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節
如果首領的兒子沒有作為,有九成以上的可能被他人取代。同樣的,首領的兒子太有作為,等不到親爹讓位,一場父子相殘不可避免。 這種制度看似殘忍,卻在胡族部落中延續千百年。 從秦時塞外諸胡,到漢時草原匈奴,一直到魏晉時期內遷的五胡,即使仿效中原王朝建立政權,在權力交接的過程中,依舊帶著舊俗的影子。 染虎等人臣服于秦璟,甘心為他手中刀兵,自然期待他能接過秦策衣缽。但是,在中原多年,眾人對漢室也有幾分了解,見秦璟抵達西河不久就要離開,心中難免生出嘀咕,更有幾分不滿。 秦璟立下大功,秦策行事卻太不公平。 漢人的規矩實在太多,真正的勇士竟要受到這樣的冷待! 好在秦策沒有繼續“不公平”下去,肯定秦璟的戰功不說,更是當著滿朝文武宣布,將荊、豫、徐三州俱交秦璟,許他虎符,可掌三州諸軍事。遇戰先決,無需稟于西河。 此令既下,文武頓時一片嘩然。 有老臣不滿秦策此舉,以為太過荒謬。 秦玖被奪兵權,調回武鄉;秦璟卻要統領三州?手中的五千騎兵不收入西河,全要隨他一同南下? 如此行事,難道是想廢除長子,立四子為繼承人? “大王還請三思!” 出聲附和的文武超過十人。 秦策面上不顯,腦中浮現出劉夫人日前之言,不由得心頭微沉。 “今慕容垂盤踞丸都,苻堅篡踞長安,胡賊尚未掃清,諸事當以重立漢室、奪回中原為先!我子能征善戰,有統兵之才,命其領荊、豫、徐諸軍事,方能震懾長安,令胡賊不敢輕舉妄動!” “我意已決,諸位不必再言!” 在場文武跟隨秦策多年,還有曾經侍奉其父的老臣,見他態度堅決,不容半點置疑,都是心頭巨震。 無論是否存在不滿,再無人公然開口反對,更沒有膽大到請秦策收回成命。 翌日,秦璟接受任命,率五千騎兵南下彭城。 染虎等人滿臉興奮,只等著秦璟一聲號令,無論長安還是建康,抄起刀子就上! 現如今,染虎已不懷疑秦璟能助他報得大仇。 以秦璟的戰斗力,慕容垂和慕容涉龜縮在三韓則罷,如有哪天不老實,試圖染指中原,百分百會被狠狠收拾。 慕容垂被稱“鮮卑戰神”,奈何身邊處處是坑。 慕容德和他離心,不能交付信任;慕容涉心思詭譎,更有背叛慕容評的前科,更加不能相信。 能托付身后的慕容令和慕容沖又是彼此看不順眼,隔三差五就要鬧上一回,最嚴重的兩次,已然是刀兵相向。 不是慕容垂及時趕回,兩人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九成以上不是兒子死就是侄子亡。 一個接一個爛攤子等著收拾,慕容垂壓根分不出精力謀劃南下復國。只能繼續困在三韓之地,先解決身后的麻煩再說。 知曉慕容鮮卑的情況,染虎反倒不急著報仇。 與其一刀了結,不如看著仇人自相殘殺,這樣才更痛快! 秦璟沒有回答染虎等人的問題,只告知眾人,此次返回彭城,將有一段時日不臨戰事。染虎等人雖有些失望,但已經發誓效忠秦璟,自當唯其馬首是瞻。 不過,眾人的心情很快又好了起來。 秦璟明言,之前獲取的“戰利品”,已有部分送往彭城,都將如數發下。 “城中建有兵營,爾等可居于營中,亦可于城內購置家宅?!?/br> 染虎等人愕然瞠目,以為自己聽錯。 “將軍不是說笑?” “自然不是?!鼻丨Z躍身上馬,單手撫過戰馬的頸項,引來一聲響鼻,“待回彭城,將為爾等錄入戶籍。如爾等愿意,可改漢姓、取漢名。如若不愿亦無不可?!?/br> 染虎等人臉色漲紅,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 秦璟此舉是在表明,從今往后,他們就是“親兵”,不是隨時可以舍棄的小卒! “仆等必為將軍效死!” “汗王萬歲!” 五千騎兵陸續上馬,伴著悠長的號角,轟隆隆的馬蹄聲響徹北方大地。 馬蹄踏過殘雪,濺起早春的濕泥,從上空俯瞰,五千騎兵仿佛一股奔騰的洪流,急速奔涌南去。 騎兵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地平線,再也眺望不到。 城頭之上,劉夫人依舊久久駐立,任由冷風拂過鬢發、鼓起長袖。 “阿姊,起風了?!眲㈦粽驹趧⒎蛉松韨?,輕聲道,“該回去了?!?/br> 劉夫人沒出聲,仍望著秦璟離開的方向,眸光深邃。 劉媵沒有再出聲,而是靜靜的陪著劉夫人,一同佇立在北風之中。 兩人的裙擺被風揚起,似欲乘風而去。 秦珍和秦玨趴在城墻上,想起方才見到的那一幕,不由得心頭火熱。 他們何時才能長大,才能隨父兄征戰沙場? “阿兄初次臨戰,也不過比咱們大上兩三歲?!鼻卣湮杖?,“胡賊不滅,總有你我殺敵之日!” 風越來越大,卷起殘雪飛沙,阻隔了城頭人的視線。 “走吧?!?/br> “諾?!?/br> 隨劉夫人離開時,秦珍和秦玨不約而同轉頭,向秦璟離開的方向張望。漫漫飛沙之中,一切都變得模糊,唯有被騎兵踏出的長路一直向南,直至風沙盡頭。 “總有一天……” 他們不再年幼,可以跨上戰馬,手持長槍,在戰場上沖鋒陷陣,可以和兄長并肩作戰,將盤踞中原的胡人徹底掃清。 總有一天! 回到府內,秦珍和秦玨往夏侯將軍處學習兵法。 劉夫人和劉媵換過衣裙,重新看起田冊??吹揭话?,忽聽婢仆稟報,秦策結束同文武議事,徑直來了東院,看樣子似有幾分惱怒。 “夫主?”劉夫人放下竹簡,思量片刻,同劉媵對視一眼,不禁微微一笑,“看起來,還是有人不夠清醒?!?/br> “阿姊說的是?!眲㈦羰掌饠傞_的田冊,“看來不用阿姊費心,儆猴的那只雞就會自己跳出來?!?/br> “此時還言之過早?!眲⒎蛉藫u搖頭,“事情涉及前朝,最終如何決斷,總歸要夫主點頭?!?/br> 劉媵頷首,收起最后一卷竹簡,合上木箱。 時間抓得極準。 等婢仆抬下木箱,送上茶湯糕點,秦策恰好邁步走進正室,身上猶帶著早春的涼意。 “夫主?!?/br> 劉夫人和劉媵福身,隨后劉媵退下,僅留夫妻二人在內室。 秦策面無表情,端起茶湯一飲而盡。 聽到一聲不甚明顯的冷嘶,劉夫人紅唇微翹,笑道:“茶湯剛剛調好,有些燙,夫主小心?!?/br> 秦策面露尷尬,看著笑意盈盈的嫡妻,心頭累積的郁氣似一掃而空。指腹擦過被燙的嘴角,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細君一如當年,為夫卻是老了?!狈畔缕岜K,秦策嘆息一聲。 “夫主何出此言?” 劉夫人手托袖擺,夾起一塊胡餅送到秦策面前,道:“夫主早膳未用多少,該用些胡餅。是阿妹親手做的,新鮮的羔羊rou,加了南地調制的香料,味道著實不錯。夫主嘗嘗?” “好?!?/br> 秦策未用竹筷,直接以手拿起胡餅。 餅皮香脆,餡料味足,餅面上還灑了芝麻,搭配微涼的茶湯,味道著實不錯。 秦策胃口大開,吃下整整一盤,仍是意猶未盡。 劉夫人命婢仆撤下漆盤,送上新的茶湯,拿起布巾為秦策凈手。 “細君,”秦策聲音微哽,“我自己來?!?/br> “夫主,就讓妾一次?”劉夫人微微抬頭,指尖擦過秦策帶著刀疤的手腕,“一晃這些年,妾還記得,當日夫主為救大君,僅率三百仆兵同上千胡賊廝殺,身上留下十三條傷疤,這就是其中之一?!?/br> 秦策沒說話,掌心覆上劉夫人的臉頰,指腹擦過她的眼角。 “當年之事,細君都還記得?!?/br> “記得?!眲⒎蛉诵χ袔I,覆上秦策的手背,低聲道,“當年一戰,劉氏塢堡幾近覆滅,劉氏郎君十不存一。夫主帶去的仆兵,一個都沒能回來。是阿嵁和阿屺帶兵死死守住城門,阿岍和阿崢沖開胡賊的包圍,阿崢更三箭射死賊首,才逼得賊兵退去?!?/br> 隨著劉夫人的講述,秦策陷入回憶,表情變得沉痛,沉痛中又夾雜著欣慰,欣慰并未持續太久,最后全化為一聲嘆息。 “這么多年了?!?/br> “是啊?!眲⒎蛉撕仙想p眸,順著覆在背后的大手,靠入秦策懷中。 “阿子都長大了?!鼻夭呗曇粑⒊?,注視著立在墻邊的屏風,看著屏風上蹲踞的麒麟,聲音中帶著疲憊,“長大了啊?!?/br> 劉夫人沒說話,只是靠在秦策肩上,輕輕撫過他的領口。 “阿嵁起了不好的心思,更鉆了牛角尖?!鼻夭甙牒想p眼,“跟著秦氏的老臣也不同以往,……我是不是錯了?” “夫主?” “細君,你告訴我,我是不是錯了?” 秦策極少在人前示弱,如今日這般更是從未有過。 劉夫人直起身,靜靜的看了秦策片刻,留意到他新增的白發和眼底的疲憊,輕輕搖了搖頭,將秦策扶躺到自己腿上,解開他的發髻,一下下梳著斑白的發。 “夫主,人心易變,當年的劉氏塢堡也曾如此?!?/br> “我還是錯了?!鼻夭吆仙想p眼。 “不?!眲⒎蛉说吐暤?,“夫主只是心軟了?!?/br> “心軟?” “對阿嵁心軟,對老臣心軟?!眲⒎蛉死^續道,“換做十年前,夫主可會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