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節
鐘琳笑道:“明公英明?!?/br> “英明?”桓容搖搖頭,笑道,“不過是識時務罷了?!?/br> 這話并不十分貼切,卻也沒差到哪里去。 他也好,秦璟也罷,比起個人情誼,更加注重大局。說是無情無義未免過頭,更不代表彼此視感情為兒戲。 想在亂世立身,理智永遠為先。 為感情不顧一切? 說實話,桓容真心做不到。腦袋被門夾、被驢踢甚至灌幾瓢水,照樣做不到。 秦璟比他更加理智。 實事求是的講,秦四郎比他更像一方梟雄?;溉萃耆梢钥隙?,他日戰場相見,對方手下絕不會留情。 摸摸胸口,遇上這種情況該感到“心痛”吧? 這種突來的興奮激動又算怎么回事? 果然是亂世呆久了,就算沒嗑寒食散,腦回路也會出現問題。 桓容的車駕回到營中,營門立刻關閉。 兩輛武車推到營門前,擋板張開,士卒登上車頂,架上火把,就是兩座簡易的瞭望臺。 左營地外,十幾個帳篷內,投奔來的長安百姓擠在火盆旁,跟前擺著熱湯,手里抓著蒸餅饅頭,正在狼吞虎咽。 另有幾個婦人將蒸餅泡軟,一點點喂給懷中的孩子。 秦氏圍城三月,長安將盡糧絕,不少人死在城內,壓根沒能熬到今日。他們僥幸逃出,卻沒有投奔秦氏,而是直往桓容的營地而來。 究其原因,是為首的老人認出晉兵的皮甲,思及當年桓大司馬率兵北伐,當機立斷,帶著族人和家人前來投奔。 秦氏固然是漢人,南地的晉室卻被視為正統。加上北地遭遇天災,明年的日子肯定更不好過,眾人一番商量,決定離開北方,遷往南地。 “聞聽南邊的幽、荊幾州廣招匠人和工巧奴,我等雖沒太大的本事,到底會些木匠和鐵匠手藝。再不濟,往鹽瀆、射陽之地的鹽場工坊碰碰運氣,總好過等著餓死?!?/br> 隨行商往來南北,幽州的消息不斷傳出。 起初人們不相信,一州之地,還是邊界,不遭兵禍就謝天謝地,如何能養活這許多的流民? 可是,隨著日子過去,越來越多的消息散播開來,并有之前南逃的羊奴現身說法,跟著幽州商隊行走各地,不信的人越來越少,關于幽州的傳言逐步得到證實。 這些人投奔幽州兵倒也不算奇怪。 長安城破之后,氐人和部分雜胡北逃,大部分的漢人留了下來。 對長安的人口,桓使君眼饞已久,本以為要經過談判,付出一定代價市換,萬萬沒有料到,有之前的“名聲”在,不少百姓主動來投,愿意跟著他前往南地。 撈到碗里的rou自然不能再放回去。 不過,和秦氏打個招呼十分必要。 至于是不是要另給出一部分利益,桓使君聳聳肩,表示苻堅的私庫好東西實在不少,換百戶人口綽綽有余。 這邊廂,桓容打定主意,人口帶走不說,務必要說動秦氏松口,確保西域商路暢通。 那邊廂,桓石虔和楊廣率領的軍隊已攻破略陽,正沿著渭水西行,冒雪向天水進軍。 謝玄和王獻之終于趕上大軍,同桓石虔合兵。 二人帶來的家將部曲迅速投入戰斗,同氐兵廝殺極是悍勇。在攻打略陽城時,更是生擒略陽太守,讓桓石虔和楊廣刮目相看。 “連日大雪,大軍行進固然困難,守城的氐賊未必好過?!?/br> 桓石虔鋪開輿圖,手指畫出一條長線,重重點在“天水城”標記之上。 “我等借武車急行軍,攻城器械盡可在城下組裝,定要在明年元月之前打下天水城!”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定約 寧康二年,十二月辛酉,兩萬晉兵圍天水城。 數九寒天,滴水成冰。 大軍頓兵城下,困住四面城門。商道斷絕,行商往來被阻,城內人心惶惶,日夜擔驚受怕。 遇晉兵推出攻城錘,作勢欲攻城門,城頭守軍立刻亂作一團,幾乎要棄城而逃。天水太守帶數名忠仆登上城頭,親手斬殺兩人,依舊彈壓不住。 “國主已死,我等守在此地,早晚糧絕,無異于死路一條!”有隊主高聲道。 “城內漢羌羯暗中有謀,一旦戰事起,我等拼死抵御外敵,恐擋不住背后的冷箭?!?/br> “姚主簿此言有理!” “人心難測,不可不防??!” 眾人七嘴八舌,都勸天水太守謹慎行事,莫要一時大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天水太守姓苻,出身氐秦宗室。聞知長安被破,苻堅戰死,一時悲憤難抑制,曾書信數封,欲聯合在外皇族宗室共伐秦氏。 想法雖好,響應者卻是寥寥。 不等他繼續書信,說服在外宗室,扶風郡已被晉兵攻占。繼此之后,又傳來略陽郡被下的消息。 兩郡逃出的亂兵和流民多達千人,陸續進入天水。 苻堅太守本欲開城招納,充斥軍隊,萬萬沒有想到,這些亂兵竟兇過賊匪,不受招納不說,每過一處必燒殺劫掠,為害甚重。 漢人和雜胡也好,氐人部落也罷,全部“一視同仁”。說搶就搶,說殺就殺。惡行令人發指,引得百姓憤慨,怨聲載道。 如果苻太守一意孤行,仍要招納這些亂兵,天水百姓不論,郡治所的官員怕會立即造反,將他推下太守之位。 算計好的兵源沒了,又遇晉兵圍城,苻太守實在沒辦法,只能組織城內青壯,親自登上城頭,要同來敵決一死戰。 他決心與城共存亡,天水官員卻沒這份心思。 晉軍頓兵城下,眾人嘴上不說,暗中卻在各自串聯,陸續生出“開城門,獻城池,保平安”的心思。 姚主簿和門下賊曹私下謀劃,如果苻太守頑固不化,不聽勸告,執意要拖著滿城人一起死,無妨取其項上人頭,權當是送給晉軍將領的投名狀! 時間一天天過去,晉兵的包圍越來越嚴,眾人的心思愈發活絡。 城內的豪強蠢蠢欲動,漢人雜胡生成暗流,苻太守知曉事情不好,怎奈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情況不斷惡化,進一步滑向深淵。 今日大雪稍停,晉兵列隊出營,推出攻城錘,扛起云梯。 鼓角齊鳴,刀盾的撞擊聲和戰馬的嘶鳴聲交織在一起,成為壓垮城內守軍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氐人幢主以下,無人想平白丟掉性命,都想打開城門,趁晉軍沒有徹底合攏包圍圈,尋找空隙,殺出一條生路。 起初,眾人僅是勸說太守,希望他能改變主意,給大家留一條生路。 國主已死,長安易主,縱然能擋住晉兵,未必能擋住秦氏的鐵騎。何況西邊還有吐谷渾和什翼犍,困守天水城,早晚都是個死! 好說歹說,幾乎說破嘴皮子,苻太守就是不松口,打算一條路走到黑。 眾人的耐性越來越差,焦灼越來越甚。 再次勸說無果,終于決定,直接動刀,拿下苻太守人頭,轉投晉兵! 苻太守雖知屬下不滿,卻無論如何不會想到,竟有人真的動手,要在城頭取他性命! 聽到晉兵的號角聲,苻太守正俯瞰城下,眺望晉兵戰陣,忽聞腦后風聲,頓時心中一凜,本能向旁側躲閃,右肩仍被劃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如果不是他躲得快,恐怕這一刀會砍在脖子上。 “你?!”苻太守震怒,目齜皆烈,顧不得流血的傷口,猛地抽出長刀,大聲道,“你要造反?!” “造反?”門下賊曹舉起染血的長刀,冷笑出聲,“苻堅已經死了,長安已經破了,氐秦早不復存在,我造誰的反?” “府君,這么做是為大家求條生路。你決心去死,不妨將人頭借我等一用?!?/br> 掃視眾人,發現僅有忠仆站在身邊,余下皆立在對面。 苻太守頓覺心如死灰,知曉無力回天,今天恐要死在城頭。突然縱聲狂笑,道:“爾等不忠不義之人,以為取我人頭就能投入遺晉,再享榮華富貴?簡直笑話!” “我縱然要死,也絕不會死于爾等之手!” 話音未落,苻太守退后半步,背倚城墻,再度掃視眾人,以胡語大喝一聲,詛咒眾人必將死無葬身之地。隨即單手猛地一撐,縱身躍落城下。 呼嘯的北風中,仍能聽到他的斥罵。 一聲鈍響之后,遍地銀白之中,陡然綻放一抹暗紅,仿佛盛開在地獄的彼岸花。 城頭一片死寂,城下的鼓角聲卻未停止。 攻城錘和武車齊出,士卒架起云梯,悍不畏死的爬上城墻。正要揮刀劈砍,卻發現城頭守軍毫無斗志,見晉兵冒出城頭,第一反應不是抵抗,而是棄刀投降。 桓石虔得報,和謝玄等人商量,以為其中有詐。 哪料想,城中的主簿竟帶人打開城門,皆身著素服,披頭跣足,口中高喊獻城。 “這……”桓石虔沒了主意。 無論扶風還是略陽,都是連場血戰,方才徹底拿下。頓兵天水數日,大軍上下都以為會經歷一場惡戰,結果人沒殺一個,對方竟主動獻城? “謝將軍以為如何?” 謝玄沉吟片刻,提議無妨派人入城,再將獻城的一干官員帶來。 詢問王獻之的意見,和謝玄一般無二。 最終,桓石虔拍板,撤下攻城錘,派兩隊甲士入城,并將姚主簿等人帶到大帳前,仔細加以詢問。 天寒地凍,難為姚主簿等衣著單薄,更赤著雙腳。穿行過雪地,眾人早凍得臉色蒼白、嘴唇發青,瑟瑟發抖。 見到一身鎧甲的桓石虔,眾人顧不得打哆嗦,紛紛行禮,口稱愿投晉朝。 “哦?”桓石虔大馬金刀的坐在主位,目光在眾人身上轉個來回,“爾等所言確實?” “不敢有假!” “你是天水郡主簿?” “回將軍,正是?!?/br> “天水太守在何處?” “他……”姚主簿遲疑兩秒,見桓石虔面色冷峻,帳中的部曲各個眼放兇光手按刀柄,不敢再支支吾吾,立刻將苻太守如何決意守城,又是如何眾叛親離,最后跳下城墻之事說得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