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他不再牽著她。她明明是害怕他的,談笑之間,從未出過高墻一步的他竟然就殺了人……可她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只能這樣子跟著他往前走去。 他似乎在笑。但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好像從某個時刻開始,她就不再能懂得他的笑了。 “椒房殿底下有一條密道,可以直通城外?!彼f道,沒有回頭看,“我們去那里藏身,待事情平定了,就逃出去?!?/br> 她一怔——逃出去?她原還以為…… “你原以為我會留下來摻和這些亂事吧?”少年的手臂仍血流如注,但他的聲音卻笑得很輕松似的,“袁琴雖巧舌如簧,但我也曉得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南皮侯若見了我,勢必會殺了我的?!?/br> 她上前幾步,拉住他的衣袖,搖了搖頭。她不想他再多話了,她害怕他的傷勢加劇。 顧拾怔了怔,看著她,又一笑。 這一笑卻柔軟如春水,明媚如春陽。 “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好好想想,要去什么地方?!?/br> *** 城外大軍的“顧”字旗下,一個身披甲胄的少年正立馬遠望。 那沉重的鐘聲響時,黎明正撕開了黑夜,未央宮之上的天際光芒傾瀉,城內的廝殺聲在逐漸光明的日影中更為清晰地傳來。 “主公?!痹俨唏R緩緩上前,在少年后方立定。 “是何人敲的鐘?”少年發問。 “不知?!痹贀u了搖頭,“不是我們的人。柳將軍尚未攻至鐘樓,故也不是南軍的人?!?/br> 少年冷笑一聲,輕慢地道:“不管那人是誰,倒是真幫了我們的大忙?!?/br> “是?!痹俚皖^應道。 少年看了他一眼,“是你說安樂公可以利用,我才讓你去會會他,定了盟約。結果他卻擅自把時間提前了,還拉出了柳岑的南軍?!?/br> “是臣之過?!痹俚氐?,“但若不是安樂公聯絡到了南軍,我們不一定能勝過鐘嶙統領的北軍。何況誰也沒料到鄭逆會在今夜暴斃……” “你說,”少年徑自打斷了他的話,“若我入主長安,天下會如何看安樂公?” 袁琴沉默了片刻。 “但說無妨?!?/br> 袁琴躬身道:“天下……會可憐安樂公?!?/br> “哼!”少年傲慢地笑起來,“那不是同過去一樣么?鄭嵩再如何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天下人都會可憐安樂公的。其實,這樣一個廢人,說到底有什么好可憐的?” “他也不過是膏火自煎,為人所用?!痹俚?,“依臣之見,主公原不必在意道路流言。主公是天命之子,不必怕他一個亡國舊人?!?/br> “——我沒有怕他!”少年猛地一抽馬鞭,回頭對袁琴怒目而視。這一下驚得他們身周眾人都跪下叩首,渾不知主公是怎么就突然發起了火來。 袁琴的面色卻全然不動,好像連眼皮也沒有跳一下,“據臣所知,安樂公本出前朝廣陵王一系,其父為廣陵憲王五代孫,封在剡縣。當初孝沖皇帝薨后,鄭逆之所以會選上安樂公,一是因他年紀最幼,二是因他家族弱小,三是因他距離遙遠。安樂公赴雒陽即位,鄭逆以防藩戚為由,不許剡侯夫婦隨行……” “你想說什么?”少年冷冷地道。 袁琴頓了頓,“安樂公如今行事全無顧忌,是他以為這世上沒有可容他在意的人。他尚在襁褓之中就被鄭逆召去了雒陽,與自己的父母家人并無什么感情,但畢竟血濃于水……” 少年手中的馬鞭揚了起來,跪地的眾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袁琴止住了話頭,安然地看著他。 少年卻是隔空點了點袁琴的頭,忽而大笑起來:“袁先生果真是一副毒壞了的心腸!” ☆、第23章 十二玉樓 未央宮北,鐘樓之上。 用盡全力敲過了二十七下的喪鐘之后,秦笑的身子慢慢地沿著冰冷的磚墻滑落下來。 她遍身是血,華麗的袍子已污穢不堪,頸上肌膚留著深深的青紫色指痕,蒼白的面容上一雙漆黑的眼睛,映著天邊那一線微弱的曉光。 高處的冷風吹得她的長發在地上飛飄,她仰著脆弱的脖頸,怔怔然望著夜空。 阿桓,阿桓你在那天上么? 她眨了眨眼,雙眸卻已干涸,一滴淚水也沒有了。 鐘樓底下是人世間嘈雜萬象,被風吹入耳中,聽來是那么地遙遠,好像都不過是隔世的喧囂。她咳嗽了幾聲,將身子又縮得緊了些,這地方實在是有些冷,而她,她也實在是已不再年輕了…… 鐵靴聲響,幾名兵士當先搶了上來,對后面的人大聲報道:“主公,是個女人!” 眾兵士列隊如水般分開,一個黑衣勁裝的少年執著馬鞭一步步走了上來。秦笑費力地抬起眼看過去,朦朦朧朧的晝與夜的交界里,卻只見少年冷酷無情的面容。 阿桓……? 她以為她發出了聲音,其實卻只不過一陣氣流。少年低頭看了她一眼便嫌惡地轉過頭去,對身后人道:“便是這女人敲的鐘?” 袁琴道:“主公,她便是秦貴人?!庇謱Φ厣系呐说溃骸斑@位便是當今天子,你還不見禮?” “秦貴人?”顧真恍然大悟一般,又回轉身來,馬鞭的末梢挑起她的下巴,他仔仔細細地打量她半晌,才頗有些不甘心地道,“原來傳聞是真的——秦貴人當真是個美人?!?/br> 秦笑已失卻了氣力,想行禮亦不能,只能對著他微微地一笑。顧真被那笑容眩了一下,片刻才道:“從亡靖一朝算起,你該有四十歲了吧?看起來卻還像二八少女?!?/br> 這話說得很不體面,他身后的將士都聽見了,袁琴也咳嗽了一聲。顧真回過神來,笑了笑,換了一種說法:“你今晚幫了我們的大忙。有什么想要的……” 袁琴卻截下了話頭:“鄭逆死在昭陽殿里,似乎也是為她所殺?!?/br> 顧真一怔,“這女人心這么狠?” “主公您忘了?”袁琴毫不放松,“孝沖皇帝當年沒能留下子嗣,正是因為這位貴人專寵善妒,殺死了后宮所有初生嬰兒……” “我還道那是市井謠言呢?!鳖櫿嬗樞?,“孝沖皇帝怎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袁琴卻并不笑:“女禍亡國,自古皆然?!?/br> 顧真感覺到袁琴身上傳達來的壓迫力,為難地撓了撓頭。他當然是喜歡漂亮女人的,這樣一個迷惑了兩朝君王的尤物就在他手底下,他怎么可能不動心?但這來歷不明的山野先生卻讓他終究有些害怕,眾目睽睽之下,先遮掩過去是正經,他咳嗽兩聲,指著秦笑道:“袁先生說的極是!若不是你當年專寵善妒,害得孝沖皇帝身后一無所出,鄭逆又怎會覷得機會扶了那勞什子安樂公上位?似你這樣的妖女,便千刀萬剮也不足怪,但念在你改邪歸正,嗯……援軍有功,便先發落到冷宮里去,留待后審吧!” 秦笑默默地聽著,她無力反駁,也反駁不了。只是其間她抬眼看了袁琴一眼,年輕的謀士面色平淡,垂手侍立,好像無論對方用怎樣的態度對待他,他也只有這一副表情而已。 她忽然開了口,“你就是……袁琴?” 顧真一愣,回頭看向袁琴。 一剎那間,袁琴眼中掠過一抹難以言喻的亮光。 像是……像是恨。 極端的、絕處的恨。 他很快又把自己掩飾好了。但秦笑已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恨。 “你去找張持,說要同我合作?!鼻匦β氐?,“我幫了你,你卻這樣待我?” 袁琴平淡地道:“我是為家國大義,江山社稷?!?/br> 秦笑點點頭,“不錯,你說得對。我平生閱歷了無數個男人,從未有一個男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袁琴,你前途無量?!?/br> 袁琴微微欠了欠身,“多謝貴人?!被仡^對兵士道:“便遵主公的吩咐,將這女人押到冷宮里去!” 始國十三年正月初七,國主鄭嵩暴斃,南皮侯顧真入主長安,御極為帝,定國號竑,改元文初,大赦天下。原南軍校尉柳岑響應有功,拜驍騎將軍;原北軍校尉鐘嶙負隅頑抗不果,潰退出城,顧真卻下令窮寇莫追,任他逃去了。 *** 因鄭嵩并未立后,椒房殿始終廢置無用,一應物件都保留著前朝的模樣。顧拾從偏門走進椒房殿的后苑,簾幕無風自飄,壁柱承塵上鑲嵌的珠寶早在百年前就被亂軍搶掠一空,只余積年的灰土滿地飛散。 顧拾頭也不回地往寢殿里走去,好像是篤定了阿寄會跟著他走。偌大的皇后寢殿里空空蕩蕩,大床上連被褥都無,顧拾在床板上敲了敲,直起了身來。 “椒房殿里的密道——這是顧氏子孫都知道的掌故。說是前靖的孝誠皇后不愿老死宮中,秘密建造了這條密道,在孝誠皇帝死后,她便真由此道逃生了?!彼麑Π⒓男α诵?,“小時候我只當故事聽,未料到有一日竟真能用上?!?/br> 顧氏子孫都知道?那南皮侯豈不也…… 顧拾看了阿寄一眼,好像便看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南皮侯不會知道。他根本不是顧家人?!?/br> 就這樣平平淡淡地說出一句驚人的話,他卻又低頭去搗鼓那張床了。 床板揭開之后,現出一個巨大的黑洞來。里面什么也看不見,卻能覺出一股地底的陰風自下而上席卷著流散出來。 顧拾扯過床邊的垂簾,卷成長條綁在自己衣帶上打了個結,將另一端遞給阿寄,“跟我走?!?/br> 阿寄接過來,他便輕松地笑開。 好像到了這地步了,他還仍舊把一切都視作一場有趣的游戲。殺人,逃生,廢墟,密道……柔條彼端的那只手臂上鮮血已凝,整片雪白的前襟都染作了深紅色。宮外天色漸曉,廝殺聲猶在耳畔,而他已一躍跳了下去,復拉了拉那“長繩”。 待阿寄小心翼翼地跳了下來,他便將床板轟然合上。尚來不及看清楚這洞內有什么,視閾就再度陷入了黑暗。 手中柔軟的絲帶動了動,她連忙跟著前行??尚牡椎降子行┖ε?,不知如何落腳,這時卻聽見顧拾開口:“說來這孝誠皇后,也是個奇女子,卻可惜最后下落不明。同始中興之后,幾次修葺長安城和未央宮,發現了這條密道,便開始有傳言孝誠皇后是從密道逃脫出去了。這還是在當初從雒陽遷都到長安的路上,一位同宗的jiejie同我說的,因為事涉秘辛,所以一直是天家的忌諱?!?/br> 他的聲音低沉溫潤,如水緩慢地流淌過阿寄的周身,而后靜靜將她包圍。她聽著聽著,卻也忘了害怕,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布條上的細紋,那似乎是牡丹花的圖樣。 “那時候我已六歲了,剛從雒陽南宮被放出來時,還以為自己自由了,誰知鄭嵩放了一把火,就推著我們往西邊行來。一路上風餐露宿,我手足扣著枷鎖,日夜都由幾個顢頇的下人抬著前行,時常忍饑挨餓。那位同宗的jiejie興許看我可憐,一連三日來給我送些吃食,還陪著我說一會兒話。不過三日之后,她便不再來了。我想她可能是被鄭嵩殺了吧??上夷菚r候性子太僻,她同我說話的時候,我只是低著頭吃東西,便一眼也沒有看她?!?/br> “我料想她一定是姓顧的。她的聲音很好聽,但又總透著些疲累,她每日拿給我吃的東西都擦得很干凈,我料想她的衣衫、她的人也必是很干凈的……”黑暗之中,仿佛聽得顧拾嘆了口氣,“她與我是不同的?!?/br> 阿寄默默地聽著。 “初時我尚不覺得,后來,許是有一日我便突然懂了,我懂了她是被鄭嵩殺死的,因為她接近我,對我好,甚至還同我說話。也或許,就是你出現的那一日吧?!彼α诵?,“因為你不能說話,所以你才能在我身邊一直留下來,對不對?” 她當然不可能回答他。他實則也早已習慣了自說自話。 “你或許不知,”他道,“你在我身邊,我便總是在害怕?!?/br> 她等著他的話,他卻忽然輕輕地道:“不能往前走了?!?/br> 她恍然清醒過來,舉目四顧,卻見前方甬道盡頭略高處透出一線微光,在石壁間顛撲折射下來,往地底濺起星星點點的漣漪。 那是……那是水? 阿寄掏出懷中的火刀火石打燃了,一瞬間的亮光里,兩人都看見了一條凝滯不動、幾近干涸的河流,而河流的上方石壁坑坑洼洼,堆出來一座穹頂,上面開了一道豁口,正透進人世的光芒來。 火光熄滅,四周再度黑暗下來。顧拾皺了眉,“這地方……” 阿寄卻牽過顧拾的手,橫橫豎豎,寫下一個字:“井?!?/br> “井?”他琢磨著,可無奈他這輩子也未見過幾口井,這情狀卻是琢磨不出來的。 不知為何,阿寄心中第一次產生了一個念頭:如果她不是個啞巴就好了。 如果她不是個啞巴,她就可以和他開心地、平靜地說話了。她就可以問他很多問題,也可以回答他很多問題了。 她本還牽著他的手,忽而有什么東西流到了她的手上,驀地冰涼——血! 她險些忘記了,他身上還有傷! 她連忙讓顧拾靠著墻邊坐下,撕下自己的衣襟給他手臂包扎。只借著那一點微光,他只能看清她的鬢發,發上仍是那一根牡丹花的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