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節
見司馬曜仍笑個不停,神態中竟有幾分瘋癲,司馬道子心生疑惑,皺眉問道:“阿兄因何事高興?” “何事?”司馬曜端起羽觴,仰頭一飲而盡,大叫一聲痛快,笑道,“城中流言,阿弟可曾聽聞?” “確有耳聞?!彼抉R道子點頭,道,“阿兄是為這事高興?” “不該高興嗎?”司馬曜呵呵笑道,“自登基以來,我過的都是什么日子?這憋屈的滋味也該讓他們嘗嘗!” 司馬道子先是一愣,繼而仔細打量著司馬曜。 自到封地赴任,他學到很多東西,看清了許多之前看不清的事。 流言起得實在奇怪,王、謝士族追查源頭,他也曾派人查探。哪怕手段不如前者,知道得不多,依掌握的線索推測,總曉得此事同城內吳姓脫不開干系。 從司馬曜興奮的神態,司馬道子看出幾分端倪,卻又不敢輕易相信。 須知元帝當初過江,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壓下吳姓高門氣焰,最終在建康站穩腳跟?,F如今,司馬曜真會冒如此大的風險,尋求吳姓支持? “阿兄,你可知流言是吳姓高門所為?” “知道?!?/br> “那……” “阿弟不用猜,我可以實話告訴你,這事我從最開始就知道?!彼抉R曜的笑容漸漸變冷,又端起羽觴,冷笑著送到嘴邊。 辛辣的酒水沿著喉嚨流進胃里,瞬間像燃燒一般。 “阿兄,你有意招攬吳姓?”司馬道子終于問出口。 “是又如何?”司馬曜放下羽觴,觴底重重磕在桌上,發出一聲鈍響。 “阿兄,你這是與虎謀皮!”司馬道子大聲道。他真相撬開司馬曜的腦袋看看,里面裝的到底都是什么! 招攬吳姓,虧他能想得出來! “與虎謀皮?”司馬曜又笑了,“事情再壞又能壞到哪里去?” 司馬道子張張嘴,望見司馬曜的神情,實在不知該說些什么。 “阿弟人在臨海,整日逍遙自在,過得順心遂意。我困坐臺城,內要敬奉囚困親母的王太后,外要在群臣面前強裝笑臉,老老實實的做個傀儡?!?/br> 說到這里,司馬曜徹底爆發。 “你可曉得,我過的都是什么日子?!” “朝政不能插手,圣旨非由我下,元服之禮,滿朝上下都在看笑話!” “到如今,連大婚都要由人擺布!” “你知我的妻子是誰?王法慧!她是哀靖皇后的侄女!哀靖如果活著,尚要喚我一聲叔父,如今我竟要娶她的侄女!” 說到這里,司馬曜雙眼通紅,五官近乎扭曲。 “阿弟,你說,你來告訴我,我能怎么做,我還能怎么做?” “阿兄,你招攬吳姓,未必能達成所愿?!?/br> 司馬道子聲音微啞,看了看左右,確定宦者和宮婢早被遣出門外,殿中沒有旁人,壓低聲音道:“若是繼續下去,早晚會露出馬腳。到時候,阿兄想做個傀儡都不可能?!?/br> 高門士族表面風光霽月,真下了狠心,絕不會有半點手軟! 司馬曜壓根聽不進去,只是一味的喝酒搖頭。 司馬道子勸了又勸,見對方壓根不聽,難免有幾分泄氣。 “阿弟,我記得你上次離開建康,曾同我商議,欲將幽州納入掌中,怎么,改變主意了?” 司馬曜突然提出此事,司馬道子愣在當場,思量片刻,立刻覺得不對。 “阿兄!”聲音瞬間提高,又馬上壓制下去。司馬道子表情中打帶著驚慌,指尖都開始顫抖,“阿兄,你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司馬曜笑容扭曲,隱約現出幾分猙獰,“我六月大婚,日前已給南康那老婦送去書信,‘請’她往建康觀禮?!?/br> “阿兄!”司馬道子猛地站起身。 他不能繼續聽下去,他得離開,必須離開! 他不想陪著司馬曜一起死! “坐下!”司馬曜聲音冰冷,“阿弟,你既然開口問,為兄總要解釋清楚?!?/br> 司馬道子臉色煞白,愣愣的看著司馬曜,仿佛不認識他。 “不怕你知道,天子金印不在我手,我找了許久,始終沒有半點線索。唯一的可能,就是已被人帶出臺城?!?/br> “父皇病重之時,新安幾次入宮,那之后,金印就不見蹤影?!?/br> “她不回封地,執意留在盱眙,必定有所依仗。很可能,金印就在她手!” 司馬曜并不蠢笨,事實上,他的確有幾分聰明。 登基這些時日,他想過多種可能,更找來服侍司馬昱的宦者詢問,逐漸掌握線索,矛頭直指司馬道福。 可惜后者奔喪后就離開建康,連姑孰都沒去,直接移居盱眙。在幽州境內,南康公主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動她,完全不可能。 思來想去,司馬曜打算借六月大婚,將南康和新安引來建康。 桓容同行更好,不來也沒關系。 只要困住南康公主,九成能讓他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屆時,逼他辭官交印,乖乖回建康做個人質,將桓氏交給桓沖或桓豁,后者總該記住他這份“恩情”。 如果桓容不顧及南康公主,休想再有今日的好名聲! “阿兄,如此行事,天下人又會如何看你?”司馬道子干巴巴道。 聽完司馬曜的計劃,他腦子里只剩下四個字:異想天開! 當南康和桓容是傻子嗎? “如何看我?”司馬曜哈哈大笑,仿佛聽到十分好笑的笑話,“我還有什么名聲可言?如何看我又有何妨?” 司馬道子再次愣在當場。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又該怎么勸司馬曜,徹底打消這個會將晉室拖向深淵的主意。他后悔回建康,后悔來見司馬曜,更后悔……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晚了。 司馬曜瘋了,全然瘋了。 妄圖用這種可笑的手段對付手掌兵權的桓容,簡直是可笑到極點! 他難道沒有想過,事情不成,他退位不說,晉室的顏面都將被踩進泥里。 到了那時,若有人舉兵造反,天下人未必會斥其不義,反而會拍手稱快。連王謝士族都未必會站到晉室一邊。 司馬曜招攬吳姓士族,放任其傳播流言,實是犯了大忌。被別人挖墻角和自己揮鍬斬斷根基,完全就是兩碼事。 想到這里,司馬曜道子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心中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難不成,從最開始就有人張開大網,引司馬曜走上死路,而后者渾然不知,還當是自己聰明? 不,不可能! 司馬道子連忙搖頭。 奈何念頭既起,再無法徹底消去,更在腦中生根發芽,直讓他全身發冷。 此時此刻,司馬道子恨不能肋生雙翅,立刻離開臺城,奔出建康,遠遠的跑回封地,再也不回來。 青溪里,周氏宅中,賈秉同周氏家主相對而坐。兩人面前擺設一張棋盤,各執黑白,在棋盤上絞殺。 這局棋足足下了半個時辰,最終,賈秉以三子勝出。 周氏家主撫須笑道:“賈舍人百龍之智,處自愧不如?!?/br> “周公過譽?!辟Z秉笑道,“此事能成,多仰仗周公。官家愛行小慧,自作聰明,周公布局精妙,自讓其落入甕中?!?/br> 兩人說話時,有婢仆來報,東海王離開臺城,沒有直接回府,而是轉頭趕往烏衣巷。 “東海王倒是聰明?!敝芴幍?,“只不過,事成定局,非其能夠撼動?!?/br> “周公,秉以為東海王或非此意?!?/br> “哦?” “周公也贊他有幾分聰明,此時前往烏衣巷,是尋條生路亦未可知?!?/br> 沉吟片刻,周公頷首,道:“此言有理?!?/br> 稍后,賈秉起身告辭。 離開周府之時,抬頭望向臺城方向,笑意浸入眼底,卻莫名帶著一絲殘酷的味道。 “按照信中所言,明公該到盱眙了吧?”坐在車內,賈秉半合雙眼,手指一下接一下敲著膝蓋,十分有規律。 棋子落定,大網已經張開,只等桓容下令,就是徹底收網的那一刻。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返回盱眙 日夜兼程, 緊趕慢趕, 桓容終于在三月初抵達盱眙。 隊伍入城之日, 恰逢上巳節,城內極是熱鬧。 城門前人流穿梭不息,既有出城踏青賞景的郎君和女郎, 也有往城中市貨的普通百姓和商人。 除漢人外,胡人的面孔夾在其間,都是穿著漢服、說著漢話,有的更能說一口流利的吳地官話。 不看長相只聽言談,和漢人全無分別。 這些人多數在盱眙定居, 早已取了漢名, 錄入白籍。 比起未錄籍的胡人, 他們有一個相當大的優勢,可以在盱眙置地購房, 就此定居。 哪怕要交相當高的稅, 在其他方面也有限制, 照樣趨之若鶩, 捧著金子守在衙門前,只為能在盱眙安家,將一家老小都接進城來。 如果金子都無法做到,唯一的選擇就是拿起長刀,受召為幽州刺使作戰。 對多數胡人來說,這并不困難。甚至比用金子更合心意。 金子終歸是一錘子買賣,如果能加入州兵,就有機會獲得戰功,看看那些最先投靠的羌人,當真是讓人羨慕! 無獨有偶,隨著盱眙、鹽瀆兩地盛名傳出,越來越多的漢家流民和胡人涌向幽州。眾人一門心思的趕赴盱眙,想要為全家尋條活路,光靠在邊界攔截根本攔不住。 比起東晉州郡,正忙于消化氐秦勢力的秦氏更加頭疼。 對桓容而言,人口當然是多多益善。又不是他開搶,而是自己往幽州跑,旁人想追究也沒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