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節
“幼度何意?”王獻之皺眉。 “子敬莫要誤會,玄實有要事相商?!?/br> 謝玄本不想如此,奈何送出的拜帖皆如石沉大海,壓根沒有回音。 叔父讓他拜訪王子敬,結伴北上,實有意借機緩和陳郡謝氏和瑯琊王氏的關系??上醌I之不給面子,突然生出左性,壓根不打算理會謝玄。 實在無奈,謝玄只能在朝會之后攔人,用最“粗暴”的辦法達成目的。 聽完謝玄的解釋,王獻之總不好強行走人,折中一下,請謝玄過府,也好仔細聽一聽,對方究竟有何要事。 兩輛馬車行過秦淮河北岸,車廂上的標志引來路邊人的注意。 賈秉坐在牛車上,令健仆減慢行速,看著王獻之和謝玄一前一后擦身而過,不由得微微挑眉,片刻后道:“不必再去烏衣巷,去青溪里左衛將軍府上?!?/br> “諾!” 牛車掉頭轉往青溪里,賈秉合上車窗,靠在車壁,思量著今日所見,當下鋪開絹布,寫成一封短信,只能歸家之后,立即放飛鵓鴿,將建康變化盡說于桓容。 臺城的反應不出預料,吳姓也不是問題,高平郗氏因郗方回而起,終有短板,就如當初的桓氏,不被頂級高門接納。加上郗方回年事已高,高平郗氏實不足為據。 “若是郗景興在,怕不會如此簡單??上О??!辟Z秉搖搖頭。 郗愔和郗超反目,滿朝皆知道。郗融固然有才,到底不及郗超。并且,他算是被趕鴨子上架,在郗愔入朝后鎮守京口。如若不然,他怕是更樂于辭官讓印,每日里清談養生,遠遠躲開官場和兵權。 “英雄末年,卻無可托付之人?!?/br> 想到這里,賈秉不免嘆氣,生出幾分唏噓。 不提賈舍人前往青溪里,是如何游說左衛將軍殷康,謝玄做客王府,被孤零零的丟在正室飲茶,身為主人的王獻之,回府就跑得不見蹤影。 知曉事出何因,謝玄倒也不甚在意,一邊飲著茶湯、享用糕點,一邊欣賞屏風上的題字和墻上懸掛的詩畫,倒有幾分自得其樂。 好在王獻之并非不知禮之人,見過妻子,確定一切安好,立即來見謝玄,當面致歉。 “幼度見諒?!?/br> “無妨?!敝x玄笑道,“子敬之心,玄能理解?!?/br> 聰明人談話,說麻煩實在麻煩,說簡單倒也簡單。 兩人相交多年,對彼此都十分了解。謝玄的來意,王獻之能猜出五六分。等他開口,五六分就變成了七八分。 對方坦言告知,有緩和兩家關系之意,王獻之斟酌之后,打算接下這份善意。 “子敬之意,我已明白?!蓖醌I之笑道,“實不相瞞,自敬道上表宣于朝中,我亦有意往北,然牽掛家中,一時未能拿定主意?!?/br> 謝玄點點頭。 事情的確不巧。 盼了多年,王獻之才盼來這個孩子。 如果就此離開,難免有所掛念。 “既如此,子敬可暫做考量,如有決斷,可遣人過府?!?/br> 事情談完,謝玄沒有久留,很快告辭離開。王獻之親自將他送出門外,轉身回到正室,坐在屏風前,看著已空的漆盞,默默陷入沉思。 正搖擺不定間,門外傳來一陣木屐聲。 王獻之抬起頭,見郗道茂從門外走來,忙起身上前,將她扶到屏風前。 “天氣漸涼,怎么不加一件斗篷?!?/br> “夫主太過小心?!敝挥袃扇霜毺?,郗道茂才會喚王獻之的小名。在人前,哪怕是在府內的婢仆面前,始終遵循禮儀,不錯一星半點。 禮儀教養鐫刻在骨子里,不用刻意為之,一舉一動都十分自然,帶著幾分隨意,卻十足的賞心悅目。 “小心總無大錯?!?/br> 夫妻倆落座,婢仆重新送上茶湯和蜜水,另外還有幾盤糕點,都是幽州傳來的花樣,味道并不十分甜,卻格外得郗道茂的喜歡。 為此,王獻之特地命人往幽州,開出三倍的工錢,聘來專做糕點的廚夫。 自同桓容聯手做生意,掌握建康七成以上的鹽市,王獻之半點不差錢。 “謝郎君過府可有要事?” 謝道韞和郗道茂是妯娌,兩人的關系向來不錯。陳郡謝氏族和瑯琊王氏漸行漸遠,兩人的關系依舊半點不受影響。 如今謝玄過府,兩家關系似有緩和跡象,郗道茂自然樂見。 得知謝玄離府,王獻之獨在正室,猜測或有隱情,故而主動尋來,希望能親耳聽一聽是怎么回事。 “此事,”王獻之頓了頓,握住郗道茂的手,道,“實是關系北地?!?/br> “北地?” “日前,幽州刺使上表,言及發州兵……” 王獻之不打算隱瞞妻子,從桓容上表說起,將四州出兵、桓容有意打通西域商路以及謝氏的考量和盤托出。 郗道茂靜靜聽著,等他說完,方才開口問道:“夫主是何考量,可要和謝郎君同行?” “這……我尚未拿定主意?!蓖醌I之面露遲疑。 “可是因為我?”郗道茂笑道,“其實夫主大可不必?!?/br> “可,我到底不放心?!?/br> 郗道茂笑著搖了搖頭,令婢仆退下,關上房門,道:“官奴,大事為重。大丈夫立志,自當言出必行。國事家事當前,怎可囿于兒女之情。況醫者言,我無大礙,每日膳食注意,不思憂心事,必能母子平安?!?/br> “阿姊,如我北上,恐未知歸期?!?/br> “那又如何?”郗道茂笑了,如幼時一般捏了下王獻之的耳尖,“日子再長又能長到哪里去?再者說……” “什么?” “官奴,你在外有所建樹,我母子才能更加安穩?!臂烂曇粑⒌?,沉聲道,“桓宣武在時,其家眷在京,誰敢小看?縱有南康長公主之因,然究其根本,實是其手握權柄,滿朝上下皆仰其鼻息?!?/br> “如今伯父在朝,情況又是如何?” 郗道茂頓了頓,道:“官奴,你既已決心仿效先祖,凡事自當有所決斷。孰輕孰重,心中總要有所衡量。我沒有南康大長公主的氣魄,不能幫你太多,但也不愿拖累你?!?/br> “阿姊,怎么是拖累!”王獻之皺眉。 “那么,你可要同謝幼度同行?” “……我去!” “這就對了?!臂烂θ轀睾?,輕輕拍了下王獻之的腦門,道,“這才是瑯琊王氏未來家主當為?!?/br> 夫妻倆在屋內說話,不時傳出一陣笑聲。 婢仆守在門前,低著頭,心思莫辨。 少頃,郗道茂從室內走出,王獻之正提筆寫著什么。 婢仆上前扶住郗道茂,不著痕跡向室內探頭。自以為做得隱蔽,殊不知早落入郗道茂眼中。 一行人返回東院,郗道茂喚一聲“來人”,立刻有兩名健壯的仆婦上前,將滿臉驚色的婢仆五花大綁。 “主母?”婢仆臉色煞白,掙扎著看向郗道茂,“這是為何?” “不明白?”郗道茂靠在榻邊,輕輕捏了捏額頭,立刻有婢仆走到她的身后,為她解開發髻,輕輕按壓頭上xue位。 “奴、奴實在不知……” “不知道也無妨,阿平,告訴她?!?/br> “諾!” 阿平低聲應諾,手上不停,繼續在郗道茂頭側按壓,口中道出讓婢仆膽喪心驚的一番話,“三月前,你借口往廚下,向府外遞送消息……” 聽著阿平的講述,婢仆雙腿發軟,抖如風中落葉。絕望的看向郗道茂,顫抖著聲音道:“主母,奴是奉丞相之命?!?/br> “是又如何?”郗道茂終于看向她,“你莫非要說,我出身郗氏,此事理所應當?你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奴不敢!”婢仆拼命搖頭。 “無妨告訴你,我的確出身郗氏,然高平郗氏并非僅有伯父一支?!臂烂p聲道,“我本想給你一條生路,奈何你硬要往死路上走?!?/br> “主母、主母,當是為小郎君惜福,饒奴一命……” “大膽!” 仆婦一腳踩下,幾乎將婢仆的手指踩斷,也將她的后半句話踩回了嗓子里。 郗道茂胸前起伏,雙目冰冷,顯然生出真怒。 “如此說來,我的確不能殺你?!?/br> “主母……”婢仆生出希望,混不知等著她的卻是更加可怕的地獄。 “阿平?!?/br> “奴在?!?/br> “送去田莊?!臂烂蛔忠痪涞?,“不要讓她死了?!?/br> “諾!” 阿平看向婢仆,目光仿佛帶著刀鋒。 仆婦會意,立即將婢仆拖了下去。在送往田莊之前,必定會灌下啞藥。如敢反抗,更會拔掉舌頭。 原本郗道茂并無意殺她,可惜婢仆自作聰明,竟以未出生的孩子要挾,郗道茂縱有幾分仁慈,也會被徹底碾碎。 “阿平,迅速派人給從兄送信?!?/br> 郗道茂口中的從兄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升任中書侍郎的郗超。 “告訴他,之前的事,我應下?!臂烂仙想p眼。 她也不想這般行事,奈何世事如此,總要做出選擇。 “凡是查出不對的,全部送去田莊。夫主不日將要北上,我不希望他再掛心身后?!?/br> “諾!” 阿平應諾,退出內室。 郗道茂靠在榻上,神情中難掩悲傷。 她本不是心硬之人,但是,想要幫到王獻之,想要保護未出世的孩子,必須逼得自己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