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在寒風中前行的有愧回過頭來,她的身后是一輪皎白的圓月,這天的月亮特別圓,也特別明亮,像一面巨大的玉盤屈尊落進她的發髻之間化為女子的一根發飾。 她背光看向他,黑亮的眼眸在黑夜里閃閃發亮,她開口說:“好?!?/br> ☆、第27章 驛站 “你想好了?”狼牙的眼眸在月光下一沉,像一口看不見底的深潭水,他向有愧走進了一步,“這是你最后的答案?” 有愧:“是的?!彼牒昧?。 在短短的思索里,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狼牙的提議雖然聽上去有些荒誕,但實際上確實是最有效的辦法。想讓郭子怡不殺何愈,就必須讓郭子怡知道何愈是有用的,而且是很有用。如果這一批存糧一旦被燒毀,那么郭子怡便將陷入巨大的困境之間,他束手無策,走投無路,這個時候他便又能想起何愈的好了。 至于存糧燒毀后又會發生什么,這她也是知道的,沒有糧食便是饑餓,尤其是在戰爭的時候,糧草的是軍隊的脂肪,一旦沒有糧草,軍隊也陷入巨大的困境。然而這些有愧一點并不想去思考,在千萬條人命里,她極其自私地只看見了一條。 狼牙不再看有愧,而是望向她身后那一輪圓月,“明日辰時,”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失望什么,“我會在城外驛站等你,但我只等一炷香的時間?!?/br> *** 城郊驛站。 一只手拎起黃銅長嘴茶壺,手背上青筋爆起,手腕一斜,然后馬上順勢往上提起,飛出一道淺黃色汁液正注進木桌中白瓷碗中,剛好倒滿至茶碗碗口處,一滴不多。 “客官請?!?/br> “多謝?!?/br> 驛站角落處的方桌前坐著一個面相清秀的公子,他從今日卯時就在出現在驛站門口,一等就是一個時辰,等到泛白的天邊升起如火的驕陽。 伙計拎著水壺,不動聲色的瞧了一眼這公子白皙的臉龐和而圓潤耳垂間兩個小小的透明洞眼——是女子。但他什么也沒說,在驛站干了這么多年,他學到心里去的道理便是:別人的事不要多問,更不要多管。 有愧拾起茶碗,抵在唇邊輕嘬一口,茶很淡,還有點苦。 驛站里還有三面桌子,幾個大漢盤踞了大廳正中間的一張,他們不像流民,但又不比流民好到哪里去,穿著麻布短衫,手腕用黑色的繃帶綁起,背一頂草帽,腳上的草鞋磨破了跟。他們點了三碗茶水,外加小小一碟花生米,三個人一起分著吃。說話聲很大,帶北方口音,還夾雜著粗鄙的土話。 “咳,瞧瞧這鬼天氣?!?/br> “是啊,”另一個人附和道,“這樣的日子,究竟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這狗屁皇帝老兒,要不是當年熙王戰死,這位子怎么輪到他這狗東西?”說話人憤憤地將腿翹起,擱在長條椅上,像猴精似的捻了一顆花生米,對著豁著的大嘴一扔。另一年長的男人開口道:“我們現在人在外面,有些話萬萬不可瞎說?!?/br> “怎么?”男人提高了聲,“還怕個什么?誰不知道白水城早不歸那皇帝老兒管了?現在京都外東、南兩面面夾擊,東邊一座赤峰山下赤赫城,南面白水江邊白水城,這兩地造、反的大旗都亮出來了,明目張膽地要反他,要我看,他那位子是坐不穩了,我們罵一句狗皇帝有什么好怕的?說不定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這年號就改羅?!?/br> 年長的男人冷笑,說:“呵,你說的倒是容易,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哪里知道京都的實力?雖然如今圣上一直醉生夢死不理朝政,但朝廷事物真正經手的從來不是皇帝本人,而是他的心腹大臣們,他只要會用人,肯信人便是了。你若是指望白水城的太守能給我們出這個頭,那你真是做夢,他就是個小人,眼皮子淺,心胸也狹隘?!?/br> “聽說……”最先說話的男人壓低了聲音,但嗓門依舊宏亮,他啞啞道:“聽說城里已經開始抓壯丁,成年男性全部充軍,也不管家里有幾口人,就算是三代單傳的獨苗苗也要去,連條活路也不給留。我前日從柏牛家村過,整個村都空了,地里什么也沒有,家里也什么都沒有,就留幾個走也走不動,跑也跑不了的老人小孩,坐在村門口等死?!蹦觊L的男人什么也沒說,幽幽嘆了口氣。 有愧靜靜地聽著那些男人聒噪的高談闊論,用指尖摩擦著茶碗邊緣的裂縫。戶外的太陽升到天空正中,已是午時,她已經在這里等了一個時辰,而狼牙還沒有來。她開始覺得狼牙是在騙她。 狼牙是個流寇,霸了一座白水山,下面有幾十個兄弟,如果他想搶郭子怡的軍糧,他有的人是人馬,為什么要讓她去放著一把火?而且就算她不去,狼牙的計劃也會照做無誤,她并不需要真呈這個強,可就算如此,她就想做。 隱隱約約地,她覺得自己身上有一個使命。她始終記得高懸在博物館里的那張畫像,那是她生命最后時刻映入腦海里的東西,于是她認定了。 這時,驛站外傳來一聲馬的嘶鳴。 驛站一連進來了五個人,各個都五大三粗,一身匪氣。五個人的出現讓狹小的驛站變得更加狹小。驛站里三五零星的客人也怯怯地將眼神投了過來,他們有些驚恐又有些好奇。他們迅速地打量狼牙一眼,然后轉過頭去交頭接耳道:“這就是城外的那個土匪……” 拎著茶壺的伙計不敢上前,他站在角落猶豫了半晌,打著顫地走了過去,結結巴巴地問:“客……客官要吃點什么?喝點什么?” 狼牙抬手,他穿著一件黑色短衫,寬大的肩上縫著一塊虎皮,虎皮從肩上脫下,然后束進腰際用一條棕色布條束起,腳上的靴還和以前一樣灰撲撲的?!安槐亓?,只需給我的馬喂點草?!?/br> 他環視大廳,看見一道消瘦的身影背對他坐在大廳一角,背脊挺得筆直,很安靜。 他低聲對隨行的兄弟說道:“你們在外面等我一下?!闭f完大步朝有愧走去。 “我以為你不會來?!崩茄勒f。沒想到她真的來了,這讓他感到好奇——他想知道這個女人到底還能承受多大的壓力。 “你來遲了?!庇欣⒄f,“你說辰時城外驛站,只等我一炷香的時間,可我等了你一個時辰?!?/br> 狼牙說:“有些事耽誤了?!?/br> 有愧問道:“什么事?” “你不必知道?!崩茄罁u搖頭。 一個時辰前,在白水寨的馬廄里,他的兄弟屠夫問了他一個問題。 屠夫是最早跟他的人,寨子里的人喜歡管他叫屠夫,因為他在做土匪前就是殺豬為生,長年累月殺豬宰羊,那抹在圍裙上的血污讓他身上有一股煞氣。而且他身材壯碩,皮厚rou多,兩腮掛著肥rou,一看就像一個屠夫。 他半倚在馬廄的木欄上,雙手環在胸前,說:“你要讓一個女人來?” 狼牙彎腰抱起一捆干草,放進空了一半的馬槽里,然后伸手捋著愛馬后頸上光亮的鬃毛,“沒錯?!?/br> “為什么?”屠夫不滿的皺眉:“她是個女人,什么都不會,只會出岔子?!?/br> 他不喜歡女人,因為女人看上去太柔弱了。 作為一個屠夫,他是敬畏生命的,尤其是當他用手擰斷咕咕叫的雞的脖頸,當菜刀剁開豬排骨骼之間的縫隙時,那種熱血淋在手心上的溫度讓他感覺到一條生命的堅韌不拔,即使奄奄一息,即使還只剩一口氣,他們胸腔里的那一顆心臟還會執著的跳動。而這個女人并沒有讓他產生這種感覺。她像一朵春天里才會開的小花骨朵,受不了冷風的半點摧殘;像一只在地上爬來爬去的螞蟻,被捏死了也不會叫喚一聲。 “就因為她是個弱女子,所以不會有人想到火其實是她放的?!崩茄榔届o地解釋著。 “這件事無論讓我們中的誰做都會引起懷疑,難道你讓獵戶去?瞧瞧那家伙一臉胡茬,能信才怪,可不讓他們看出了貓膩?” 屠夫:“可她有這個膽兒嗎?小娘們一個兒,到時候說不定火也點不著,然后被抓住一恐嚇,就什么都招了?!?/br> “不會的?!崩茄篮敛贿t疑地說。 “怎么不會?而且到時候擦槍走火動起真格,可不是要了她的半條小命?” 說到這里,屠夫認真地打量起狼牙,“莫非你對這人有意思?” 他似乎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什么,但這又說不同,因為如果真的是喜歡的人,不可能會舍得讓她去做這么危險的事情。 狼牙牽起手里握著的韁繩,將吃飽喝足的駿馬從驛站的馬廄里引出來,黑馬昂著頭,高抬前蹄,然后打了一個嘹亮的響鼻。 “她有丈夫,我對她什么意思都沒有。她曾經幫過我一次,所以我答應她,要幫她把她丈夫救出來?!?/br> 屠夫扯了下嘴角,不怎么信,大聲說道:“到時候我會把這小娘們給看緊的,可不能讓她壞了我們的大事?!?/br> *** 有愧喝完茶碗里的水,起身離開,臨走前她在桌邊放下六枚銅板。 六枚銅板,三枚有字三枚無字,剛好在黝黑的木桌上擺成一條直線。銅錢有字一面為交,無字一面為陽,六枚銅錢三面為陰三面為陽,為天地否卦,卦曰:虎落陷坑不堪言,前進容易退后難,謀望不遂自己便,疾病口舌有牽連。 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六枚銅錢被伙計手腳麻利地從桌邊拂下,收進衣服的內袋,然后從肩上抖下擦桌的抹布,在方桌上隨意抹了幾道。 這時驛站進來一個老人,他拄著一根拐杖,眼眸渾濁,由一名小童攙扶著。 老人開口道:“方才可有可有位姑娘?” 伙計敷衍地搖搖頭,“哪有什么姑娘,都是群大老爺們?!闭f完他突然想起剛才似乎的確是走了一位女扮男裝的姑娘。 但這并不管他的事,他壓根不愿多說這一嘴。 老人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他握緊拐杖,手心像樹皮一樣粗糙。 他的手心上用蘸了紅朱砂的針刺下著八個字,兩字表年,兩字表月,兩字表辰,這八個字從那天起,始終困擾著他。這是有魔力的八個字,簡簡單單,卻奠定下一個人命格的高低貴賤,無論人怎樣嘗試沖破這八個字所套上的枷鎖,彎彎曲曲,兜兜轉轉,最后依然殊途同歸。然而卻有這么一個人,她的八個字讓他卻怎么看不明白,她的命運是一片混沌。這么多天,他一直試圖尋找答案,他對天長拜,解謁卜卦,終于,就在今天夜里,他在陰陽失衡的亂象間,從她那八個字里,他看見:生死幻滅,一念之間。 攙扶老人的小童手臂上猛然傳來一陣戰栗,小童嚇了一跳,輕聲問道:“師父,您怎么了?” 老人閉眼,搖了搖頭,“沒事……今晚要起風了?!?/br> ☆、第28章 火燒 月光下,白水山山坡上立有六人,這六人身材各異,五個身材高大健壯,一個卻消瘦矮小。三匹駿馬閑適地在他們的身側游步,駿馬脖頸低垂,方而鈍的前牙咀嚼著地上的發黃而稀疏的地被。 有愧遠望山腳,從茂密繁盛的枝葉間,她看見由重兵看守的營寨。營寨外五步一亭十步一哨,戒備森嚴。 狼牙指了指主營中的大帳,沉聲說:“這就是他們的糧倉,所有軍隊的糧食全部存放在這里面。每隔半柱香的時間,就會有十人一隊夜巡一次。再等一個時辰,就是他們里兩隊交接的時候,也是他們一天中最松懈的時刻,這是我們的機會?!?/br> 有愧跟著看去,狼牙所指的糧倉位于軍營的心臟部位,可見軍營對其的重視程度。他們有六個人,人不多,比不上浩浩蕩蕩近千人的大軍。不過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動作可以靈活迅速。他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讓轉移軍隊的主意,聲東擊西,然后在他們陣腳大亂的時刻潛入軍營,能搶多少就搶多少,而搶不走的就一把火燒掉,燒得干干凈凈。 “我們現在在山腰,會比山腳營隊先看到青煙,只要一看到青煙,我就知道你們已經行動了。這個時候我們開始下山,在你跟他們通報著火消息的時候動作,這個時候他們忙于救火根本想不到我們會在這個時候襲擊?!?/br>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試了試風向,說:”“今晚無風,你們的火,火要旺,最好燒到山下人也能看到火光沖天?!?/br> 六人開始行動,狼牙帶著四個兄弟在山腰觀望,而屠夫主動請纓要同有愧一起放火。 有愧和屠夫一同向山上走去,山路越往上走越不好走,前幾天山上似乎下過雨,地上還有積水。 屠夫一馬當先的在前面帶路,趾高氣揚地說道:“到時候你就在邊上看著就好,等我點著了火,就趕快跑下山報信就行了。還有,你跑下去報信的時候,膽要大,別看見官大爺就嚇得不會說話漏了馬腳,知道了沒?” 說話間他屠夫回頭斜了一眼有愧,心想著,就這小身板報個信兒都夠嗆,不過長得倒還清秀純良,不撒謊的面相,能唬著人。 有愧知道屠夫的意思,看她是個女人,覺得不能成事,但她一點都不在乎,懶得回嘴,只是快步跟在后面往樹林里走去。 走到樹林中間,兩人停步來。屠夫從身上摸出火折子,撿了些樹枝和樹葉,蹲在地上打火。今晚無風,一絲風都沒有,他用手將火折子遮著,然后湊近枝葉,刷的擦出一道火星,火星落進干燥的樹枝和樹葉里,馬上竄了起來,噼里啪啦地往外飛著火花。 屠夫和有愧兩人分別撿來木條,從火堆中借火點著,然后開始燒林間的樹葉。老樹的垂下的枝條,一見著火,迅速燒了起來,一片葉子接著一片葉子,嗖嗖嗖得往上竄,不一會兒一整顆樹都著起了火。相鄰的大樹與它葉片碰葉片,火苗一飛,馬上跟著燒了起來,連成一片,一大團黑煙從樹梢間升了起來,屠夫舉著火把,兩眼看著天上那一團黑煙,說:”他們該看見了……“ 風起,西風。 山腰上,狼牙一團濃煙從樹林里升了起來,像一團烏云一樣,馬上擴散到天空中去。他有些驚訝,沒想到火點著得這么快。雖然樹林里的大樹都是易燃的木頭,但想馬上起這么大的火也不是一件容易事?,F在正是冬日,雖然沒下大雪,但前幾日也飄了幾絲雨,林里的木頭都受了潮,不容易點著,而且現在天又冷,就算點著了火苗過上一會兒自個就熄了。 眼看濃煙越來越多,黑壓壓地一團,在山腰上的他們現在已經能看見一片火光,想必山下的人應該也看見了苗頭要開始救火。于是幾人迅速翻身上馬,往山下奔去。 軍營放哨臺上的士兵有些發困,他的眼皮往下垂,幾乎要合上了,然后他馬上一個激靈,將眼睛睜開。結果一睜開眼,他的瞌睡頓時嚇沒了,只見那白水山山頭,正往外冒著黑煙。 那黑煙一團一團地升到半空中,然后和黑夜里暗沉的云朵混為一體,將圓如玉盤的皎月給遮住,銀銀月光從層層疊疊的煙霧里艱難地撕開一條縫隙。 ”天啦,快看!快看??!“士兵大聲喊叫道。 他這一喊,站在對面放哨臺上的士兵也醒了過來,他抱著手里的紅纓長、槍,迷迷糊糊地用手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怎么了,怎么了?大喊大叫的?!?/br> 士兵焦躁地喊道:”睡你他媽個蛋啊,著火了!“ ”怎么可能……“士兵愕然道。 他覺得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這個天氣怎么可能著火?前幾天剛下過雨,林里的地都還是濕的,他們做飯點火的用的柴火都受了潮,半天打不著火,就算打著了也光冒煙,沒有火苗。怎么可能這個時候山上會著火呢?” 另一個士兵先率先反映過來,火勢太大了,不過是一眨眼,說幾句話的功夫,山頭就已經從往外冒黑煙變成火光一片,半邊天都被燒亮,白月亮硬生生地被映成了一輪紅日。按這個勢頭下去,火馬上就要燒過來了。 他拎著紅纓長、槍,三步并作兩步,飛快地從哨臺上下來,哨臺的臺階坡陡,到最后一步的時候把他腳給崴了,滾到了地上,他一個骨碌爬起來,連身上的灰也顧不得拍,一瘸一拐地直往營里沖,嘴里大聲喊著:”快來人啊,快來人??!著火了,著火了!“ 巡邏的士兵聞聲過來,帶頭的那個今天剛升的官,從帶五個人升到帶十個人,正是神氣著,看哨兵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不由眉頭一皺,跟他擺譜道:”什么事兒???大驚小怪的?!?/br> 哨兵跑得太急,一時氣喘不勻,唉唉地叫了兩聲,什么也沒憋出來。帶頭的更不悅了,他黑著臉說:”有事快說,有屁快放,吞吞吐吐的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