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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平生好在線閱讀 - 第12節

第12節

    “jiejie今日還是這樣好看!”眾人也學會了奉承阿寄,他們知道只要阿寄開心了,內院的那個祖宗也就會開心。

    這卻苦了阿寄,她本是清淡的性子,只能隨著人笑,這樣被圍在眾人中心卻是頗尷尬的。宮婢們時常著意穿了嬌艷的新衣裳來同她說話,拉著她的手擠眉弄眼絮絮叨叨地問:郎主有何喜好?有何怪癖?更有甚者,要問她:郎主夜間有何習慣?陪寢時如何勞累?……

    阿寄每每被鬧得滿臉通紅,宮婢們知道她不會說話,便常常自己將話接了下去:幾日一次?啊,難道是每晚一次……還不夠?天哪!——各個都做出了驚嘆的表情,——原來郎主這樣厲害!

    再看向阿寄時,眼神里還不免帶了些同情:真是辛苦你了,阿寄!

    “在聊什么這么開心?”顧拾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忽然從后方一把抱住了阿寄,幾個宮婢驚了一下,又都捂著嘴隱秘地笑起來。

    顧拾將下巴擱在阿寄肩窩,側著頭看她。今日風大,吹拂她的發絲,露出那一彎軟紅的耳朵。他忍不住朝那耳根上吹了口氣。

    “在聊……在聊郎主是個厲害的人物?!庇袀€膽大的宮婢笑道。

    顧拾朝那女子瞥了一眼,不知為何竟令她噤了聲。阿寄卻徑自掙開了他,往房中走去。

    他只當她是害羞,也就跟了過去,身子懶懶地倚在門邊,帶著笑看她在里間翻找著什么。而后她走了過來,將懷中的東西遞給了他。

    他見那是一張寫得滿滿當當的大紙,不由站直了身子接過來,心里有一簇歡喜的火苗一掠而過:她想跟自己說話了么?她又會有怎樣的話與自己說?

    他低頭讀道:“草臣顧拾叩頭死罪敢言之……”

    他怔了一怔。抬起頭來,惘然地看向她。

    她避開了他的眼神。

    他于是讀了下去:“昔在帝堯之禪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匆嘁悦?。觀古今之王命,帝冑之承繼,莫不彪炳夫功績,著明乎休瑞,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靖室既衰,鄭氏當作,有賴周公承命……”讀到這里,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沒有再讀出來,而是沉默地將之后的文字潦草地看了過去。

    他的手一點點地抓緊了柔脆的紙張,幾乎要將它撕裂了。而紙上的字還是那么清秀整齊,就像一個無辜的少女,并不知曉自己在旁人眼中成了什么模樣。

    這是一則討逆兼陳情的表文,要他以前靖遺種、亡國皇帝的名義,去聲討南方那些以顧氏為旗號的叛軍。

    他再抬起頭來看著她時,神容依舊平靜,目中卻現出了血絲:“你……”話在嘴邊轉了兩圈,卻不知如何才能吞咽下去,苦,太苦了。

    “阮家人不愧是學通五經,藻翰聲華?!彼p輕地笑了笑,“這樣一篇氣勢雄渾的好文章,真足以與當年阮太傅的三篇禪位詔書相比擬了?!?/br>
    阿寄的身子顫了一顫。她好像沒有辦法與他直視,手扶著屏風的架子,指甲摳進了髹漆的木縫里。他看了她許久,百無聊賴地笑:“我會照原樣抄好,再呈給陛下的。多謝了你替我捉刀?!?/br>
    阿寄倉促轉過頭來,而他已在案前坐下,看見了她早已備好的名貴的帛,清冷地一笑,便執筆去抄那份檄文。

    她便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將那表文一字一字認真地謄抄完,而后擱下筆,蓋上了安樂公的印璽,將它吹了吹,用鎮子壓住。

    他抄了約莫半個時辰,她也就站了半個時辰。雙腿僵木了,仿佛連血液也不再流,而他還抬起一雙瀲滟的桃花眼朝她笑:“這樣你可滿意了?”

    她木然地點頭。

    他扶著書案慢慢地站起來,然后再不說一句話,推門離開了。

    “砰”地一聲,門扇又被陣風拍上,仿佛宣泄著一腔不知從何處說起又不知往何處結束的怒氣,輕飄飄地散在空中。阿寄的雙膝忽然一軟,她癱跪下來,看著案上那墨跡淋漓的帛書,覺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個笑話。

    ***

    安樂公的表文呈上天聽,很快被宣頒朝野,那個南皮侯稍一受挫,竟索性打出了一個“竑”字的“國號”,全然將過去念叨的興復靖室之種種拋到了腦后。

    無論外界戰火紛紜朝堂淆亂,這座高墻里的宅院總還是一副時光悠然的模樣。

    顧拾好像也并未與她生氣。阿寄愈發不能明白這個少年,過去他時常會向她撒嬌耍賴、訴苦求情,可如今他不再這樣做了。他仍然很寵愛她,在眾人面前與她言笑晏晏,在私底下也是柔情款款,可她總覺得,這樣是不對的。

    這樣是不對的。她想說,我愿意你對我任性,我愿意你在我面前毫無顧忌。你懷著恐懼偽裝了十五年,若在我面前仍要偽裝,我會……我會很心疼的。

    可少年的藩籬已經豎了起來。他在那藩籬里面,顧盼巧笑,好像絲毫不覺自困其中的苦處。而她站在風露深涼的外面,她已知道自己不再能進去了。

    如果自己會說話就好了……她想。

    可是,如果自己會說話,她又該如何挽回呢?不行的,她沒有法子,她挽回不了。她曾經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安然地周旋在本朝與前朝之間,周旋在掖庭與橫街之間……但其實不行的。她終究要放棄一個。

    要么放棄母親,要么放棄他。

    幾聲輕叩門扉的響將她驚起。低頭一看,才發現拿在手中的書遲遲未翻一頁。她起身開門,便見到顧拾滴水不漏的笑容:“去挑件衣裳,陪我上街?!?/br>
    上街?她迷茫。雖然現下看守是放松了些,但要說上街……

    “怎么,只肯陪柳將軍么?”他低聲,挑釁地一笑。

    她臉上一白,而顧拾又拍了拍手,張迎便帶著另幾個宮婢推門進來。

    她們手上俱都托著衣物簪釵,看去一片燦然華麗,顧拾只拿手點了點:“一件件換來給我看?!?/br>
    她的心好像往棉花上陷了一陷,說不出來的感覺,像是泛著空虛的冷。

    這一換,就換到了午后才終于讓顧拾滿意。淺碧的直裾上繡著斜枝的素梅,深青的衣緣上暗繡菱紋,再往那纖細的腰肢上纏一條玉白的帛帶——阿寄不好意思地走出來,還低著頭不時打量著自己這身陌生的衣裝,而顧拾卻看得怔住了。

    待她抬起頭來,他已又溫柔地笑開,“這件好看,就這件?!?/br>
    ***

    長安原是前朝舊都,后經戰火,城垣衰敗,同始中興乃移都雒陽,以長安為陪都。又兩百年后,靖室移祚,大晟開國,鄭嵩顧忌關東顧氏舊宗,于第三年縱火燒毀雒陽,復舉全城遷都長安。

    “今年也不過是遷都第九年,這里的百姓卻快活得好像長安自古以來便是都城一樣?!鳖櫴拜p笑道,“已沒有人記得雒陽了?!?/br>
    阿寄聽了他這話,也只能淡淡一笑。他們身后跟著兩名郎將,他們聊的話也都一字不漏地落入后邊人的耳中。不過顧拾卻好像全不在意這兩人,他是第一次自由地到東市上來,一身短襟儒衫走在熱鬧之中,對四周琳瑯滿目的任何玩意兒都有十分的興趣,卻常常不敢上前,看中了便拉一拉阿寄的袖子,讓阿寄去同店家周旋……

    可憐阿寄明明是啞巴,每每同店家指手畫腳半天給他將東西買到手,見他將眉眼都笑得彎彎的,便一點脾氣也發作不出了。

    “謝謝你?!彼f。

    他眸中的笑意亮晶晶的,像柔軟的春水,綢緞一樣光華流轉。她微微恍惚,錯覺中好像他們就是一對毫無芥蒂的小眷侶。

    ——本來,她又何嘗對他發過一點脾氣呢?今日他能這樣如常地對待自己,她就已經意外地歡喜了。

    “你和柳將軍上回來東市,都看了些什么?”走了半日,他忽然問她。

    她搖搖頭。其實她根本不認為自己跟柳岑是來看東西的,他們只是找個地方傳遞消息而已——她母親在獄中的消息。

    至于像他這樣攢了滿手的小玩意兒,甚至還給身后的看守一人拿著博棋盤、一人拿著蹴鞠球……

    阿寄想想又覺得好笑。也只有這位祖宗,乖戾無常、不拘常法,才會這樣作弄人吧!

    顧拾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臉,半晌,轉過頭去,聲音有些懊惱,“說起他你便笑?!?/br>
    阿寄一愣,趕緊拉了拉他的袖子,朝他連連擺手否認。他眉宇一揚,頗有些恃寵而驕的神氣:“你說不是便不是?可我已經傷心了?!?/br>
    她拉著他袖子的手垂落下來,咬著唇,不知如何是好。她總是沒法子對付他這樣的孩子。他歪著頭,復溫柔地一笑:“要不,你送我一件禮物,當做賠罪吧?”

    她被他繞糊涂了。他兜這么大一個圈子,不就是要她送東西給他么?

    他振振有詞:“書上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我送了你這么多的衣裳,你也該送我點什么,才叫投桃報李。你看我都不計較你方才在想別的男人啦?!?/br>
    她羞得別過頭去。這還是在大街上,身后還跟著兩個不尷不尬的郎將,他怎么……怎么如此口無遮攔?

    可是……可是他終于對她提要求了。她認真地點了頭,又抬眼偷偷地瞧他,眼神里帶著清澈的期待。

    他卻移開了目光。

    “安樂公?!彪y為兩人身后的郎將面不改色,“再往前走便出了東市,到香室街了?!?/br>
    “啊,”顧拾誠懇地問道,“陛下有吩咐過我不能去香室街嗎?”

    “這倒沒有……”那郎將一怔,“但那邊荒蕪廢墟,沒什么可去的?!?/br>
    “自遷都以來,我還只待過兩個地方。一是香室街的舊高廟,一是現今的宅子?!鳖櫴扒謇实匦α?,“而且那高廟還是我和阿寄初遇的地方呢,你們不知道吧?”

    他們當然不知道,而且他們一點也不想知道。郎將咳嗽了兩聲,“您不要亂走就好?!?/br>
    ☆、第16章 云與秋期

    阿寄沉默地看著前方那個拉著自己一意前行的少年。孩子的記憶真是可怕,他不過是六歲時在這里暫居了小半年,卻直到今日仍然清楚記得荒草叢中的小路,刻意繞過那巍峨而頹敗的正寢和便殿,從一扇偏門徑自穿行到當年那個窄而破的小房間。

    這里明明已十余年無人祭祀了,熟悉的香灰氣味卻仍舊冷冷地彌漫著,仿佛是前朝的祖宗昭穆仍垂眸下視一般。年紀小的時候尚未覺得,如今再看,才發現這房間真是小得可憐,且四壁環堵,只在高處開了一扇小窗,活像是一個專為孩子準備的牢籠。

    阿寄站在門前,空明的秋光里,她好像看見了九年前那個蜷縮在角落里一言不發的小男孩,身上那華麗得不合身的衣裳早被險阻的路途劃破了臟污了卻還渾然不覺,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沒有,雖然他看得見,那神態卻像一個瞎子。

    她轉過頭,身邊的少年如今已比她高出半個頭,有時候她覺得他已和九年前全然不同了,他讀了一些書,也不再害怕鄭嵩,甚至他還學會了虛與委蛇的笑、夸張乖戾的言語和深情繾綣的凝眸,可有時候她又覺得,他仍舊和九年前一樣,一樣地孤獨、空洞和絕望。

    顧拾朝她溫柔地一笑:“想不到有生之年,我們還能這樣舊地重游?!?/br>
    她不由得抓緊了他的手。如果她能給他一點安慰,如果她能讓他偶爾展露真正的笑容,那么……無論讓她做什么事,她都愿意……

    顧拾轉身又對她身后的兩個郎將誠懇地道:“這都是有賴陛下天恩廣大,二位將軍說是也不是?”

    那兩個郎將不得不應道:“可不是么……”

    顧拾輕輕笑著,一把攬過阿寄的腰便將她帶了進去,而后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那兩人大吃一驚,上前便推,未料那門一推便開,顧拾在門后朝他們狡黠地一笑:“你們一定要進來么?行個方便,守住房前屋后好不好?”

    兩人只覺眼前一黑,那門已再度關上了。

    ***

    日影已西,小窗里透不進陽光,極狹窄、極黑暗的空間里,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阿寄現在已不止是臉上燒得火紅,便連喉嚨里仿佛也燒了一團火,她說不出話,卻極想喊叫——他將她的雙手扣在門上,身子輕輕地、不由分說地欺壓過來,薄涼的唇慢慢地吻上了她的。

    他好整以暇地碾磨著她,并不深入,只在她唇瓣間悠然地逗弄著,幽微的氣息悄然泄露出來:“幸好你是個啞巴?!?/br>
    她的容色微微一黯,他沒有注意到,反更調笑道:“我可不想讓你這時候的聲音給他們都聽去了?!?/br>
    他在黑暗里微微地笑,輕輕舔了下她的耳朵,她驀然無聲地驚喘了一下。他的聲音是一陣抓不住的溫熱氣流:“阿寄,你答應過,不論我如何對你,你都永遠不會離開我的?!?/br>
    她點了點頭,手指抓緊了他的前襟,好像害怕他跑掉。

    “阿寄,你真好?!彼Φ?,“我知道即使我不說,你也愿意為我做任何事的,對不對?”

    驟然間她的心好像塌陷了一塊,近乎恐慌的空,她迷惘地抬頭看他,在他的眼睛里搜尋著自己——可是太黑暗了,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知道,他明知道她愿意的,可他卻一定要這樣問出來……這太殘忍了,這對她來說……太殘忍了……

    最痛的不過是鈍刀子。她閉上了眼,再次點了點頭。

    他滿意地笑了,擁住她的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后放開了她。

    他轉過頭看向斗室的角落里,殘破的簾帷之后是一方香案,案上供著的靈位早已不知所蹤,那幾盤充作供品的瓜果卻還安然地陳列著,也不知內里腐爛了幾許。

    那簾帷忽然無風自飄,顯露出那香案之后的一個人來。

    阿寄震驚地捂住了嘴。

    “所以我說,幸好你是個啞巴?!鳖櫴半[秘地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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