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節
正拿不定主意時,探路的部曲打馬奔回,距離五步遠,從馬背上狼狽滾落,滿臉的驚惶之色。 “郎君,有羌人來襲!” 部曲話音剛落,雷鳴般的馬蹄聲驟然響起。 家將部曲立即上馬,將呂德世和呂寶護在中間。 羌人騎兵奔至近前,并非馬上發動攻擊,而是策馬馳向左右,交錯而過,將百余人團團包圍。 “氐秦呂氏?”一名臉上帶著刀疤的首領策馬近前,認出呂德世和呂寶,不由得哈哈大笑,“天神必定眷顧我等,弓弦剛剛張開,肥鹿就跑到面前!” 羌人發出一陣歡呼,盯著呂德世兄弟,活似盯著兩塊誘人的肥rou。 “秦氏放出話,誓要滅絕氐秦呂婆樓一脈。拿下你們兩人,我部就有了投名狀!投到秦四郎麾下,何等的風光!” 首領舉起右臂,羌人紛紛放開韁繩,以雙腿夾緊馬腹,在馬背上開弓。 “留下呂德世和呂寶,剩下的全部殺光!” “殺!” 弓弦聲拉響,箭矢如雨飛出。 呂氏家將和部曲不甘心就此死去,不顧迎面飛來的箭矢,策馬向羌人沖去。 羌人獰笑一聲,舉弓架住部曲,反手就是一刀,將其砍落馬下。 就在這時,一陣號角聲突然從背后響起。 羌人首領皺眉,看到越來越近的隊伍,暗道一聲“晦氣”。 “鮮卑人!” 鮮卑人來了,估計羯人也不會遠,想獨吞這兩塊肥rou,實在不太可能。想到這里,羌人首領滿心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來者是慕容鮮卑,跟著慕容亮一起投奔長安,隨后駐扎在京兆附近。之前長安大火,消息紛傳,又有秦氏大兵壓境,動心思的可不只是羌胡。 領隊的鮮卑人拉住韁繩,向羌人首領頷首,隨后將目光轉向呂德世和呂寶,意圖昭然若揭。 羌人首領心生不忿,奈何對方兵力居多,動手未必能討到好處。眼珠子轉轉,舉臂示意,做出“一人一個”的表示。 “你我合力,盡快將他們拿下。等到別人再來,好處可不如現在?!?/br> 雙方當著呂德世和呂寶的面討價還價,最終拍板,決定了兄弟倆的命運。 遠在長安的呂婆樓壓根不知兒子已落入險境,即將成為“投名狀”,送到秦氏面前。 他在院子坐了整整一夜,獲悉王猛遇刺,僥幸逃得一命,卻因重病復發,縱沒逃過閻王召喚,于半個時辰前去了。丞相府嚴守消息,僅向宮內送出喪訊,文武百官和長安城的百姓都還被蒙在鼓勵。 “好!”呂婆樓放聲大笑,笑到中途,聲音戛然而止。 忠仆小心上前,見呂婆樓已合上雙眼,面上猶帶著笑意,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探過鼻端,又按了下頸側,立時跪倒在地。 “郎主去了!” 寧康二年,八月,庚戌 長安大火,丞相王猛遇刺身亡,太尉呂婆樓病重去世。護衛長安的士卒逃散千余,部分被呂德世和呂寶帶走,余下皆隨部落遷移。 偏又遇秦氏大兵壓境,秦璟和秦玚率軍包圍長安,堵住三面,僅余北門,作勢要圍三闕一。 苻堅焦頭爛額,群臣被召入宮,卻是集體陷入沉默,沒有任何破局之法。 與此同時,桓容的書信送到寧州,周仲孫幾番考慮,并召幕下商議,最終決定響應淮南郡公的號召,為國為民,出兵北伐! 調動四州兵力,必須給建康遞個口風。 表書只是個幌子,徐川借機入京同賈秉匯合,更帶來桓容的私信,決定重劃分給陳郡謝氏和瑯琊王氏的利益。 知曉桓沖和桓豁已然點頭,賈秉折起絹布,微微一笑,笑容里帶著無盡的深意。 第二百零五章 選擇 寧康二年,九月 慕商時節,秋高氣爽。 建康城內,秦淮河上,南來北往的船只穿梭交織,艄公撐起船桿,船工喊著號子,偶爾有士族高門的游船經過,河面飄散隱隱的樂聲,商船立即向兩側避開。 飛濺的水浪高過三尺,暖陽映照之下,炫發五彩光芒。 點點水花晶瑩,似河中飛起的珍珠。 北岸有幾輛牛車經過,是出城登高的士族郎君和女郎。 郎君身著大衫,相貌俊朗,興致起來,以手擊節,臨水高歌。女郎挑起車簾,眺望秋日美景,不時發出幾聲感嘆。 九月九日,重陽佳節,民間登高賞秋,以菊相贈,臺城行重九會宴,百官入太極殿朝見,于宮中宴飲。 天子饗群臣,文武賀少帝。 殿前,數人合抱的火盆熊熊燃起,群臣坐于席間,面前設榻,榻上設酒rou時蔬。樂聲起,群臣先敬天子,后彼此舉杯,雖不及各府宴飲時隨意,倒別有一番熱鬧。 樂人或立或坐,鼓聲隆隆,弦瑟陣陣。 歌女展喉,舞女飛旋,歌舞聲中,宴會進入高潮。 即便是政見不和、彼此看不順眼,此時也能舉杯邀飲,非刻薄至極,絕不會故意下對方臉面,更要回敬一觴,才不負重陽佳節。 司馬曜坐在上首,俯瞰群臣推杯把盞,酒酣耳熱,縱然心中早存郁氣,也要強裝笑臉。 他以為桓溫足夠跋扈,卻萬萬沒料到,桓大司馬的囂張跋扈,不過是權臣縮影。 自登上皇位,他徹底體會到了歷代先帝的艱難。 安心做個傀儡,熬死一群老臣?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明知自己被視為擺設,仍要強撐天子尊嚴,被臣子看笑話,這種滋味實在難言。難怪司馬奕會被“逼”瘋,難怪父皇在位一年就駕鶴西行。 不是司馬家的皇帝沒有野心,各個庸碌,而是重重壓迫之下,左有權臣右有高門,野心之火尚未燃起就已熄滅。 想到幽州上表,司馬曜又是一陣苦笑。 虧他以為能利用桓容,甚至想著用完一腳踢開,順勢接手幽州,當真是瞎了眼,腦袋被石頭砸,異想天開! 日前氐賊寇梁州,刺使楊亮不敵,漢中之地危在旦夕。朝中不及發兵,桓容率幾千州兵馳援,解城下之圍,更一路追敵,連下武都、仇池兩地,將氐秦刺使楊安的首級送往長安。 朝中獲悉此事,表面稱頌皇朝國運,背地都在議論,桓容像極了二十年前的桓大司馬。 桓溫,桓容,桓氏! 司馬曜不甘心。 可不甘又能怎樣? 郗愔官居丞相,王太后臨朝攝政,滿朝文武不是郗愔黨羽就是士族高門出身,郗超等更是桓氏在朝堂耳目。 更鬧心的是,司馬道子同他離心,堅持不受瑯琊王封號,更不愿列朝,每次見面都是一句話:請歸封地。 掰著指頭算一算,兄弟姊妹中,唯一活得自在的,大概只有長姊新安。 桓濟身在姑孰,她卻帶人去了盱眙,理由光明正大,代替夫主侍奉嫡母。 實情卻是,她抵達盱眙之后,并未入住刺使府,而是另外購置宅院,每逢十日過府請安,余下時間盡在府內宴飲,要么就出城賞景、入坊市游玩,日子過得無比自在。 有小道流言,新安郡公主仿效前朝館陶大長公主,在府內養有面首。 事關司馬氏和桓氏臉面,流言未經證實,就很快被壓了下來。但是,司馬曜卻信了七分,更是無比的羨慕。 堂堂國君,過得還不如一個郡公主自在,別提多難受。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對比太大,傷害更大。 聽到的消息越多,司馬曜就越感到難受,心被撕開一條大口,嘩嘩向外淌血。 這且不算,王太后以天子未元服之名,將他從王府帶入宮的美人通通移入偏殿,順帶將自幼伺候他的宦者保母全部替換。 看著大長樂得意的樣子,司馬曜咬碎大牙,也不敢如先時一般,狠狠踹上一腳。至于往長樂宮說理,更是想都別想。 現如今,朝廷掌于權臣士族,臺城盡握于王太后。 司馬曜成為名副其實的傀儡,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眼皮子低下,別說實現雄心壯志,稍有不對,能不能保住皇位性命都很難說。 或許司馬道子早看穿這點,故而,他再不奢望改封瑯琊王,甚至從心底里抗拒。 桓容請發四州兵的上表送到建康,司馬道子直接入宮請見,執意要歸封地。話里話間表示,他一定要去封地。司馬曜沒理由不準。 “如阿兄再不點頭,我便去求見太后,請太后評理!” 此言已經算是威脅。 司馬曜氣得握拳,終究無奈,唯有點頭答應。目送司馬道子難言喜意,一刻都不愿多留,像是生怕司馬曜反悔,離宮后就打點行裝,連儀仗都沒擺,坐著馬車,帶上護衛健仆,急匆匆離開建康。 司馬道子受封東海王,封地本在東陽,同新安郡公主的封地毗鄰。借口同司馬道福交惡,司馬道子幾次同司馬曜“糾纏”,成功將封地改成臨???。 臨海地處偏僻,比不上東陽郡繁華,但有水路之便,能停泊海船,遇海商行過,稅收絕對不少。 再則,東陽、臨海與會稽都在揚州,就地理位置而言,臨海相距會稽更遠。 司馬道子是司馬曜的同母兄弟,雖沒有改封瑯琊王,但在司馬曜沒有皇子之前,他就是默認的皇位繼承人。 留在建康且罷,若是離開都城,封地絕不會在揚州之外。 會稽是士族的大本營,桓豁遙領揚州牧,州內各郡太守卻以會稽利益為先。在揚州之地,桓氏和士族的權利勉強算作五五開,更多時候,建康士族要壓過桓氏一頭。 司馬道子知道自己不能離開揚州,就只能在其他方面動心思。 不想被士族看死,自然是離會稽越遠越好。挑來挑去,最終將目光定在臨海。 事實上,他更想選擇永嘉郡。奈何那里是瑯琊王氏的地盤,而王獻之素來同桓容交好,司馬道子不想自己找不自在,干脆退后半步,將封地選在臨???。 司馬道子急匆匆離開都城,再沒有回頭。 司馬曜留在臺城,更顯得孤立無援。 重陽會宴,舞樂充斥耳邊,群臣奉酒,表情帶著恭敬,言行舉止半點不錯,司馬曜看到的只有諷刺,無盡的諷刺。 宴會結束,群臣退出宮外,熱鬧散去,恰似繁華將至盡頭,再不復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