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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平生好在線閱讀 - 第28節

第28節

    阿寄想著秦貴人的“教誨”,鼓足了勇氣去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寫了幾個字。

    手指輕觸著手心,微妙的瘙癢感讓他忍不住蜷起五指,又舍不得就這樣放開。原本劍拔弩張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曖昧,他甚至來不及去分辨那幾個字,而她已經寫完了,認真合上他的手,抬起頭,盈盈的雙眸柔和地注視著他,好像認真地交給了他什么東西。

    他沒來由地慌張,努力去回想,卻想不起來她究竟寫了什么??伤植辉赋姓J,只低著頭將鞋履蹭了蹭地面道:“你回來了便好?!?/br>
    阿寄安靜地一笑,走到床邊去,見到床上被扯皺的褥子,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容僵在了臉上。

    顧拾走上前來,“阿寄,我……”驀然間他睜大了眼睛,看著阿寄將他的“寶貝”從床底下掀了出來,舌頭都打結了:“阿、阿寄你……你在做什么?”

    阿寄將那本《天下至道談》拿出來時,心里也緊張萬分,仿佛耳膜里也震動著咚咚咚的心跳。她飛快地將那書塞進顧拾懷里,又朝他眨了眨眼。

    女子的眼波里藏著話語,輕柔而幽靜,像一片羽毛在他心上搔了一下,奇癢難耐。顧拾一時也不覺得這書是多么燙手了,反而他還笑出了聲:“你……你喜歡?”

    這話一出口他便想咬舌頭。這算什么,登徒子么?她若說喜歡,難道他還要和她一起看這書?她若說不喜歡……不對,她怎么可能不喜歡?

    于是偷眼去瞧她臉色,他知道她時常害羞,此刻遭他一唐突,她便即轉過身去,手指卻悄悄地牽住了他的袖口。

    他的手沿著自己的衣袖攀援過去,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感覺到她連帶身子都輕微地顫了一顫。他感到新鮮極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像半開的花蕊,像低飛的小蝶,明明還是少女模樣,一舉一動卻含了萬種風情。他忍不住脫口道:“你不要再出去了,就留在這里陪我吧?!?/br>
    她回眸看了他一眼,似嗔還喜。他不自覺抓緊了她的手,好像害怕滑落了她,“我今日……我今日上朝,見到了鮮卑的王,叫檀景同的?!彼蓾匦α诵?,想著怎樣把這個笑話給講好,“他竟然說要見阮家的女兒,說他與阮家定了婚約,如今是來娶親的?你說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事情……”

    她忽然看住了他,目光微斂而嚴肅。話語在他的喉頭哽住,他頓了頓才又道:“不會吧?你不可能見過他……”

    阿寄搖了搖頭。景同哥哥她自然是見過的,可是……

    “殿下,殿下!陛下找您!”門外忽然響起李直顛三倒四的呼喊聲,“陛下請您去晚宴上,檀——鮮卑王他——他非要見阮姑娘不可,還請您把阮姑娘也帶上!”

    顧拾的眉頭狠狠一皺,往外便走,卻又折回來指著跟上來的阿寄道:“你不可以去,你留在這里!”

    阿寄卻拉住了他的手,仍舊是搖頭。顧拾心里煩躁極了:“你還真想見那個檀景同?你認識他,你同他有婚約,你見了他就要跟他走了是不是?”

    阿寄的眼睛睜大了,好像很震驚似地看著他。顧拾甩開她的手拔足便走,她連忙往前拽住了他的衣袖,使了大力氣了,倒叫他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你到底想怎樣?”他氣極反笑,看著這個說不出話的女子,等著她又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表情動作,他這輩子都在猜她,他實在已猜得夠了。

    阿寄一手抓著他的衣衫不放,另一手執起他的手來,又寫了幾個字。

    顧拾看著看著,瞳孔忽然一縮,然后便是一股不知是怒是惱還是羞恥的情緒沖上了頭:

    “你是說,你有個jiejie?!”

    ☆、第34章

    失算了。

    帶著阿寄乘輦車行到未央前殿, 顧拾暗地里懊惱已極, 面上卻猶不得不做出一派云淡風輕。他伸臂攏住了阿寄的腰, 領著她目不斜視地邁進殿中去。

    前殿里早已是酒過三巡, 皇帝大臣都喝得醺醺然了,偏鮮卑使臣卻都是千杯不醉,那檀景同也就是憑了這招逼顧真承諾把阮家女郎叫出來。此刻宦官通傳一聲齊王殿下到了, 殿中醒的醉的眾人也都抬起了頭,乜斜著眼朝門口望過去。

    檀景同早站了起來, 目光中滿懷期待。

    顧拾不期然撞上他那樣的眼神, 心中忽然有種類似愧疚的感覺一瞬掠過。他下意識地摟緊了阿寄,也不管這是在眾目睽睽的御宴上, 便這樣帶她一同向顧真行禮:“草臣來遲,請陛下贖罪?!?/br>
    顧真擺了擺手,看了一眼顧拾懷中的女子,又看向檀景同, “貴使可看清了,朕宮里只有這一位阮家的姑娘?!?/br>
    檀景同在看見阿寄的一刻就認出她了。

    無數盞燈火耀映在他的眼底, 又如煙花般碎裂開。他有些惶惑,三兩步走上前來卻又頓住,好像仍在努力辨識阿寄的模樣。最后,他壓低了眉宇, 移開了目光:“你是……你是小妹?”

    他的聲音不高,嘈雜的殿上并無幾人聽見,卻真真切切地落進了顧拾和阿寄的耳朵里。顧拾眉頭一皺還未發作, 阿寄已點了點頭,看著檀景同的眼神中流露出關切的哀傷。

    檀景同覺得自己好像猜中了什么,卻不敢去細想,就好像面前蒙著一塊幾近透明的輕紗,他卻偏偏不愿意去揭開。他尷尬地笑了一笑,低聲道:“好久不見了?!鳖D了頓,長長嘆出一口氣,“……十三年了?!?/br>
    阿寄凝視著他,半晌,低下了頭。

    十三年了,確實是很久了……十三年前,她還不過是個六歲的小女孩而已,而她的jiejie阮寓,已是亭亭玉立了。

    jiejie在她最美好的年紀,放棄了她最喜歡的人。

    檀景同好像想了很久,最后也想不出該說什么好,只得端過身邊席上一杯酒,朝顧拾示意一下,也不待對方回應,便倉促地一飲而盡。而后他也不再看殿中的鮮卑人一眼,低著頭便從他們身邊擦過去。

    殿上的顧真大呼小叫起來:“怎么回事?這個女人到底是不是貴使要找的人,貴使要不要帶回去成親???”

    鮮卑的幾個使臣都站起身向皇帝解釋,而檀景同已經走出了前殿。

    顧拾頓了頓,抬步往外追去。

    一出了堂皇的殿門,夜風便呼嘯著撲來,盛夏的夜晚在燥熱中發冷,瓊樓玉宇之外的夜幕上點綴著無數繁星。檀景同已往下走了幾級臺階了,卻被趕上來的顧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一等,”顧拾冷靜地道,“你不想知道阮家大女兒的下落嗎?”

    檀景同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一剎那間,顧拾看見他的眸中浮現出毫不掩飾的悲哀,那是一種接近恐懼的悲哀。

    “你不想聽?”顧拾進一步逼問,“可你花了這么大力氣,不就是為了這一個答案嗎?”

    檀景同垂下眼瞼,淡淡地道:“如果你也和我一樣,花了這么大力氣,只為了同一個女人再見一面——如果你也和我一樣,你就知道,我現在不會愿意聽這個答案?!?/br>
    顧拾冷笑一聲。

    這冷笑太突兀、太無情,以至于令檀景同都錯愕了一瞬。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遭遇這么冷漠的同情,這么殘忍的憐憫,他的心中一時還被激起了怒意。

    “她死了,而你連她是怎么死的都不想知道嗎?”少年人就掛著這樣的冷笑,站在比他高出一級的臺階上,毫不留情地將他不愿意聽的那個答案給說了出來,“你說你愛她,可我看你的愛,也不過如此而已?!?/br>
    檀景同驀然抬頭盯住他,雙目赫然變作赤紅:“你知道什么!”

    顧拾面不改色地看他半晌,放下了手,如慣常般輕輕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br>
    他轉過身,朝臺階上方的阿寄伸出了手。

    少年笑得溫柔可親,仰望著她的模樣好像她是他等候了許久的神女。明明不應該的,可阿寄臉上還是發了燙,她將手遞過去,便被顧拾拉住了。

    她走下來,輕輕地拍了拍檀景同的臂膀,沉默而關懷地看著他。檀景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顧拾,“所以,一直在照顧齊王的人,是你?”

    阿寄點頭。這話卻好像又觸到了顧拾的霉頭,他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你為何不說話?”檀景同問。

    阿寄抱歉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口,擺擺手。

    檀景同的臉色變了。還欲再問,顧拾已將阿寄攬了過去徑自往前走。檀景同立即跟上,不豫地道:“你好歹是個漢人皇帝,一點禮數都不懂得么?”

    顧拾冷冷地道:“要知道阮寓姑娘是怎么死的,便明晚到橫街上找我?!?/br>
    ***

    第二日傍晚,檀景同準時來到了橫街上。

    他昨夜一宿未眠。腦海里時而掠過年少時阿寓巧笑倩兮的模樣,但那模樣又實在已很模糊了,隔了十三年的光陰,他幾乎只能記住那一種類似于心癢的感覺而已。他于是又想到了顧拾身邊的阿寄,當年他在雒陽時,阿寄還是個躲在爹娘身后的小丫頭,如今卻已是個溫和有禮的大姑娘了,眉宇中的溫柔悲憫與阿寓并不相似。

    阿寓是活潑愛動的,她說她想去看一看那一望無際的草原,成群的牛羊,隨風暗長的林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里落著半天的星芒,她在笑,快活得令他不忍驚動。

    說喜歡他的人是她,說要嫁給他的人是她,可是到了最后不愿意跟他走的人,還是她。

    已是黃昏,燥熱的夏風撲打在檀景同的臉上,仿佛內里裹了細碎的砂子。當他在雒陽做人質的時候,他沒有一日不想回到草原上去;他如今已是草原上的王了,他想再回到當年的雒陽,卻已不可能了。

    “你說你愛她,可我看你的愛,也不過如此而已?!?/br>
    少年尖刻的話語像刀子挑開了他心上的腐rou,疼痛極了,疼痛過后是難捱的清醒。

    橫街上有一座門楣堂皇的大宅,卻是大門洞開,里頭空空蕩蕩,荒草叢生。顧拾穿著一身素凈的淺縹長衣,就坐在那宅邸前生了青苔的石階上,低著頭研究石磚縫里冒出頭來的新綠。

    檀景同走到他面前,他才抬起頭來,逆著暮光看了一眼,秀逸的桃花眼微微地上挑,“你還是來了?!?/br>
    檀景同壓下莫名的怒火,“我來了?!?/br>
    顧拾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雜草,抬起一雙瀲滟的眸子溫柔地笑:“來了就好,我請你喝酒?!?/br>
    入夜時分,這無人的安樂公邸愈顯得陰氣森森,數重院落矮檐低壓,風過草間簌簌有聲。顧拾提著從東市買來的兩壺酒毫不在意地踏了進去,直走到最里邊的院子里,將酒壺“哐啷”擱在了石桌上。

    月光將這院中的草木流水都灑上一層柔和的銀霜。顧拾面無表情地掃視了一眼,便自在桌前坐下。

    “沒有酒杯?!彼?,“兩壺酒,喝完為止?!?/br>
    檀景同微微皺眉,“何時說正事?”

    “你要聽什么?”

    檀景同卻啞住了。

    顧拾頗瞧不起地笑了一聲,將酒壺往他面前一推。檀景同終于也撩袍坐了下來,抱起酒壺灌了一口。

    明明也不是多么辛辣的酒,但酒水下了肚,許多滋味就一齊涌上了心頭。檀景同過去從不理解為何人們說喝酒可以壯膽,原來是因為他過去從沒有真正地恐懼過。

    “我想知道,”他的聲音在喉嚨上沙啞地滾了一圈,“阿寓是何時死的、是怎么死的、是為了什么……死的?!?/br>
    顧拾一手撐著石桌,一手執著酒壺飲下一大口,也不看他一眼,“阿寄都寫給我了,她是個啞巴,與人說話多有不便,所以還是由我來說。阮寓姑娘是在入掖庭獄后的第三年,被拷問至死的?!?/br>
    檀景同放在桌上的手握緊了,骨節都攥作青白顏色,他喉頭哽了一哽,最后卻是沉默不語地喝酒。

    顧拾抱著酒壺,安靜地盯著地上的雜草?!捌鋵嵰矝]什么,鄭嵩想從阮家套出一個秘密,阮家人卻抵死不說。阿寄當年才六歲,而阮寓姑娘已十六歲了,掖庭獄里翻來覆去的拷問,逼死了阮寓,逼瘋了阮夫人。

    “是阿寄擔心你,怕你承受不來,一定要我多寬慰你幾句?!鳖櫴皳P起頭,對著月亮慘白地笑了一笑,“我哪里曉得如何寬慰人?姐夫——我可以叫你一聲姐夫吧?姐夫,其實你也可以恨我,我雖然不曉得那到底是個怎樣的秘密,但如果這世上沒有我,也許他們就都不會死?!?/br>
    ☆、第35章

    檀景同一震, 抬眼看去, 顧拾低著頭, 只露出一彎含笑的唇角。他寬大的衣袖掩著酒壺, 壺中的酒水映著月光,又粼粼地照映在他的臉上。

    “這話……”檀景同低聲道,“你同阿寄說過么?”

    顧拾失笑, “我怎會同她說?!?/br>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他更加不可能對著阿寄說出這樣的話, 但他心里是清楚的。他心里清楚, 他是有罪的。

    “姐夫——其實我們都是懦弱的凡人,既然死不了, 就只能活下去罷了?!?/br>
    片刻過后,檀景同干啞地笑了笑,“怪不得中原數次改朝換代,殿下都活了下來?!?/br>
    “活下來是很容易的?!鳖櫴暗? “活得高興很難?!?/br>
    檀景同道:“所以?”

    “所以喝酒?!?/br>
    檀景同看他半晌,突然大笑出聲。蒼茫月色落入這廢棄的高墻深院, 草尖上的露珠跳了幾跳跌進了泥土里。檀景同將酒壺與顧拾的撞了一撞,便仰頭大口飲下。

    “她那時候不肯跟我走?!贝蠹s是酒氣上了頭,終于撕破了檀景同那一層文雅的皮,露出鮮卑人骨子里的血性來, 他眸中精光畢露,臉色蒼白中泛著冷紅,“她說鄭嵩狼子野心, 阮太傅又一定要護著小皇帝,家難國危,她不能就這樣離開雒陽??墒俏覅s必得走了,我父王死后尸骨未寒,王庭里幾個叔伯便開始爭權奪位,不少人指望著我回去……”他的話音慢了下來,“我以為只要我強大了就可以保護她,沒想到她卻等不到我強大的這一日?!?/br>
    他口中的“小皇帝”此刻就坐在他的對面,狹長的桃花眼中含著粼粼的冷光,微微勾起的唇角似嘲諷似自嘲。他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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