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節
早年部落被滅,他們幾經輾轉,先是投奔慕容鮮卑,后又改投氐人,為的不過是保存部落元氣,休養生息,以圖東山再起。 拼死攔截晉軍,不是為楊安的軍隊斷后,而是要護住縣城內的親人。 知曉晉兵沒有斬盡殺絕的打算,不用彼此商量,干脆利落的下馬棄刀。如有必要,他們甚至可以立刻轉投,成為桓容手下的刀槍。 在亂世求存,漢人艱難,胡人亦然。 沒有雄厚的實力,漢、胡沒有多大區別,都是各處離散、朝不保夕,隨時可能丟掉性命,成為茫茫大地上的一堆枯骨。 這支拓跋鮮卑在北方游牧時,和敕勒部發生沖突,被敕勒聯合鐵弗擊敗。 經此一戰,超過千人的部落銳減大半,能戰的勇士不到三百,余下多是婦人孩童,老人不愿拖累部落,多數在遷移過程中離開或者自盡。 此后稍有恢復,但壯丁的數量始終沒有超過五百。不然的話,以這支部落鼎盛時的戰斗力,拼死一戰,桓容未必能占到多大便宜,損失絕對不小。 越來越多的鮮卑人棄刀下馬,跪在地上。 幾名穿著皮甲的羌人上前,查看過眾人臉上的圖騰,將一名身材魁偉的大漢帶到桓容面前。 此人身高將近八尺,肩寬背闊,雙臂尤為粗壯,掌心、指腹和虎口都帶著厚厚的繭子。到了近前,能明顯看出他的腿受過傷,走路時一瘸一拐,很不利索。 “使君,此人應為首領?!鼻既吮?。 鮮卑人被按跪在地上,掙扎兩下不得起身,費力抬起頭,見一個身穿玄色長袍,眉目如畫的年輕郎君站在面前。 腰間束著玉帶,長袖在腕口收攏。 寶劍佩在身側,劍柄雕刻虎首,明顯出自大匠之手。雖未當場出鞘,亦可知鋒利無比。 視線上移,冷不丁對上桓容雙眼。 漆黑的雙眸,深不見底,表情似笑非笑,縱然猜到面前人的身份,也無法將他和“水煮活人”的兇名聯系到一起。 不期然想起慕容鮮卑,那也是一個比一個長相漂亮,一個賽一個兇殘。 鮮卑首領下意識打了個寒顫,本能的低下頭,斷開視線。 “爾非氐賊?!被溉蓍_口道,“出自何部?” 他早有猜測,但是,仍需對方親口證明。 “回使君,某出身拓跋鮮卑,乃禿發部?!睘楸W〔柯渲腥?,鮮卑首領不敢激怒桓容,完全是有什么說什么。 “拓跋鮮卑?” “是?!滨r卑首領繼續道,“永嘉年間,我部曾于草原游獵,被敵部所擺,被迫遷移。先投慕容鮮卑,后轉投氐人,被安置在武都郡,為氐人守城?!?/br> “爾部現有多少人?” “壯丁不足四百,余下盡是婦人孩童?!滨r卑首領頓了頓,繼續道,“婦人和半大的孩童皆能開弓,如要臨戰,亦能一用?!?/br> 桓容沒有繼續向下問,仔細打量著鮮卑首領面上的圖騰,摩挲著藏在袖中的荷包,斟酌一番,終究沒有當場取出。 還不到時候。 “爾等既然棄刀下馬,我自會遵守承諾,不追究爾等家人?!?/br> “謝將軍開恩!”鮮卑首領跪在地上,單手用力的捶著胸口,“禿發孤愿向天神發誓,只要將軍不棄,愿為將軍手中刀劍!” 桓容差點咬到舌頭。 難怪這位能帶著部落游走各方,這份眼力價和反應能力非尋??杀?。他還沒有開口招攬,竟是主動縱身一躍,準確的跳進碗里。 不過,立場轉變得如此之快,忠誠度實在有待商榷。 不用等到日后,就在當下,桓容完全可以肯定,沒有足夠的利益維系,禿發孤絕對會和背叛氐人一樣背叛自己。 打量著滿臉誠懇的禿發孤,桓容挑起眉尾,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禿發首領倒是識時務之人?!?/br> “不敢當將軍夸贊?!?/br> 不知是真聽不出話中隱含之意,還是臉皮厚到故意忽略,禿發孤繼續順桿爬,拍著胸口道:“只要將軍愿意收留,我等必為將軍沖鋒陷陣,絕無二話!將軍如要進攻仇池,我等愿為將軍帶路!” “此事再議,現下倒有一事勞你去做?!?/br> 桓容笑意微淡,命典魁和許超將人押到城下,對城中守軍喊話,令其放下兵器,打開城門。 “桓使君有言,放下兵器,打開城門,留爾等性命!” 成縣雖不大,卻是武都郡治所所在。 楊安南下攻打梁州,武都郡太守隨之出兵,想借機撈點便宜。 不想便宜沒撈多少,遇上桓容當頭一棒,楊安率大軍撤退,武都郡太守只能跟著一起跑。路過成縣不入,唯恐被晉兵追到。 太守不在治所,郡內事務一概交由主簿打理。 知曉城外戰況,鄭主簿險些當場罵娘。 “您看?” 幾名賊曹和議生候在堂下,都等著主簿拿主意。 左右看看,年約四旬的鄭主簿苦笑一聲:“大軍潰敗,太守過縣城而不入。拓跋部投降,晉兵就在城外,以諸位看,僅憑城墻可能擋住晉兵?” 眾人緘默,都是心知肚明,不想死只能開城門。 楊安事做得不地道,武都太守膽小逃竄,他們區區幾個職吏,為何要一門心思的送死? “仆等聽鄭主簿調遣!” 一名議生出言,余下眾人紛紛附和。 在場人中,鄭主簿品位最高,官位最大,是死守還是主動打開城門,自然要由他來決斷。 成縣納入東晉版圖,他們的好處自然少不了;如果被氐秦奪回,有鄭主簿在前頂鍋,他們位卑職淺,不過附和“上官”,不能反對而已。 猜出眾人的打算,鄭主簿心頭發緊,狠狠磨著后槽牙,恨不能當場拔劍,將眼前人全部捅個對穿。 不到兩息,有健仆匆匆來報,城外射入飛箭,箭上帶有桓容手書,勸城內莫要負隅頑抗。 “此中有言,如開城門,可保我等性命無虞?!?/br> 視線掃視眾人,鄭主簿冷冷一笑,翻過絹布,在背后寫下愿開城門、棄胡投漢之語,旋即簽名落印,并按上手印。 “諸位既言事情由我決定,那么,便在此絹上落印吧?!?/br> 無論日后如何,這張絹布就是眾人轉向晉軍的證據! 想讓他背鍋? 可以。 但別忘了,大家都不是什么善人,豁出去,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別想跑! 眾人明顯有些遲疑,鄭主簿卻是好整以暇,手指點著桌面,不忘開口道:“諸位,事情至此,如何選擇當做決斷。非是鄭某過于謹慎,實是關乎全家乃至全族性命,不得不如此?!?/br> 甭管日后如何,現在大家都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有這份證據在,誰也別想見勢不妙開溜,更別想奔向仇池。不然的話,消息傳出去,十成會死得更快! 時間一點點過去,終于有一名門下賊曹上前,寫下名字,按上手印。 簽字落印的人越來越多,僅有一名議生猶豫不決。被冰冷的視線掃過,眼角窺到同僚的手已按在劍上,議生緊張的咽了一口口水,僵硬的邁出腳步,上前簽字落印。 簡單的幾個動作,衣襟卻被冷汗溻透。 “怎么,胡議生還有顧慮?”鄭主簿瞇起雙眼,提出開城門的是他,猶豫不定的也是他,說他沒有異心,簡直是笑話! “仆萬萬不敢!”胡議生臉色發白,汗水流得更急。生怕鄭主簿驟起殺心,將他斬殺當場。 “不敢就好?!?/br> 吹干絹上的墨跡,確定郡治所留下的職吏都在其上,鄭主簿滿意點頭,旋即起身離開治所,準備親上城頭。 與此同時,禿發孤正不斷向城頭喊話,胡語漢話夾雜,城頭始終沒有回應,氣得差點破口大罵。直至鄭主簿一行來到,將絹布綁上石頭,由吊籃送到城下,喊話聲才戛然而止。 “這是城內送來的?” 桓容展開絹布,看到上面的一個個名字,不由得勾起嘴角。 “讓禿發孤繼續喊話,告訴城內,只要打開城門,我必踐守承諾,保其性命。如愿投效,我會向朝廷舉薦,選其繼續為官?!?/br> “諾!” 虎賁下去傳令,不到盞茶的時間,城門大開,城內官員除去官服,落下發冠,著素袍于城前恭迎。 桓容沒有耽擱,命護衛揚鞭,武車離開地勢較高的土丘,一路前行。 列陣的州兵如潮水分開,為武車讓開通路。 武車行到隊前,刀盾手齊聲大喝,以刀背敲擊盾牌,長槍兵以槍桿頓地,交相呼應,鏗鏘之聲不絕于耳。 鄭主簿等人當場一凜,不由得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武車停住,拉車的駿馬打了兩個響鼻。 車門推開,桓容彎腰行出,立在車轅上,俯視跪在城門前的官員,許久不出一言。 刀盾手停止敲擊,長槍兵停止頓地。 鏗鏘聲不再繼續,氣氛卻更顯肅殺。 “仆,”鄭主簿額頭冒汗,聲音沙啞,涼意從脊椎攀升,雙腿隱隱顫抖,“仆武都郡主簿鄭巖鄭孟山,見過桓使君?!?/br> 許久沒有聽到回答,鄭主簿臉色更白,甚至開始懷疑,之前的承諾不過是計,對方是打算將他們騙出城來,才好不費一兵一卒,就此一網打盡。 正心驚時,耳邊忽聞一陣衣袂聲。 膽戰心驚的抬起頭,就見桓容已躍下武車,幾步走到自己面前。 “鄭主簿棄暗投明,實乃明智之舉,容心甚喜!” 聽到這句話,鄭主簿暗松一口氣,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回去。 “桓使君大量,仆感恩不盡!” 最難的一關過去,項上人頭勉強保住,鄭主簿再行禮,請桓容入城。 聽聞鄭主簿等改投晉朝,城內漢人皆是欣喜。拓跋鮮卑早已經習慣改換門庭,確定出城的勇士多數歸來,對桓容并無任何抵觸。 雜胡暗自慶幸留下一條命,不用被逼著拿起槍矛守城。 唯有氐人惴惴不安,生恐桓容下令捉拿,將他們全部捆到城外砍頭示眾。 好在擔心都是多余,桓容拿下成縣,并不打算大開殺戒,僅是在城內繞過一圈,又回到城外扎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