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節
王蘊本就心存郁氣,被族人埋怨,差點一病不起。 得知消息,王法慧氣得銀牙咬碎,叮囑母親暫且蟄伏,莫要輕易與族人起爭執,待她離開臺城再做計較。 “今日之事,我且記下。他日尋到機會,必要讓落井下石之人嘗到苦果!” “你在說什么?”王氏的母親和姊妹顯然驚嚇不小,以為她是委屈太甚,已經開始說胡話。 “如今不好詳說,且待他日?!蓖醴ɑ劾潇o道。 “阿母,你今日為何前來,我能猜出幾分。不過,現下的時機不合適,阿妹的婚事無需著急。更何況,如今即便是尋,也未必能尋到合適之人。不如等大典之后,桓氏族人進京再說?!?/br> “桓氏?”一陣抽氣聲在室內響起。 “桓氏?!蓖醴ɑ蹞崞揭滦?,指甲劃過袖擺的云紋,略微壓低聲音,在母親耳邊道,“周氏有意同桓氏結親,阿母可曾聽到風聲?” 劉夫人點點頭。 “周氏是為吳姓,尚有此等機會,我祖同劉真長齊名,我父在地方素行德政,為百姓稱道??v有哀靖皇后與我,家族根基終不會輕易斷絕?!?/br> 參照前朝舊例,哪怕是做做樣子,桓容也不會輕易對王蘊一家下手。 王法慧表情沉穩,安撫著母親和姊妹。 “阿母,阿妹尚未及笄,無需著急定親。待新帝登基,正是阿父和阿兄大展抱負之時。族中短視之人無需掛懷,以我來看,您和阿父擔心之事絕不會發生?!?/br> “你有把握?”劉夫人面露懷疑。 “有九分?!蓖醴ɑ坌α?,五官稱不上艷麗,更同嫵媚不搭邊。據悉她的長相極似哀靖皇后,端莊文雅,不怪姑侄先后入主顯陽殿,成為一國之后。 “歸根結底,我嫁入臺城是王太后的主意?!蓖醴ɑ劾^續道,“王太后同南康公主背后有約,之前未擺上明面,如今仍安居長樂宮,足見其中端倪?!?/br> “新帝登基,其家族亦將水漲船高?!?/br> “只要能得王太后憐惜,我的日子未必會差。說不得還能幫上阿父和阿兄,助阿妹找到好的夫家?!?/br> 有一件事,王法慧考慮許久,已然是下定主意,卻沒有同母親和姊妹明說。 同司馬曜仳離之后,她并不打算再嫁。 只要她獨居一日,王太后的“愧疚”就不會徹底消除。牢牢抓住這一點,無法幫上大忙,總能讓家人平安。 世事難有萬全。 憤怒和委屈再多,發泄過也就算了,終不能真的越過底線。如果不知輕重,一意孤行,等待她的只有萬劫不復,甚至會帶累家人。 事成無法改變。落到如今境地,她只能不斷自勉,小心的在懸崖邊行走。盡己所能,用自己的后半生換來家人平安,為父兄和姊妹鋪就前程。 犧牲? 的確。 但是,既生為士族女郎,享有家族給予的一切,該挺身而出時,絕沒有后退的道理。 王法慧的長相肖似姑母,性格卻截然不同。哀靖皇后固然驕傲,終有幾分柔弱;王法慧則是驕縱中帶著剛強,為達成目的,她可以不惜一切。 劉夫人離宮后,叮囑幾個女兒不可亂說。關起門來,將長女的話如數復述給王蘊。 王蘊當時沒說什么,在書房靜坐整夜,第二日天明,入窖砸碎酒壇,沐浴更衣,振作精神,登車往青溪里拜會。 他要求見的不是桓容,而是尚未有朝中官職的賈秉。 兩人見面之后,關起門來一番長談,王蘊告辭離去,賈秉沉吟片刻,迅速起身去見桓容。 “王內史之意,陛下無妨考慮?!辟Z秉道,“王氏雖為外戚,王叔仁的名望終究不一般。膝下三子亦有才名,如能為陛下所用,實為一樁樂事?!?/br> 僑姓,吳姓。 朝臣,外戚。 舊臣,新貴。 一項項列出來,桓容執筆懸腕,橫向畫出幾條墨線,在交匯處畫上一個圓圈,緩緩點頭。 “王氏之例,可及前朝外戚?!?/br> 外戚和宗室終歸不同,條件允許,大可以分別對待。只要郎君有才學,能辦實事,哪怕身為外戚,亦可選官出仕,造福一方。 桓容手中握有兵權,壓根不擔心有人“造反“。真要有人舉兵,更方便他殺雞儆猴,給蠢蠢欲動者一個教訓。 “大典之后,我將下詔,將幽、豫考核官員之法推及江、荊以及梁州等地?!被溉莺仙辖伈?,正色道。 “對此此法,叔父已經點頭,楊刺使亦無異議?!?/br> “推行此法的郡縣,當率先創立學院。范公有意辦學,正好償他心愿?!?/br> 有辦學這根胡蘿卜,范寧肯定會旗幟鮮明的站到自己一邊。有他的影響力在,配合桓氏實力,這項“職內考評”的政策應該可以順利實行。 這僅是第一步。 如今的世道,瓦解九品中正制無異于天方夜譚,稍有不慎就會挖坑埋掉自己?;溉菀龅氖前盐諘r機,小心翼翼的松土,在不引起士族的反彈下,對選出的官員進行考核,盡最大可能剔除尸位素餐、一點實事不辦的庸碌之人。 他可沒打破規則,而是在規則之下行動。 以大部分士族的家風,想必不樂見族中子弟因“無才無能”被罷官。如此一來,推舉出的子弟總會有一兩樣拿得出手的本事。加上每歲考核,未必有足夠的時間清談嗑寒食散。 所謂潛移默化,上行下效,治所風氣都將為之一新。 “另有一事,”撇開官員考核和辦學,桓容話鋒一轉,道,“楊刺使將于大典后轉調姑臧,同秦氏共掌西域商路。我有意將漢中交給秉之,未知意下如何?” “陛下信任,臣不勝感激,本當鞠躬盡瘁。然臣知曉自身,未必有牧守一方之能?!辟Z秉收起輕松的神情,認真道,“陛下如要委任漢中之地,孔玙和敬德可擇其一。如若不然,以四公子出為牧守亦可?!?/br> “秉之意向為何?” “臣愿輔佐陛下一統中原,復華夏盛世?!?/br> 桓容笑了。 能讓隔三差五惦記放火的賈秉說出這番話,著實是不容易。 “秉之之志我已明了?!被溉萋曇羝椒€,語調沒有太大起伏,卻是字字有力,擲地有聲,“有生之年,必盡我所能結束亂世,恢復華夏,復強漢之時!” 賈秉頷首,起身整理衣冠,面向桓容,俯身下拜。 桓容未動,承下他這一禮。 重擔壓下又如何? 能實現心中宏愿,他甘之如飴! 與此同時,司馬曜見過王太后,告辭離開長樂宮。中途遇上司馬道福,下意識停住腳步。 姐弟相見,不見先前的劍拔弩張,只剩下沉默,無盡的沉默。 良久,司馬曜先行禮:“見過阿姊?!?/br> 司馬道福沒有應聲,而是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微微一笑,還禮道:“阿弟客氣?!?/br> “阿姊是往哪里去?”司馬曜硬擠出一絲笑容。 “自是去見太后?!彼抉R道福依舊在笑,只是笑容格外冰冷。 一瞬間,似有鋒利的冰刺扎在司馬曜身上,讓他不自覺的后退半步。 “我今日去祭拜父皇和阿姨?!彼抉R道福凝視司馬曜,一字一句道,“父皇臨終之時,你可還記得?” 司馬曜表情微變,用力咬緊牙關,盡量維持鎮定。 “我不明阿姊之意?!?/br> “不明白?”司馬道福收起笑容,走司馬曜近前,低聲道,“我離開建康時曾對上天發誓,不負父皇愛惜?!?/br> “阿弟,時至今日我依舊恨你,恨不得親手取你性命!” 司馬曜僵住了。 “阿姊……” “放心,哪怕我心中再恨,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動手?!彼抉R道福后退半步,笑彎紅唇,眼角微微上挑,顏色之艷,非語言可以形容。 “好好過日子吧?!彼抉R道福輕輕拍了拍司馬曜的肩膀,“或許我心情好,會忘了這件事。如果忘不掉……” 接下來的話,司馬道福沒有明說,卻比實言更令人恐懼。 司馬曜站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僵硬的轉過頭,目送司馬道福漸漸遠去,掌心早被冷汗浸透。 回到華林園,想到明日的禪位大典,司馬曜輾轉反側,夜至三更仍沒有半點睡意。心情實在煩躁,干脆起身下榻,抓起擺在榻前的香爐,狠狠砸了出去。 聲響傳出,立刻有宦者前來查看。 司馬曜沒有力氣再砸,癱坐在地許久,不理門外的宦者詢問,起身翻出竹簡和刀筆。他改變主意,不去臨海,留在建康! 縱然要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活得注定憋屈,總比被司馬道福派人取命要強上百倍。 皇位已經沒了,總要保住腦袋。 司馬曜苦笑一聲,醞釀片刻,落下第一筆。 殊不知,這份請求成全了他,卻坑了司馬氏全族。 作為改朝換代之后,唯一有王爵之人,他主動上請留在建康,決心不出都城,余下的諸侯王如何能繼續在外?為消除新帝猜疑,必定要跟隨上表,表示移居建康之意。 對桓容而言,無需費腦筋安排就能成事,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身為源頭的司馬道福,壓根沒想到幾句話就會帶來這種效果。事實上,她話中的恨意不假,真的動手卻不太可能。 最重要的一點,桓容未必樂見司馬曜暴死。司馬道福托庇于桓氏,自然不可能背其令行事。 奈何司馬曜明顯被嚇破膽,腦子轉不過彎,任憑誰和他說“司馬道福不過是嘴上說說,并不會采取實際行動”,他都不會相信,反而會疑心是在害他。 于是乎,做皇帝三年,司馬曜沒留下什么好名聲,反而是退位之后,被史官記錄為“明大義”,著實是一種諷刺。 黎明時分,奏請終于寫好。 司馬曜一夜沒睡,眼下掛著兩個黑眼圈,精神反而有幾分亢奮。 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見到宦者和宮婢捧上的深衣和發冠,司馬曜放下刀筆,任憑宦者為他更衣梳發。 “請陛下先至太極殿,再往禪讓臺?!?/br> 司馬曜揮開宦者,親自整理過腰帶,將竹簡收入懷中,道:“帶路吧?!?/br> “諾!” 臺城外,以郗愔和謝安為首的百官齊往青溪里,迎新帝入主太極殿。 這樣的場面。同司馬昱登基時依稀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