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程意意的毛衣上是大片的血跡。他的心在這一刻被狠狠捏緊了,生疼。 他從來不曾想過有生之年,還會這樣在公共場合這樣失態。 倘若不是他車停在樓下,久久不見程意意開燈,倘若不是他忍不住想要上來看一看,那程意意今天要在這里躺多久、流多少血才會被人發現? 半跪在地板,顧西澤用最快的速度,抽出領帶折成方帕,緩緩將程意意扶起來,坐在他的臂彎里,小心翼翼扒開她的頭發,尋找到出血點,將折成的方帕按壓上去止血,一邊在程意意耳邊一聲接著一聲喚她的名字,一邊打急救電話。 “不要睡…意意,別睡……”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那么溫柔,可他卻也只能無力地重復這一句。 生平第一次,他恨起自己在樓下那一分鐘的猶豫,倘若他能早一分鐘出現在這里,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程意意本來不想睡的,她聽得到,可急速的失血讓她有些缺氧,她的眼皮實在太沉,沒有力氣強行撐開,也沒有力氣應答。大腦的皮層卻是活躍的,只是全裝了一些光怪陸離的念頭。 倪茜不敢再來找她了吧,經過這么一場,她們的母女情分真是什么也不剩了,那更好。 顧西澤呢?他為什么沒有走?又是什么時候站在了走廊的盡頭?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可笑? 陶樂新發給她的數獨題還沒看,這次不知道又要多長時間能解出來。 住院要花多少錢?她還等著買房呢。 …… 她的呼吸就在他的耳邊,弱得幾乎快要聽不到,眼睛闔著,唇色蒼白,皮膚更是透明得不見血色,隨時要羽化一般。 程意意走的第一年,他在心里想過,如果她回來,他便原諒她。 可程意意沒有回來,沒有一封郵件,也沒有一個電話。他憋著一口氣在心里想,他也決不去找她。 程意意走的第三年,他終于忍不住去了她留學的公寓的樓下,雖然沒有敲門,可那時他發了誓,倘若她回來,他就娶她做他的太太,把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給她。 可程意意最終沒有回來。 五年了,漫長的等待里,在他覺得他的愛幾乎都要變成恨的時候,程意意回來了。 可她就是這樣讓人一點恨不起來,也狠不起來的人,他似乎永遠沒有辦法做到瀟灑地對程意意這個麻煩精不管不顧。 血液浸透了方帕,顧西澤竟覺得自己按住出血點的手在顫抖。 “別睡…求你了…醒過來…” 第11章 11 程意意做夢了。 她又夢見了十五歲的那一天。 明媚又和煦的晨光透過走廊,打在顧西澤完美無缺的側臉,西式校服更襯得他高大而挺拔,他微啟唇角,還沒來得及與她說話,便被程意意踮起腳來勾住脖頸,吻住了。 那大概是她一生中做過最大膽的事情。她明明緊張害怕得要命,心跳如擂鼓,卻還要強撐著不肯在臉上露出端倪。她害怕顧西澤毫不留情面地將她推開,也緊張,緊張他會討厭她。 程意意從來明白自己優勢在哪里,她的美麗對于男生來說無往不利,可這個人換作顧西澤的時候,她卻開始不自信起來。 她甚至不敢閉上眼睛,她想要看清顧西澤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然后,在那臉上露出嫌惡之前放開他。 他同樣沒有閉眼,他的眼睛離她很近,近到她能數清他的睫毛。那眸子帶著一點驚詫,幽深中醞釀著一團她看不懂的情緒。 “程意意?!彼崎_了她,眉毛輕輕皺起來,抬手擦拭唇角,“為什么吻我?” 程意意滿心的忐忑在這一刻跌落谷底,失望地垂下頭。 “喜歡你?!?/br> 這聲音細如蚊吶。 “沒聽清楚,再說一遍?!?/br> “喜歡你!”程意意覺得窘迫又丟人,破罐子破摔喊了出來,埋著頭轉身就要跑開,卻被顧西澤拉住手腕。 “再說一遍給我聽?!?/br> 聽見這一句,她回頭,卻才發現他的面上都是笑意,眉眼散開,唇邊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顯少笑得這樣真實而放松。 程意意這才反應過來,他故意嚇她,又羞憤又生氣,她紅唇微啟正要說話,顧西澤卻攬著她的腰一把將她抱起來,坐在走廊教室的窗沿上,這樣一來,她便不用踮腳也能與他平視。 “閉眼?!?/br> 程意意閉上眼睛的最后一瞬間,面前是一張放大的臉,他俯身吻了下來。 少年的臉一半在溫暖和煦的晨光里,一半在明滅的陰影中,輪廓棱角分明,眼睛迷人深邃,盛滿了溫柔與認真。 不管起初是什么樣的目的,可是在那一刻,程意意覺得,無論是誰應該都無法拒絕吧。盡管她那時候還不懂得愛是什么,可她清晰地聽到,有什么東西在心中萌芽了,癢癢的,麻麻的,卻讓人感覺舒服極了,身心都要飛揚起來。 “意意?意意!” 看著程意意的眼睛微微掀開一條縫,肖慶趕緊伸開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看得清我的手嗎?” 程意意沉浸在過去那場冗長夢境的余韻中還未回神,眼珠緩緩動了兩下,有些呆滯。 “不會磕傻了吧……”肖慶低聲自言自語,一顆心都提起來,給她捻了捻被角,“還知道我是誰嗎?” 耳邊總是有人嘰嘰歪歪,聒噪得讓人受不了,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程意意掀開眼皮,想要抬手把這位煩人的師兄推遠一點,奈何四肢無力,抬手也艱難,只得改成翻個白眼。 “記得,你是二傻子?!甭曇艉茌p,她也沒力氣說得更大聲些。 肖慶終于放下心,這才露出了許些笑意,“記得就好,”他伸手撫了撫她額角的碎發,眼底都有了些濕潤,“我們意意這么聰明的腦袋摔壞了多可惜?!?/br> 程意意眼睛環視了室內一圈,光線極好,單人間,病房的條件極好,應該還在帝都。 她埋下心口許多的問題,最終只問了一句,“師兄,我睡了多久?” 肖慶低頭看表,“十六個小時了,我昨天估摸著你同學聚會結束了,想著來酒店找你,誰知道剛好碰到你被帶上救護車?!?/br> “昨晚九點多進的手術室,現在中午一點半,還好你醒了,再不醒我就要再去叫一遍醫生了?!?/br> 后腦傷口處大概縫了針,麻醉大概已經過了,一陣一陣隱隱地疼。 “我想坐起來?!背桃庖庾ブ惭鼐鸵鹕?。 “別呀,意意,”肖慶連忙按住她,“醫生說你得躺著休息,你都不知道昨天你流了多少血,顧……”說到這一句,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去看程意意的臉色。 “顧什么?” 在程意意的目光注視下,肖慶只能移開視線,接著往下道,“顧西澤都給你抽了600cc…” 顧西澤和她一樣是ab型血。 程意意了然,被子下的手不自覺攥緊了床單。 她的面頰上是病態的蒼白,唇色淡極了,沉默半晌才輕輕吐出兩個字,“他呢?” “招待所那條走廊是監控死角,沒有證據可以把推你的人定罪,他就是為這個去警局了…” 程意意無力地閉上眼睛,覺得大腦實在是昏沉沉疼的要人命,黑壓壓的睫毛垂下一片陰影,思慮良久,終于緩緩開口,“師兄,幫我給警察打個電話…就說昨晚是我自己摔的?!?/br> “意意!自己摔怎么可能摔成那個樣子,”肖慶的神情不可置信,“還是說——你想包庇誰?” “師兄,我頭暈,想休息一會兒?!背桃庖獠幌氪鹚?,語罷,便闔上了眼睛。 肖慶眼睜睜看著她閉上眼,終究不敢再追問,滿腔的問題也只得咽回了肚子里。 他與程意意相識七年,認識的時候,她已經和顧西澤在一起了,兩人的事情,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沙桃庖獾募彝?,他一無所知,程意意自己也始終諱莫如深。 意意傷成這樣,家就在帝都,家里卻始終沒人來看一眼,她又是這樣一副想要把事情壓下來的態度,肖慶隱隱覺得,這事或許和她的家人有關。 僵持了半晌,程意意絲毫沒有要改變主意的樣子,肖慶只得妥協,認命往警局開始打電話。 …… 審訊室內,倪茜面色蒼白又慌亂,平日里打理精致的鬢發此刻凌亂地垂下來,“警官,我真的沒推…我是她mama,我怎么可能故意傷害她呢…” 她是真的慌了,故意傷害罪能判到三年,顧家的能力她清楚得很,倘若真的要認了罪,她便沒有任何回旋余地的、真的要去坐牢了,誰也不敢幫她,誰也幫不了她。 想到這里,她心中又暗恨起來,程意意居然敢騙她,她當年親口說過,顧西澤只是玩她,根本不把她當一回事,已經把她甩了,并且恨極了她,兩人再不會有什么聯系。 她也蠢,居然信了她的鬼話。難怪不把她介紹的那些人當回事。有了顧西澤這棵大樹,程意意哪里還可能看上其他人? 要不是把程意意的謊話當了真,她今天又怎么會被關在這里。 審訊室的強光燈下,倪茜心里恨歸恨,面上卻是越發可憐起來,眼里含著淚光,苦苦為自己辯解,恍若她真的是個無辜的人。 顧西澤站定在審訊室外,冷眼觀看著倪茜這場拙略的表演,思緒有一瞬間飄忽。 這一會,不知道程意意有沒有醒了…… 他也想守在醫院等她醒過來,可他更害怕看著程意意唇色蒼白悄無聲息躺在病床上的樣子。 那會讓他覺得難受和心軟,他害怕這種陌生的情緒,害怕自己忘記程意意的自私與決絕,忘記自己這些年來漫長的忍受與等待。 心中紛亂陳雜,既是擔憂又有煩躁,可最終,這些情緒都被他良好的控制力強行壓了下去,埋藏于平靜幽深的黑眸之中。 “顧總,”審訊室外間的門忽然開了,來人進門,附耳到顧西澤耳邊悄聲說了兩句。 “她是這么說的?” “是,程小姐剛醒過來就打來的電話,她反復強調是她自己摔的?!?/br> 顧西澤的眉頭皺起,不,這絕不是程意意的性子。 他很清楚,即使有著相同的血緣,但她和倪茜從來沒有任何親情可言,倪茜害她受了這么重傷,現在被抓起來,她就算不落井下石,也絕對沒有善良到一醒來就幫她脫罪。 “顧總,您看…人要放了嗎?”那警官小心翼翼地試探。 顧西澤沉默片刻,才皺著眉頭重新開口,“放吧?!?/br> 如果這是她的意思。 …… 顧西澤進病房的時候,程意意正嘗試著坐起來。 她側過身,抓住床沿的護欄,怕掙開傷口,短短的幾個動作,已經讓她渾身大汗,到底是失血太多,身上的力氣一時恢復不了了。 好不容易才坐定,程意意抬頭,這才發現顧西澤就沉默著立在病床不遠處的地方,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剛剛那些笨拙的動作不知道被他看去了多少。 一瞬間,程意意腦海里閃過好多念頭,到最后,捏住被角,只低聲訕訕地擠出了幾個字,“你來了啊…” 丟臉極了。 他的黑發一絲不茍往后梳起,額頭飽滿光潔,鼻梁英挺,眼型深邃好看,西服挺拔整潔。她卻連臉也沒洗,穿著病號服,后腦還包著紗布,又狼狽又憔悴,對比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