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童童還小,我倒覺得小孩兒淘氣點兒才聰明呢,我小時候也特別淘氣?!背桃庖獯钋?,起身接水的當兒,拿出幾張票放在姚瀾桌上。 “這是歡樂谷的票?”姚瀾驚呼。 “學生給的,”程意意笑著應她,聲音溫和又真誠,“童童不是吵著想去嗎?” “這怎么好意思呢,這幾天歡樂谷的票可不好買?!币懨嫔珓恿藙?,還是把票推過來,“意意,還是你們年輕人自己留著去玩兒吧?!?/br> 歡樂谷是g市一座大型主題游樂園,平日里都一票難求,更別說眼下將近年關。 “三張票,剛好夠瀾姐你們一家三口去,孩子不是早就想去了嗎?”程意意溫聲勸:“再說這助教的工作還是瀾姐您幫我介紹的,都還沒來得及謝您呢?!?/br> 這話說得人心里妥帖,姚瀾笑起來,“哪里就是我的功勞了,要不是你有能力強,人家也不會收?!?/br> 言語間已經松泛了許多,程意意順勢把票推了回去“反正我一個人,沒什么好玩兒的,再說也抽不出時間。孩子叫我一聲阿姨,就當我這個阿姨送給童童的禮物了?!?/br> 這次姚瀾沒再推拒,收下了票,只是又忍不住輕笑道,“真是一點兒都想象不到你小時候淘氣的樣子,童童長大哪怕能及你一半兒,我做夢都能笑醒?!?/br> “快別逗我了,瀾姐,童童像你,能差到哪兒去……”程意意又笑著搭了幾句,哄得姚瀾眉開眼笑,心底卻又真真實實嘆了一聲。程意意的雙商是真高,長得漂亮又肯努力。別說是一半兒,就是童童及得她十分之一,為人父母,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程意意確實聰明,最要命的是,她深諳自己的優勢。 也不知道她自小打哪兒來的機靈勁兒,但凡她愿意,輕而易舉便能討好每個大人。桃花眼彎彎,甜甜地叫喚一聲,大人便能甜到心底去。 那時候的程意意從不刻意掩飾自己的天性,長得漂亮的孩子總容易讓人多心疼幾分,只要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即便知道是顆小魔星,也沒人舍得罰她。 不過這樣的脾氣的人通常不太討同齡人喜歡,程意意就是在初中時候被人一巴掌打醒,學會收斂鋒芒的。 上了初中,程意意發育得早,一抽條便從眾多少女中脫穎而出,纖細的腰肢如同搖曳風中的嫩柳,精致無懈可擊的五官,甜美的虎牙,惹得一眾青春少艾的小伙子蠢蠢欲動。 她的抽屜常年塞滿情書,那時候初中部的走廊里甚至經常有慕名而來的高中部學長。如果不是他們從窗外過時每每伸長脖子,程意意也許真的會相信他們只是路過。 程意意只管收下抽屜的禮物和情書,卻又不會和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交往。這些情書的主人是誰她對不上號,也不關心,她只享受這種被別人喜歡的感覺。這一來,便惹出了禍端。 不知是誰給她遞的情書被女友知道了,那個高三的大姐大領著手下一干人把程意意從教室叫出來,拎到高中部的天臺上去教訓。 一群比她高比她壯的學姐要她退還那幾封情書,還要逼程意意低頭認錯道歉,提了一堆過分的要求。 退還情書也就算了,可這件事情,程意意不覺得自己錯了,她又不是神,哪里管得了別人給不給自己寫情書。 不肯道歉認錯的后果是,被人架著四肢,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耳光。 清脆、響亮。 那一耳光她的印象極深,羞恥而又屈辱的。 而最讓她受傷的不是被招呼的這一巴掌,而是,教室里坐著的和她每日相處的同學,眼睜睜看著她被帶走,沒有一個人去通知老師,或者用其他的方法幫她一把。如果不是最后有人幫忙,她可能連衣服都要被那一幫人扒干凈,留下一輩子的陰影。 平日里她的人緣看起來不差,在從前就是為了她父親,也多的是捧著她的人。表面上看起來倒是花團錦簇,可真正的朋友,她一個也沒有。 這些丑陋而難堪的現實,在父親落馬入獄之后的第一個月,對她露出了冰山一角。 吃了這么大一個虧,程意意開始深深反省自己。 其實她有能力籠絡交好身邊每一個同學,可那是在程意意愿意花功夫的基礎上。對著同齡人,她經常有著智商上碾壓的優越感,所以從不肯真的花心思去與人深交。簡單一句話概述,大概就是中二期加公主病。 領頭打她的學姐最后被開除了,而那種屈辱感卻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身體里,程意意的中二期也結束了。吃一塹,長一智。她從此學會了放下架子習慣性交好身邊每一個人,誰知道這些人哪天就用上了呢。 她本來便嘴甜,贊美的話就像不要錢似地往外蹦,有時即使說得違心,也能臉不紅心不跳。一雙桃花眼看人時總是叫你覺得真心誠意,而且往往能說到人的心坎兒里,偶爾施與小恩小惠更是讓人們受寵若驚。 家中變故之后,便是這一巴掌教會了她謹慎圓滑,與人交好幾乎成了本能,從不留人話柄。但凡提起她的同學、師長,沒有人不交口稱贊。久而久之,沒人再記得她最初的性格。 姚瀾很有幾分知識分子的清高,對人的防心與警惕都不低。她和程意意的導師不同,大boss不一樣,按常理,除去同在一間辦公室,兩人應該再沒什么交集。 可程意意是誰?但凡她花了心思,便顯少有籠絡不到的人。沒到研究所幾天,姚瀾已經能熱情地邀她回家做客了。 科研所在讀博士的津貼算是行業內最高,但也僅有一千五百塊。加上導師給的五百,學校發的三百,程意意每月的基本工資是兩千三。在g市這樣高消費的地方,不賺外快僅靠這點津貼是根本活不下去的。 其他人的導師還會從企業手里接些項目,分給手底下的學生們去做,若是遇到運氣好的時候,每個月也有一大筆進項。程意意可沒那么好的運氣,她和肖慶的boss是整個研究所最剛直、醉心于學術的導師,根本不屑那些阿堵物。 肖慶家里環境好,時不時幫襯補貼,過得輕松。程意意就慘了,初來的時候,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天天都是素包子素饅頭,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研究所還提供宿舍,免去了房租這一大項開銷。 姚瀾的丈夫在g大任著一官半職,姚瀾大概是見她可憐,實在不忍,便幫她介紹了一個助教的活。因為主講的客座教授是g大特聘,一般都在周末講課,這剛和合了程意意的時間,她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教授每講一堂課是兩千塊多,指甲縫里漏一點,程意意每堂課也有了兩百塊的津貼,每星期兩堂課,一個月下來也有小兩千。 雖然還是微薄,可天天泡在實驗室穿白大褂的人不需要添置化妝品和衣服,四千塊節儉一點,還能有結余。 也正因如此,她對姚瀾是說不完的感激。 不過助教這工作看著簡單,只需要周末兼職,但實際cao作起來也需要耗費大把的時間。 每周不僅需要逐一收發檢查學生作業,還要提前準備教授的課程內容和教學資料,登記成績、整理教學檔案……這些事務瑣碎而繁雜,不費什么腦力,卻費體力,多得讓人煩躁。 白瓷杯里新接的熱水冒著氤氳的熱氣,程意意揉了揉酸澀的眼眶,關掉完成的電子檔案,端起杯子來稍稍抿了一口,又抬頭去看墻上的時鐘。 分針指向八點半。 程意意正襟危坐,給肖慶發了速回的消息,又將做好的實驗報告一一規整,確定沒有遺漏,才把目光移向那靜悄悄的門口,心也提起來幾分。 下一秒,門開了。 進來的卻不是馮教授,而是姚瀾的同門小師弟鄭寬,他一進門見程意意如臨大敵的模樣便笑起來,“又瞎緊張了吧?!?/br> 同在一間辦公室,鄭寬的年齡是幾個人之中最小的。因為跳過級,比讀書早的程意意還要小一歲。小鮮rou身材挺拔欣長,眉眼清俊,一向極得他的導師喜愛,自然不能切身體會程意意的感受。 程意意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別鬧,我老板快到了,你站那兒一會該擋到他的路了?!?/br> 這次鄭寬聽話地挪開,剛落座,馮教授果然到了。 “程意意?!瘪T教授站在門口叫她一聲。 程意意立馬站起來,恭敬行了一禮,“老師?!?/br> “拿上我之前布置的作業和這幾天所有的實驗資料,兩分鐘之后到辦公室找我?!?/br> 馮教授已經年近60,身材高挑清瘦,顴骨略有些高,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緊抿的唇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深不可測的威嚴。 “是?!?/br> 停頓片刻他又問道,“肖慶呢?” “師兄他在實驗室守了一夜,剛剛去洗漱了,我會通知他一起來?!?/br> 馮教授收回打量的目光,點頭離開。 馮教授一轉身,程意意立馬逐一核對起教授要的資料和文件,其實這些她剛剛就已經收好了,現在卻又唯恐有遺漏。 出發之前,肖慶終于氣喘吁吁跑了回來。 “都收齊了?” “齊了,師兄——”程意意指指嘴巴。 肖慶連忙抬手把上面沾著的面包屑擦拭干凈,“那我們走吧?!?/br> 兩人的面色都如同奔赴刑場,帶著幾分凜然。 跟在馮教授這樣嚴苛的導師身邊,也是有弊有利的。辛苦,三餐不得定,盜泉不得飲,時時刻刻要緊繃精神。馮教授油鹽不進,吃力不討好是常態,卻最適合潛心做研究的學生。這樣的教授能逼著你出成績,少受外物牽絆,而且半點不屑盜竊弟子的學術成果。 辦公室近在眼前,程意意站定抱緊資料,整理頭發,禮貌地敲門,“老師?!?/br> “進來?!?/br> 第3章 03 在導師辦公室一待就是整早。 crisprcas系統這個方向的課題在開始之前兩人都很少有接觸。很多知識都是在馮教授選定課題之后,才開始惡補的。第一次肯定會有不足,很多細微的誤差,在別的教授眼里或許都不值一提,在馮教授眼里卻是半點也過不了。 “cas蛋白c2c1能代替cas9?這么寒酸的數據連我都說服不了,你們還想說服誰?” 一堆裝訂好的文件直接被馮教授扔到了門外。 “我要的大量實驗組和控制組呢?告訴我!在哪里?” 實驗報表也未能幸免。 “肖慶,你覺得這個水平的論文我好意思讓你畢業嗎?” 肖慶拉著程意意自覺滾出了導師辦公室。 辦公室大門從里面狠狠帶上。 …… 兩人都沒想到馮教授居然會這樣大發雷霆,辦公室門外狼藉一片。文件七零八落躺在地面。 程意意這個新生好一些,肖慶這個畢不了業的留級生簡直被罵的體無完膚,整個早上都沒能抬起頭來。實驗從第三階段起的資料被扔進了碎紙機,至此,兩人小半個月的努力打了水漂。 旁人大概都想不到看起來斯斯文文的馮教授發起火有那么大的威力。 整理好地面上的文件,早飯時間已經過了。 “意意,我守著實驗室,你去吃飯吧?!毙c勸她。 程意意有些蔫蔫的,她擺了擺手。 “師兄你先去吃,我去實驗室靜一靜?!比握l被罵了一早上都會提不起食欲。 最近事情本就繁多,一件壓著一件來,在她已經快要負荷不了的時候,現下辛苦了半個月的實驗進度又被重置,饒是程意意這樣好的心理素質也快受不了。 肖慶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 相識近七年,他知道程意意是勸不住的。 她一直就是這樣看起來柔和,內里卻十分要強的人。 …… 一個人在實驗室,把微生物培養皿逐一倒置存放。進度又回到原點,程意意有幾分說不上來的心煩意亂。 進度被打回,實驗在年前肯定完結不了,計劃中的津貼和獎金也都打了水漂。 當初她選擇生物工程完全是為了興趣??杀鹿苁嵌嘤腥さ氖虑?,在一遍一遍機械重復之后都會覺得枯燥起來,更何況實驗室里的事情本就單調乏味。 大概是年紀越大,想的事情也就越多。這段時間,程意意每每想起在實驗室里堅持了的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都還會為自己覺得不可思議。 她沒什么信仰,也不像馮教授醉心學術。以她的長相能力,完全可以輕輕松松找到一個不錯的男人,過著舒舒服服的日子。 沒有什么原因讓她必須堅持到現在,想到這里,程意意恍惚了片刻。如果非要找出一個理由來—— 那大概就是因為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