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夏忘川感覺自己的身體猛地搖晃了一下,像被一記重拳擊中了胸口。 那充滿男人陽剛之氣的聲音讓他仿佛忽然間穿越到了十六年前的少年時代。 在古老而又破舊的妙香鎮上,也是這個男人,用他還帶著童音的怒喝,與自己并肩站立。 “誰再敢欺負他,小爺就敢廢了誰!” *********************************************************************** 十六年前。 那時候還叫夏沐的小鎮少年夏忘川十二歲,地道皇城根下長大的邱繼炎剛滿十歲。 說起來,他們本應該是兩個毫無半點關聯的陌路人,根本不會存在相遇相識的可能。 所以回想起來,在國人中流傳了千載的指尖功夫推拿術,倒真的是最初的系鈴人。 夏沐的父親姓穆,名叫穆文軒,母親姓夏,名叫夏雅媛,他從生下來便跟了母姓。 夏雅媛在懷他時便和穆文軒爭吵不斷,主要原因便是穆文軒生性風流瀟灑,放蕩不羈。 穆文軒從小便是妙香鎮上一個閑云野鶴般的人物,不僅生得英俊瀟灑,更有一手祖傳的推拿功夫。 他自幼喜讀讀書,卻又不喜歡學校生活的束縛,早早便輟了學,苦練家傳的手藝。 稍稍長大點,穆文軒便一個人兩只手,靠著手藝到處游走,偌大個中國,倒讓年紀輕輕的他匆匆間就游蕩了大半。 年近三十之后,雖然在父母的逼迫下勉強在妙香鎮上安穩了兩年,開了家推拿按摩館,可他一顆不安穩的心,卻根本沒有停下來。 在父母的高壓下,他選擇和鎮上有名的才女夏雅媛結了親。 夏雅媛師范畢業后在鎮上的小學教書,在小小的妙香鎮上非常有名。 不過,她卻不是以美貌和才氣出的名,而是年近三十還單身一人的情況讓民風淳樸老舊的鎮上人指手畫腳。 她從小就喜歡有才氣長得好看的男人,具體點兒,就是像鎮上有名的美男子穆文軒那樣的。 可是穆文軒不走尋常路,整個青年時代幾乎都是在外飄蕩。于是孤傲的夏雅媛嘴里不說,卻偏偏拒絕了一個又一個追求的人。 直到,穆文軒被父母逼著在鎮上住下來,又被逼著成家立業的時候,夏雅媛終于讓人見識到了她堅持與執著的結果。 她放下才女的架子與身分,主動上門去找穆文軒,一番心意,溢于言表。 穆文軒那是什么樣的人啊,大半個中國的城市被他一一走過,或半年或一載,無論在哪個城市停留,都會有各種各樣的故事,盡關風花雪月。 而小小的妙香鎮上,枯燥的生活本已讓他乏味難禁,父母從早說到晚的娶妻生子壓力也讓他心煩意亂。 夏雅媛的主動,讓他仿佛在死水微瀾般的日子里忽然找到了新的方向。 于是,飄泊不定的浪子和執著堅韌的女子終于走進了花好月圓,百年好合。 只可惜,浪子還太年輕,遠遠還沒到回頭的時候。 而女人又太孤傲,雖然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人,但沒得到一顆相濡以沫的心。她不甘。 于是,無休無止的爭執漸漸變為涼心涼肺的冷戰。 而夏沐,就是在這樣一個狀態下,來到了人間。 慢慢長大后的夏沐才漸漸明白,自己對邱繼炎的那份執著甚至帶著偏執的喜歡,或許,就是遺傳自同樣堅韌卻過于孤僻的母親。 只是,母親這一詞,對他來說,很近,又很遠。 由于兩個人的感情在夏沐出生后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階段,性格乖僻的夏雅媛終于在夏沐尚在襁褓之際,毅然同穆文軒分了手,一個人遠去南方,從此音訊皆無。 而心如浮萍的穆文軒,雖然跑了老婆、有了兒子,卻依然不知道收心,終于還是關了按摩館,一個人跑去千里之外的京城發展,只是苦了家里的父母和沒媽的夏沐。 唉,倔女遇渣男! 古人常說,‘屋漏偏遇連陰雨’,與爺爺奶奶相依為命的夏沐到了會說話的時候,咿咿呀呀、比比劃劃,半天竟說不全一句整話。 得,竟是個天生的結巴。 這世人向來便有恃強凌弱、跟紅頂白的風氣,便是孩童之間,也不能幸免。 所以夏沐從懂事之日起,便已經在一群光屁股娃娃中先就嘗盡了被人耍弄、花樣欺凌的人情冷暖。 因為父母不在身邊,也因為結巴帶來的嘲笑與譏諷,小夏沐開始越來越不愛說話,越來越沉默寡言。 孩子們的嬉戲他盡量都不參加,哪怕那些游戲都曾是他最喜歡的。 七歲上學后,他的口吃似乎越來越重。慢慢地,連老師在課堂上都不再叫他回答問題,因為每一次,他都會口吃半天,結結巴巴地引來滿堂大笑。 學習成績始終優秀的他卻變成所有集體活動中主動靠后的一個,因為他想把自己藏起來,越沒有人注意越好。 在外人眼里,他似乎變得越來越呆,越來越木。 他的外號,也從“小結巴”最終變成了人人皆知的“二木頭?!?/br> 只不過,在這塊“二木頭”不為人知的內心深處,卻始終有一團,倔強而不服輸的火。 在夏沐八歲的時候,常年漂泊在外的穆文軒,終于回來了。 只不過,這一次回到妙香鎮的,除了他,還有一個極美的城里女人。 第7章 小小的妙香鎮上沒有能隔夜的新聞。 一夜之間,穆文軒從京城“拐”回來一個大城市媳婦的消息便傳遍了全鎮。 當夏沐放學后回到家里時,已近中年卻依舊帥氣無敵的爸爸將他一把拉過去,指著身邊一個又洋氣又漂亮的女人對他說,“沐兒,這是爸新婚的妻子,你就叫何姨吧!” 何湘寧看著面前怯生生的夏沐,拉過他的手,輕輕展齒一笑,那臉上,便像是三月里妙香鎮上最美的春光。 即便在不懂世事的夏沐眼里,他也知道眼前這個看起來溫柔和善的美麗女子應該是一個婦人了。 對,何湘寧在與穆文軒相遇的時候,早已經已婚生子。 她的夫家是京城有名的大戶邱家,丈夫是邱氏集團總裁的長子邱岳銘,兩個人還有一個六歲的獨生子,邱繼炎。 何湘寧與穆文軒的相識,說起來,也是因為邱繼炎。 在生下邱繼炎后,不知道為什么,何湘寧一直有著嚴重的產后抑郁,總是情緒萎頓,落落寡歡。而邱繼炎在出生后的幾年里,身體也一直十分虛弱。 邱家是望族世家,一向對中醫十分看重。有名的大夫看了不少,都認為這對母子在孕期體內有一股極強的毒火。 這份母子體內都沒有排凈的胎毒,除了內調,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按摩推拿經絡來進行疏通。 長子媳婦和長孫有了這個毛病,邱家自是不能小視。 邱岳銘的母親丁老夫人性格強勢,在邱家說一不二。她親自找了幾個有名的老中醫,許以重金,到京城里的推拿館挑了一個有祖傳手藝的推拿師,長住邱宅,為這母子倆按摩推拿。 這個有著祖傳手藝的按摩師,就是穆文軒。 邱家是京城的望族,和現代大多數人家老少各戶獨立居住不同,歷來就有不分家的規矩,幾代人都住在一起。 穆文軒初見何湘寧的時候,簡直驚為天人。 只是,在這個文雅端麗的少婦身上,仿佛裝著一個rou眼看不見的秘密,似乎總有一份淡淡的憂郁籠罩在眉間和臉上。 穆文軒這些年來可以說閱人無數,不過像何湘寧這樣氣質出眾的大家閨秀倒真不多見。 她和她的兒子,都是天生的貴氣十足。 剛剛六歲的邱繼炎,雖然稚氣,卻好像天生就有著大家族長孫的氣派,星眉朗目,身姿挺拔,比同齡孩子將近高了大半頭。 只是這孩子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總是不茍言笑,端方嚴肅。有時候,生性灑脫自在的穆文軒甚至覺得邱繼炎比自己看起來還要沉穩一些。 從春天到了邱家給何湘寧母子按摩開始,日復一日,一轉眼,已經到了桂花飄香的秋天。 不知不覺間,邱繼炎身上胎里熱毒的癥狀已經越來越小,安排的推拿間隔也越來越長。 而何湘寧,卻似乎始終沒有走出憂郁的癥狀,穆文軒把主要的精力,都安排在給她的推拿按摩上。 不知道是不是兩個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交談越來越多,還是邱岳銘在公司的業務繁忙經常出差,亦或是秋天夜里桂花的香氣太過濃郁,在哪一個秋蟬低鳴的晚上,在邱家私人的按摩室里,一雙男人的指尖,在慢慢地推拿中,和一只女人的手輕輕觸碰到了一起。 那一夜,涼月如弦,花香如酒。 京城的冬天來得總是異常的早。 當邱家的工人無意中撞到了在月夜中相依相偎的按摩師與大少奶奶時,邱家的冬天也提前到來了。 丁老夫人在被這件家族的丑事氣得臥床三天后,才發現讓她更加生氣的事還在后面。 一向斯文溫和的兒子邱岳銘,竟然在她提出讓他與何湘寧馬上離婚時斷然拒絕了母親。 無論丁老夫人怎么責罵,這個素來聽話的兒子都鐵了心般表示可以原諒自己的妻子。 丁老夫人氣得指著他的額頭大罵,“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告訴你,你喜歡戴綠帽子也好,喜歡被人戳脊梁骨也罷,只要我不死,就絕對不會讓這個女人再在邱家繼續留下去!” 而此時的邱岳銘卻像一只犯了倔的驢,不管母親說什么,死活不同意。 穆文軒已經被趕出了邱家,在離邱家不是很遠的一家旅店里面住著。 他在擔心,擔心那個身上已經有了自己骨rou的女人。 當邱岳銘還在和母親針鋒相對、一個人在書房苦悶的時候,何湘寧卻安靜地走進了老太太的臥房。 不知道兩代邱家的媳婦究竟說了些什么,當邱岳銘被母親叫到臥房的時候,發現何湘寧也在。 她看著自己的目光復雜而溫情,似乎裝滿了一個妻子應有的情愫,可是她接下來表達的內容卻讓他的丈夫心涼如水,再也不發一言。 何湘寧表示她已經懷上了穆文軒的孩子,而且可以用時間來證明這孩子絕對不會是邱岳銘的。她已經對他沒有愛,請求邱岳銘給她自由,她會永遠感激他。 當邱岳銘聽到妻子說懷上別人孩子的那一瞬,他突然失去血色的臉像一張白得透明的紙。那一刻,他的表情已經寫明了他的回答。 他同意了妻子的請求。 丁老夫人用一種帶著憐惜與惱怒兼具的奇怪神情看著面前的兒子,還有兒子曾經的妻子,一言不發。 不過當何湘寧剛剛提到繼炎這兩個字的剎那,她卻像一頭發了瘋的母豹,猛地在床頭坐直了身體,兩只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 “你聽著,何湘寧!我可以不追究你被那個按摩師勾搭、不守婦道的丑事,我們邱家有錢,我甚至可以不會因為這件事在你離婚時少給你一毛錢!” 丁老夫人的目光落在何湘寧的小腹上,忽然間帶出一種狠辣的表情。 “不過,你記??!你可以帶著肚子里的野種離開 ,可你永遠不要打帶走我孫子的主意,你是知道我的,我丁淑賢對天發誓,你要是敢把他從邱家帶走,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你肚子里有孩子,你想試試的話,我陪你!” 何湘寧了解婆婆的為人,知道她是一個說得出就做得到的女人??粗约何⑽⒂幸唤z隆起的小腹,她咬緊了雪白的牙齒,淚如泉涌。 而三個情緒激動的成年人都沒有發現,臥房門口的縫隙中,一雙少年清澈的眼睛也在努力地抑制中慢慢流下了晶瑩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