了啊?!睜敔斝Σ[瞇地對他講和奶奶年輕時的初遇。 ——這個時候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