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我們現在就去想法子?!鳖櫴靶χ?,低頭理了理衣襟,邁步走下了濕冷的臺階,“你可千萬不要同人多嘴?!?/br> “去、去哪里?”張迎興奮起來,連忙小跑著跟了上去。 “云龍寺?!鳖櫴安[起了眼,眸中是毫不掩飾的欣喜的光。 云龍寺在雒陽的朱雀大街上,是前靖皇帝為安置遠道而來的胡僧所建,其后長年為顧氏皇族所禮敬,但一來前靖本是崇儒而不尚浮屠,二來云龍寺的胡僧態度超然、從不介入中原紛爭,是以直到如今,王朝更迭而云龍寺門庭不倒,只是也漸漸冷落罷了。 顧拾站在這浮屠祖庭之前,抬頭望向那塊前靖皇帝御筆親題的牌匾。雒陽焚城,云龍寺亦被燒殘,這塊嵌金銀絲的牌匾也斷缺了一角。寺中無人相迎,顧拾便一意地往前走,庭院里秋風掃過,落葉被積水滯留在地上,有小沙彌從殿柱后探出一個腦袋,見到竟然有客來,一轉身就往殿中跑,木屐踏在木質的廊上噠噠作響。 大雄寶殿里只有一尊土灰色的佛陀,也許過去是貼了金箔的,如今卻只剩了泥胎了。 一位長眉長髯的老僧正背對著他們團坐于蒲團之上,閉目念經。那小沙彌跑到他身邊去湊著耳朵說了幾句話,老僧連眼睛也不曾睜開,小沙彌便自覺地退下了。 顧拾見了佛陀,并不很愿意下跪,于是便站在一旁等候。誰知老僧這經文卻念了很久,一念就是兩個時辰過去了。 扮作市井小廝模樣的張迎肚子里傳出咕嚕咕嚕之聲,顧拾斜了他一眼,張迎立刻就苦了臉。 誰知這聲響卻驚動得老僧停了下來,他轉過臉,張迎見他高鼻深目,肌膚蒼白而眸色深碧,知道這是個道地的胡人了,忍不住就盯著看。 老僧慢慢地道:“小施主餓了?” “???”張迎嚇了一跳,“啊、是,是有點……不妨事的!” “寺中有齋飯?!崩仙畵沃碜宇澪∥〉卣玖似饋?,“小施主如不嫌棄,可以用一些?!?/br> “我們不是來討飯吃的?!鳖櫴昂鋈婚_了口,目光銳利地刺向那老僧。 老僧卻面色不改,“這世上誰不是在討飯吃?” 顧拾靜住。 而老僧已拄著一根拐杖往殿后蹣跚走去。顧拾頓了頓,搶先幾步走到他面前去攔住了他,抿了抿唇,朝他一笑:“上人便是竺法清大師吧?程鈺程大夫同我說起過,大師佛法精深,更兼通藥理……” “你要的東西,我不能給?!崩仙畢s徑自道。 顧拾一怔,“為什么?” 老僧卻不答話,繞過他更往前走。顧拾追問:“為什么?” “無緣?!?/br> 老僧拋下這一句后,便進了殿后的矮房。顧拾停住腳步,片刻,回頭對張迎使了個眼色。 “他要給你飯吃,你便去吃?!鳖櫴暗?。 張迎摸了摸腦袋,“您……您不進去看看?” 顧拾嘴角緩緩勾起一彎微冷的笑,“他不是說我無緣么?可我偏不信這東西?!?/br> *** 張迎跟著老僧進了云龍寺簡陋的廚房,見著他從碗櫥里端出來幾盤剩菜擺在桌上,那菜也不知已剩了幾天,黑乎乎黏成一團;剩飯倒是還在鍋里,盛出來一看,米卻是早已餿掉了的。 張迎的喉嚨里不由得泛上來一股惡心,被他自己強行地咽下去了。 老僧抬手將竹筷遞給他:“小施主請吧?!?/br> 張迎訥訥然,心里實在是很想退縮了,脫口而出道:“大師,其實我不是很餓……我回家吃,回家吃……” 老僧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也好?!?/br> 張迎未料到這看起來古里古怪的老和尚這么好說話,暗暗松了口氣,卻見老僧將飯菜一一都放進膳盤,然后將膳盤端了起來往外走去。 張迎跟了過去,老僧端著飯菜走回了大雄寶殿,張迎越過他的肩膀,驚愕地看見顧拾正跪在佛像之前,身子筆直,一動不動。 老僧將膳盤放在顧拾身前,道:“為何不跪蒲團?” 顧拾目視前方,“我非佛門中人,亦不信佛理?!?/br> 老僧道:“那又為何要跪?” “因為有所求?!?/br> “你有所求于佛祖,卻又不信佛祖?”老僧短暫地笑了一下,“這不是很卑鄙么?” “我非有所求于佛祖?!鳖櫴暗?,“我已說了,我是有所求于法師?!彼痤^來,目光灼亮地盯視著老僧,“我的妻子身中內廷的啞毒已十有余年,法師既有醫治之能,抬手即可解人危難,為何卻不肯抬一抬手?” “你殺過人嗎?”老僧卻忽然道。 顧拾一怔,眉目中黯了一黯?!啊瓪⑦^?!?/br> “老衲說了,你不是有緣之人?!崩仙痛沽嗣?,神色里似有些無奈,“你天庭狹窄,眉鎖戾氣,薄唇寡情,老衲若幫了你,也不見得便不是害你?!?/br> 顧拾忽然冷笑了一聲。 “你不幫我,怎知一定就會害我?即便你害了我,那也是我自己求來的,與你何干?” 老僧一怔,竟似乎被他說得啞住了。 蕭瑟西風席地而過,顧拾覺出了些寒冷,但卻仍然沒有動彈。面對這個頑固的老和尚,面對老和尚口中那些自己聽不懂的道理,顧拾心里其實也不知該怎么辦的,他甚至連慣常的微笑圓滑都忘記了。 他用了最生硬的方式去求懇,他不知道能不能管用,但他只能這樣子一直求下去。 老僧看他半晌,轉身離去了。張迎瞠目結舌,留下也不是,跟上也不是,圍著顧拾著急地轉了兩圈,跺跺腳道:“奴婢回去讓人給這座大廟送一尊金身大佛過來,還怕他不答應么?要不,要不您讓宗室們都過來敬佛,給這老和尚一個封號……” “不必說了?!鳖櫴暗晚粗厣夏潜P剩飯剩菜,“他不會吃那套?!?/br> “那您打算怎么辦?”張迎沒轍了。 顧拾笑了笑,“我從未讀過佛經,但聽他方才那些話,我卻一句也不贊同。什么緣法,還不跟天命一樣,像個人盡可夫的娼妓?!?/br> 張迎連忙捂住了耳朵:“別說了別說了!佛祖就在這兒呢!” 顧拾笑道:“你害怕?” “會遭報應的!”張迎閉著眼睛大叫。 “原來你還會害怕這些虛幻的東西?!鳖櫴暗男θ堇餄u漸淬出了鋒芒,“那或許你還沒真正經歷過最可害怕的事?!?/br> 張迎怔怔地放下了手,“您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顧拾看著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氣,轉過了頭,卻不再回答?!澳阆然厝?,別讓宮里的人起了疑心?!?/br> “您這是打算……” “我打算一直跪下去?!?/br> *** 第三日,后半夜。 云龍寺中的千萬盞幽微燭火依然不滅,將這破落的大雄寶殿映照得仿佛金碧輝煌一般。 泥胎的佛陀低頭下望塵寰,唯見一個不言不動的孤伶伶跪著的身影。他不是善人,不信法教,造過惡業,受過苦果,可他卻還要來求懇。 小沙彌從佛像背后探出一個腦袋,看了他半天,卻沒法從他的表情里看出任何內容來。 三天三夜了,這人一直跪在那里,全沒有動過一步。 而師父竟然也不再去堂上念經,對這位客人避而不見。 小沙彌直覺地知道這是一位貴客,可他看起來卻又是那么地疲倦、那么地深沉,眉梢甚至還帶了一絲戾氣——這是師父說的——他現在可能,過得不快樂吧? 忽然間,平空里響起一聲悠悠的嘆息。小沙彌嚇了一跳,回頭去看,才見師父也正望向殿中跪著的那個人。 老僧看了片刻,眉心微沉,終于還是走了出去,僧袍飄飄停在顧拾的面前。 他看見那一盤冷餿又腐臭的剩飯剩菜竟被吃了個干凈,心中訝異,再看向顧拾時,眼中多了些復雜的神色。 他回廚房去,重又端來一盤一模一樣的飯菜,過來走到顧拾面前的蒲團邊,與顧拾對面而坐,手結法印,目光垂落,低聲道:“雒陽被焚之后,程御醫曾到敝寺小住,向老衲學了一些天竺的醫理?!?/br> 顧拾抬起眼來。 老僧注視著這雙眼。他的感覺沒有錯,這雙眼中充滿了戾氣,這是一個任性的、固執的、自私的、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毀了全天下的人。 可這雙眼中也充滿了寂寞,充滿了不安,充滿了對自己的懷疑、厭棄和苦楚。 如果他不給對方這份解藥,這個人真的會這樣地痛苦嗎? “程御醫也同老衲說過一些朝堂上的事情,當然,你們中原的紛爭,老衲也聽不大懂?!崩仙m道,“只是老衲當時聽聞他的描述,如今再見到你,卻覺得你并不是老衲以為的那個樣子?!?/br> 顧拾慢慢地笑了一下,“上人以為我當是什么樣子?” 老僧緊緊地盯著他,“你的命中有貴人。不然的話,以你從小所受的拘管,如今怎可能御極為帝?但即便如此,你還是變成了這樣?!?/br> 顧拾道:“自己是什么樣子,難道還可以怪別人?” 老僧靜了靜,“你說得對?!?/br> 顧拾又笑了,“我的命中只有一位貴人,我現在求上人治好她的啞病。上人您也說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這一輩子也只為她而活罷了?!?/br> “執迷不悟?!?/br> “您不在迷局之中,自然不懂我之所執?!?/br> 老僧站了起來。敝舊的僧袍底下是一雙穿爛了的草鞋,往外邁出幾步,腳趾暴露在寒風之中。顧拾的聲音忽然發了顫:“上人!我佛縱有大慈悲,也要靠上人才能濟世,上人為何不肯?我所求只是一點解藥……” “老衲已將解藥給你了?!?/br> 老僧回過身來對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蒼白的眉毛胡子隨之微微聳動,看去像是佛像有了表情。 ☆、第51章 南宮之南, 大將軍府。 雕梁畫棟, 曲徑通幽, 這是奉皇命特意趕工敕造出來的府邸, 比之南北二宮造作得更為華美。只是大將軍鐘嶙卻好像并不在意這些—— 朝中文武眾臣都知道鐘將軍是個很奇怪的人,他好像竟是沒有弱點的。他出身寒門,無妻無子, 不好宴會,不解風情, 除了打仗之外, 他好像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而皇帝對他卻也是全然地信任,一應兵權都交了給他不說, 還將潁川鐘氏的族人都調來京師,各個安排了顯要的朝官。此時此刻,秋雨清寒的大將軍府中,鐘氏族人便正聚在一起喝酒用膳, 其樂融融。 鐘嶙是慣例地滴酒不沾。晚膳之后,女眷各個回寢, 幾個在朝為官的男人留了下來,到書房中商議政事。 “依我看,皇帝既對老三如此信任,便該趁熱打鐵, 多建軍功……”族中長兄鐘嶼開口,指著房中輿圖道,“那個柳岑如今還在荊州, 未能出得州境,如能一舉殲滅……” “這也太早了?!辩娽捉財嗔怂脑?,冷冷一笑。他在家人面前似乎就不再刻意地寡言,眼角眉梢鋒芒畢露,“這時候便將柳岑殲滅,能算什么軍功?” 鐘嶼一愣,另一位族叔適時地接了話:“老三的意思是先將叛賊放養一會兒,這樣既可以同朝廷討賞,還可以放長線釣大魚……” “這樣……自然也是不錯?!辩妿Z仍是心事重重地看著輿圖,“但如今可不止柳岑一家,十二州各起反賊,除荊州以外,至少還有益州、交州、兗州、徐州,都是稱王稱帝的架勢……我怕老三你,顧不過來啊?!?/br> “益州和交州太遠,同我們沒什么大干系?!辩娽桌涞氐?,“總之如今天下兵馬皆由我全權調度,再加上前靖王室的舊威信,平叛雖非易事,倒也不至于失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