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節
“不過說你見識淺薄,怎是罵人?” 童子振振有詞,見行商沒有組織,更是口若懸河,列舉往來幽州的胡商,重點提及西域商,并舉出坊間的酒肆食鋪和各式店鋪,聲音清脆,一口洛陽官話說得極溜。 “這么大的包子,白麥磨的,包著大塊的rou餡,一口咬下去滿嘴油香?!?/br> “蒸餅和胡餅沒有一點酸味,能放上好幾日。用火烤更是香脆?!?/br> “熏rou擺在店里,根本不用吆喝,能排成百步長隊。那些胡人擠在一起,為市貨差點動手打上一架?!?/br> “不用說益州的茶、寧州的漆器、江州和荊州的絹布、番禺的珍珠珊瑚,更有北來的牛馬駝羊,西來的香料琥珀彩寶。單是兩人高的獸皮,在坊內就不少見!” 童子看一眼行商,見后者微微頷首,順勢說道:“我家郎主市得三張狼皮,一張熊皮,兩箱兔皮,都上等。預期到建康市出,肯定能賣得高價。哪位有意,可在下船后往小市,郎主店鋪即在市中?!?/br> 這番話很有技巧,既點出行商手中有好貨,價值不菲,又指出其在建康有依仗,最好別打歪心思,否則沒有好果子吃。 待眾人被提起興趣,行商拍拍童子的頭,“做得不錯?!?/br> 同樣的情形發生在不同的船上。 桓容絕不會料到,這次入建康,竟是無意間打了一回廣告,令幽州之名更盛,入秋之后,往來的商旅足足多出一倍,稅收翻了兩番。 隨著往來人數增多,坊市布局和多種政策亦被借鑒。 最先采用的不是建康,也非秦氏掌控的西河,而是士族聚居的會稽。 打個比方,嗑寒食散是風尚,但風尚不能當飯吃。再是清風朗月,終究不能餐風飲露,更不能拋開家族,擺脫俗世煩擾。 以陳郡謝士族和太原王氏為代表,不動則可,否則不定聲勢不小。 幽州的做法搬到會稽,潛移默化間,涌起大量以為家族為基礎的商貿集團,提前發展海上貿易,大船紛紛建造,遠洋海外,凡所到之地,均掀起一股狂潮。 在晉朝海商眼里,化外蠻夷活生生詮釋兩個字:土鱉。 再加兩個字:真正土鱉。 海洋貿易提前出現,繁盛超過漢時絲綢之路。 于此,桓容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商貿繁榮,國庫豐盈。憂的諸多名士拋棄養生問道,紛紛下海經商,記錄在史書之中,著實是有些不好看。 春秋筆法一下? 這是能春秋的嗎? 難道說大家都仿效秦時徐福,出海尋找仙島去了? 那成船撈回來的金銀怎么解釋? 桓祎尤其如此!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現如今,桓容尚不知巨變即將到來,仍為冠禮之事煩心。雖說親娘送來書信,言諸事已安排妥當,但以渣爹的x性,又有郗超在一邊醞釀壞水,未必不會出幺蛾子。 “秉之,可能想個辦法,讓家君移開注意,最好能著急上火,沒心思關注于我?” “簡單?!?/br> “多簡單?” “火燒姑孰如何?”賈秉舍人放下茶盞,滿面認真,百分百沒有說笑。 “……當我沒說?!?/br> 真心的,不該帶這位。 上次沒燒了建康,這次難保不出差錯。 船行數日,終于抵達建康。 未過籬門,先遇見掛有士族旗幟的船隊。 聽私兵回報,桓容立即走上甲板,舉目眺望,見對面六艘樓船,并有七八艘尋常木船。最醒目的幾艘,分別掛有陳郡謝氏、太原王氏和瑯琊王氏的族旗。 船身精心打造,兩側立有擋板,不露半分猙獰。 但他相信,一旦遇上危險,樓船會立刻變作兵船,兩側擋板撤開,亮出寒光閃閃的箭矢和刀鋒,給對手迎頭痛擊。 “容弟!” 王獻之出現在船頭,迎江風而立,衣擺長袖隨風飛舞,道不盡的俊逸灑脫,氣質非凡。謝玄立在另一艘船上,峨冠博帶,鳳骨龍姿,彰顯風流俊雅。 另有幾名熟悉的郎君出現在船上,遙對桓容招手。同樣的大衫長袖,風度翩翩??☆佀朴?,笑容爽朗,活脫脫能亮瞎人眼。 這番動靜著實不小。 桓容可以想見,等他進了城,秦淮河兩岸必定人潮洶涌,邁步都難。 該感激諸位來迎,還是怒其坑人不淺? 桓使君無語良久,到底嘆息一聲,拱手揖禮,揚聲道:“諸位兄長盛情,弟不勝感激!” 王獻之笑容更盛,謝玄亦是揚起嘴角。兩人一起“發光發亮”,明確詮釋出“閃亮生物”是何概念。 賈秉站在桓容身后,相距一步感嘆:“芝蘭玉樹,果真非凡?!?/br> 桓容抽了抽眼角,很想告訴賈舍人,某年某月某日,也是在建康,他被某位“玉樹”坑害不淺。遙記凌空飛來的腰鼓,夢中都會被嚇醒。 大船行近,各家樓船讓開道路。 縱然是王謝這般底蘊,對比鹽瀆造出的大船,仍不免顯得“渺小”。即便放下船帆,鹽瀆大船仍高出一大截。行過時掀起水浪,稍小些的舢板漁船都會被卷入,輕易不得脫身。 “快看!” 有年少的郎君隨兄長前來,見到追逐水浪的魚群,不由得雙眼發亮。 船只行進間,三只江豚忽然破水而出,直立而起,噴出透明的水箭,嘴巴張開,似是在大笑一般。 “這里怎么會有江豚?” “不知?!?/br> 桓容立在船頭,看到這熟悉的一家子,既有感動又有無奈。 “自入江就跟著,怎么能認出我來?” 江豚自然不會回答,反身入水,同時深潛。 透過清澈的水面,猶能見到流線型的背影。 大船繼續前行,有津頭賊曹乘船行來,見到這么多的士族樓船,壓根不敢靠近。知曉是桓容一行,更是吃驚不小,匆忙俯身行禮,趕往籬門處通知,快些打開水閘,吊起門欄。 “這么大的船,估計建康都要熱鬧上幾天?!?/br> 果不其然,之前士族郎君“組隊”出城,里巷間已是議論紛紛。 獲悉眾人所迎乃是桓容,大街小巷紛紛擁出人群,尤其是尚在閨中的小娘子們,皆是桃腮暈紅,結伴行到河邊,彩裙被江風鼓起,手持鮮花柳枝,眺望遠處河面,神情間滿是期待。 “遙盼一載,郎君終于歸來!” “我心甚悅!” 不到片刻,河邊已經是人山人海。 河上的船只紛紛靠岸避讓,讓開中間水路,以供大船通過。 “來了!” 伴著激動的人聲,幾艘大船連成一線,似巨龍破江而來。 最先兩艘掛有吳氏和周氏的旗幟,中間三艘分別是陳郡謝氏、太原王氏和瑯琊王氏。三艘樓船之間,是桓容所乘的鹽瀆商船,最后則是殷氏、郗氏樓船,以及小一些的木船。 擱在平日,隨便一艘都可成為江景。 現如今,有鹽瀆商船亮相,樓船也只能成為陪襯。 船隊出現時,人群霎時一靜。 各家郎君走上船頭,歡呼聲立時沸騰。 不顧水深,小娘子們紛紛踏入河中,唱著古老的調子,高聲道:“妾心悅郎君,郎君可知?” 嬌音隨風流淌,伴著奔流的河水,凝成一曲古樸的樂音,隨風沉淀,凝入歷史畫卷,永不會褪色。 “郎君,可再歌一曲?” 伴著話語聲,柳枝鮮花自兩岸飛出,船隊行經處落下一場花雨。 不到數息時間,清澈的河面仿佛鋪了一層花毯。 小娘子們手挽著手,高聲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思??v我不在,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br> 歌聲婉轉,借一曲《子衿》唱盡對郎君的思念。 歌聲一遍又一遍回響,高歌的小娘子越來越多,最后,河邊不聞人群嘈雜,僅剩下古老的調子,牽連著少女情絲。 桓容看看謝玄,又看看王獻之,深吸一口氣,揚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br> 一人之聲自然比不過兩岸歌聲。 偏偏有江風驟起,幾尾江魚躍出水面,浪花飛濺中,映起五彩光暈。 “容弟至情至性,為兄佩服?!?/br> 王獻之灑脫一笑,隨之高聲唱道:“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br> 謝玄看向昔日友人,再看立在船頭,溫雅俊秀的桓容,終于展顏,單手敲擊船舷,隨之和聲:“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br> 三人先后開口,同行的郎君均是一愣,旋即當場失笑。 由王氏郎君帶頭,紛紛唱起《桃夭》。 聲音或低沉或清朗,迎著江風,伴著水浪,道不盡的魏晉風流,士人瀟灑。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br> 人群后停著十余輛士族車架。 南康公主放下車簾,對李夫人笑道:“瓜兒長大了?!?/br> 李夫人彎起雙眼,輕輕搖了搖絹扇,笑靨如花。