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她搖了搖頭。他沒有看見,仍是笑道:“阿寄,我總有一天會害了你的?!?/br> 她抿著唇側過頭去,仿佛是不愛聽他這樣的話。 “我以前便害過不少人了?!彼χ吐暤?,“只要是接近我的人,同情我的人,對我好的人……他們最后都死了,死得很慘。也許只有你,九年了……你明明是安然無恙的,今日卻終于被我拖了下來。然后,我立刻就后悔了?!?/br> 她的肩膀猝然一顫,他以為她要哭,她卻只是深呼吸了一下。 他于是也只有笑一笑。后悔也許是這世上最無可奈何的事情,而他早已習慣了對所有的世事無奈都報以一笑。 他不知道這樣的笑和這樣的后悔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傷害。 “阿寄,我沒有想到你是阮太傅的女兒,我若早知道了……” 他卻沒有再說下去。她安靜地等著,等著,直到他抓著她的手閉目睡去,直到帳外天色漸明,她等了一夜。 秋夜的風清寒入骨,兩個人的體溫挨在一起,似乎也并沒有好一些。 這是大晟朝始國十二年七月初五的夜。 七月初六,荊州傳來羽檄急報,擾境三年多的亂民在流亡的顧氏宗黨的帶領下正式起事宣討逆賊鄭嵩,并稱長安城中的安樂公非真天子,擁戴前朝南皮侯嗣子顧真為帝,麾下號稱五十萬人,兵鋒直指長安。 與此同時,鮮卑人竟不待和談,再次從并州南下! 七月初六的中午,日頭極烈的時分,大怒的鄭嵩倉促回鑾,同時下令將整個鮮卑使團磔刑示眾,懸尸東市。 “南皮侯,那個南皮侯是什么人?!”宣室殿里,鄭嵩氣得掀翻了御案,“朕原以為荊揚的孫望、袁琴那些亂黨不過是幾個農人,這回倒好,拉出來一個天潢貴胄不說,還串通了鮮卑人!” 殿下文武分列,文臣們無不戰戰兢兢,面面相覷,推搡了好一會兒,才由宗正站出來道:“臣斗膽,回陛下,那個、那個南皮侯,原就是個、是個農人……他大概祖上確是靖朝的宗室南皮侯,傳到他這一代,爵位既廢,田宅也賣了個凈盡,不知怎的,就和亂黨勾搭上了……” 鄭嵩氣極反笑:“竟是這樣?!前朝的宗室枝枝蔓蔓數十百人,難道每個人都要起來反一次?!說來說去,最聽話的反而是安樂公了?!” “陛下高瞻遠矚,有安樂公在,也不必怕他一個南皮侯?!碧妨钷壑拥?,“臣以為,此時正當傳告天下,顧氏如有真龍,也只有安樂公而已,而安樂公的天命,早已傳于陛下了!” 鄭嵩的手在發抖,約莫是老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昂??!彼詈粑艘豢跉?,“朕會找安樂公談談?!?/br> ☆、第11章 向時月色 顧拾接得旨意來面圣時,已是深夜時分。 這一道旨意驚動了睡夢中的安樂公邸。雖然阿寄是被賜給了他,但這晚她卻仍是送完晚膳后便去了外院。當張持來傳旨,顧拾接旨而出,她便站在院落的回廊上,身上只披了一件長衣,怔怔地看著他遠去。 她那樣會冷的。顧拾在心中想。這天已入秋了,他要早些回去,去看看她…… 這若是新婚,那今日才到第二日而已。他心中無端地浮躁,甚至對鄭嵩都沒了揣摩的興趣。 一直以來,他只是恨著鄭嵩;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不那么在意這件事了,不是不恨,只是被更重要的東西占據了心神。 走過一重重明亮的燈幕,未央宮里輝煌的燈火令他有些怔忡。即便是雒陽南宮,也沒有這樣恢弘的景象。 鄭嵩坐在殿上,正倚著憑幾小寐,張持大聲通傳了兩次,才將他倏然驚醒。 他老了。 這是顧拾第一次有寬裕的時間認真地端詳他的仲父。當他剛即位的時候,鄭嵩還是個剛剛平定了宮中嘩變的英雄,是人心所向的周公圣人,抱著襁褓中的小皇帝在卻非殿聽政…… 一晃十五年過去,人事全非,在這亮如白晝的未央宮里,過往的痕跡是一丁點也沒剩下了。 鄭嵩看了他很久,淡淡地笑了一笑,“你長得愈發像你的堂兄了?!?/br> 顧拾的堂兄便是孝沖皇帝,是顧拾之前,靖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也是許多人口中的“先帝”。顧拾行了三跪九叩之禮,而后抬起頭,嘴角微勾:“臣永遠也比不上堂兄?!?/br> 鄭嵩點頭,“不錯。你永遠也比不上他?!彼肓讼?,又道,“因為你比他聰明?!?/br> 顧拾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微笑。 少年已經成人了,身軀修長而微瘦,穿著一襲兩袖清風的儒衫,峨冠博帶,風度翩翩,一雙桃花眼卻略顯出陰柔的邪氣。鄭嵩看得出了神,曾幾何時,自己也是穿著這樣的衣裳,走在雒陽的兩萬太學生中間……曾幾何時,自己也是個受著黨錮的文士,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僚被宦官們掠走殺害…… 四十年光陰如夢,人生真短暫如泡影,而王朝又何嘗不是? “你堂兄當年找朕入雒陽平叛,你說,是對是錯?”鄭嵩緩緩問道。 顧拾笑道:“從我堂兄而言,自然是錯;從陛下而言,自然是對?!?/br> “從你而言呢?” 顧拾的笑容好像是掛在臉上的:“臣當時還未出生,哪里知曉對錯?” 鄭嵩干啞地笑了一下,老人的笑聲在夜中聽來頗有些可怖,“朕二十歲的時候,在雒陽太學,同諸生高談闊論,激揚文字,恨不能一舉肅清了宮中的閹黨,還天下一個太平;朕四十歲的時候,已遭遇了兩次黨錮慘禍,逃亡北地,蒙天恩得了一支軍隊;朕五十歲的時候,你堂兄給了朕一個機會……” “他讓朕殺盡南宮閹人,朕殺了;他讓朕自棄名爵,朕也棄了;他臨終的時候同朕說,要朕擇賢立一個顧氏的好皇帝……朕只是這一件事,沒有做到而已?!编嶀钥聪螂A下的少年,“你不是顧氏的好皇帝?!?/br> 顧拾并不辯解,“臣出生邊鄙,自非天命所歸?!?/br> “天命?”鄭嵩笑了,“天命算什么東西?朕有兵的時候,朕就有天命!” 顧拾垂眸束手,“是?!?/br> 鄭嵩瞇起眼睛。這個孩子太聰明了,自己為什么會挑中了他呢?是了,因為他是當時宗室諸王中年紀最小的,最好控制,他的家人離京遙遠,又都懦弱不堪,自己將他召來雒陽,讓他一舉一動都聽從自己……直到讓他將皇位拱手送給自己。 這孩子從小就很乖,甚至乖得有些羞澀。鄭嵩一度以為自己挑中了最合適的人,可是現在,他又不確定了。 他竟然看不透顧拾此刻的笑容。 片刻之間,鄭嵩仿佛就蒼老了下去。他嘆了口氣,“小十?!?/br> 這個久違的稱呼,這個早已封存在記憶里的稱呼,竟逼得顧拾身形一震。 “這么多年來,朕何曾虧待過你呢,小十?”鄭嵩慢慢地道,“你想要的女人朕也送給你了,你還想要什么,便同朕說吧?!?/br> 顧拾安靜地笑了笑:“陛下多慮了。臣不會離開長安,也沒有什么別的心思。天命永遠在您這邊,那南皮顧真不過一介放羊的農人,有什么好怕?陛下有什么要臣幫忙的,便盡管提吧?!?/br> *** 顧拾回到宅邸中時,天色已近曉了。 這幾日是真的不太平了,阿寄心中清楚,滿懷擔憂地在房中等了他一夜,聽見聲音便搶出門來,而后又怔怔地在回廊上停住了步子。 天邊一輪淺淡的月痕,一分分隱沒在梨花白的天色里。微暖的風拂過兩人衣角,吹到身上時卻是涼的。 他站在庭中,她站在廊上,隔著幾株開得凌亂的軟紅的花枝,不知是誰先笑了一笑,那花枝仿佛便有了生命,微微地顫動起來,抖落下幾滴晶瑩的露珠。 *** 自荊、揚事起,鮮卑南下,安樂公邸的禁令便放松了許多,鄭嵩已意識到顧拾是自己手中的一面大旗,這時候又該把他祭出來了。 高墻上的尖刃被拔去,蕪草叢生的院落被修葺一新,彎彎的清澈的流水從御溝引了進來,亭臺樓閣都仿佛被陽光洗過了一遍,華麗而明亮。又不多時,宮里來了許多侍婢仆從,專事伺候安樂公的衣食起居,夜間甚至還有女子守在房中等著陪寢。 顧拾第一晚見到那女子便翻了臉:“誰讓你進來的?!” 那也不過是一個低品級的宮人,為了今晚還著意妝飾了一番,吃他這一嚇立刻就跪了下來,頭上的珠釵瑟瑟地發著抖。 “妾,妾是聽了孟常侍的吩咐,讓妾來侍寢……” 顧拾冷笑:“滾?!?/br> 那宮人以為自己聽錯了。 顧拾慢慢地笑起來,低沉著聲音重復了一遍:“滾?!?/br> 那宮人連忙跑了出去,連告退都不及。顧拾看著這突然被各色擺設塞滿的典雅臥房,不知為何,心里卻好像比過去更空了。 他在榻上坐下,想起自己片刻前從門外望見里間坐著一個女子,心情竟然還雀躍了一瞬。他以為是阿寄,他以為阿寄會在這里等他。 可是不會的,現在他的身邊圍滿了人,也不再需要阿寄來給他送飯。顧拾知道她就住在外院,但他能同她好好說上一句話的機會卻幾乎沒有。他有時會想,是什么發生了變化嗎?從上林苑的那一夜開始,是什么發生了變化嗎? 啊,是了,他得知了她是自己最敬重的阮太傅的女兒。從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能像過去那樣輕松自如、甚或是帶幾分挑釁地去對待她了。 他的心開始變得滯重,任性的孩子開始有了顧慮,自暴自棄的少年開始感到對未來的恐懼。 張迎在簾子外邊道:“郎主?郎主剛才……是把人趕走啦?” 顧拾回過神來,“以后不要讓人進我的臥房?!?/br> 張迎掀開簾子,露出一張笑臉來:“那阿寄jiejie呢?” 顧拾冷哼一聲,“你得先有本事讓她肯進來?!?/br> 張迎吐了吐舌頭,“明明在阿寄jiejie面前很溫柔的……就知道兇我!當心我不給你遞消息了!” 顧拾看向他,“什么消息?” 張迎朝外頭看了看,蹩身進來,擠眉弄眼壓低聲音道:“阿寄jiejie同柳將軍,好像是認識的?!?/br> 顧拾原還有些認真地聽著,待聽到是這一句,便頓感無聊了,“這事我曉得?!?/br> 張迎見自己好不容易發現的“大事”竟沒激起對方一點反應,頓時急了,“您可別不當回事,我好幾回見他們在一起說話呢!阿寄jiejie過去不是每日都要往未央宮面圣的么?這些日子以來陛下開了天恩了,您的日子好過了,她也就不時常去了,但有幾個晚上,卻回來得更晚……”張迎人小鬼大地搖搖頭道,“您怎么也不看緊著她!” 顧拾好笑地道:“從來都是她看緊著我,何時輪到我去看緊她了?” 張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反像是在揭對方的傷疤似的,“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介意?!鳖櫴皵苛诵θ?,話音也淡了,“阿寄的事,我也不介意。她是自由的,我不是?!?/br> 張迎歪著腦袋盯著他。 顧拾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發,他連忙捂著自己的頭退開幾步,嘴里嘟囔著:“鬧不懂你們?!?/br> ☆、第12章 亂結柔腸 阿寄一直不太習慣熱鬧。 五歲之前,因平陵阮氏門風甚嚴,女子從不拋頭露面,她除了隨父親去過幾次太學,也就是留在家中陪著母親姨母;五歲之時,父親被車裂,家中男丁皆梟首,女眷沒入掖庭為奴,陰暗的日子里,她也只有和母親一起互相寬慰;八歲之時,一碗藥毒啞了她的嗓子,她的世界就變得更加寂靜了。 這世上本沒有愛熱鬧的啞巴。 今日皇帝又差人給安樂公送了數匹新綢,陳在廳堂里,華彩繽紛,一眾女婢都湊去瞧,心里莫不歆羨得很。阿寄拗不過張迎,也跟著去看了看,見那料子確是好料子,有一些卻顯是給女人做衣裳用的,不由得愣了一愣。 再看這滿堂嘰嘰喳喳的鶯鶯燕燕,她們現下雖同自己是一樣的婢仆身份,但誰也說不清楚未來會怎樣…… 張迎搡了搡她,壓低聲音道:“前日孟常侍安排了人給郎主侍寢,郎主卻把她給罵出去了?!?/br> 阿寄抿了唇。 張迎又道:“jiejie你看準了,喜歡哪一匹,我讓人去做衣裳?!?/br> 阿寄搖了搖頭。這些綢子是陛下賞給安樂公的,除非安樂公親手轉賜,她這做婢子的又怎能置喙?張迎畢竟是個孩子,把事情都想得太簡單了。 張迎嘟了嘴,“你看她們,都盤算著自己想要的顏色呢?!笨窗⒓娜詻]有反應,索性轉身而去,不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